薛应挽检查过他们尸体,有的弟子甚至连琉璃玉都没能取出便被夺了性命。
一击必杀。
这个秘境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凶险。
从泥土草木间偶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到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味,远处传来的隐约嗥叫低吼,便是薛应挽初入金丹也有感应,妖兽就在离他们不远处。
越辞问:“还要往前吗?”
薛应挽躲开他突然的靠近。
思酌一番,他道:“那么多弟子死在此处,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就算避开妖兽,也不影响继续探索其他……”
话未说完,骤然地动山摇,风声呼啸,伴着嘶吼,还有一声更一声重,以极快速度靠近的脚步声。
似乎整个秘境都为之颤动。
薛应挽眼神一紧,道:“不好,是那只妖兽……”
继而传来的,则是树干被折断的响声,随着卷席的飓风将至,越辞握上剑鞘,掌中祭出一圆白法器,暂且将二人周身圈划,避免被凤卷刮摔倒。
萧远潮却不好受,找了一块巨石暂且躲避,又用剑身插于泥土之中,依旧摇摇欲坠。
薛应挽不解,“他受了刺激?”
“大概是突然受人打扰,还受了伤,处于狂暴状态,”越辞道,“我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了,这还是好的,最怕的是……”
话语再一次被打断。
和方才一样,最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那妖兽似乎极为狂躁,竟是在秘境中四处奔走,而逐渐深重与地震般明显的晃动也宣告了结论——
妖兽正在往他们方向而来。
这妖兽似是风属性,才能在走动咆哮间唤出山间风动,他们无法在如此境况下离开,苦苦支撑半柱香后,终于看清了这妖兽全貌。
约莫半山大小的庞大体型,面庞可怖,四只眼球如青蛙般向外凸起,几乎只有眼白,看不到瞳仁。
鼻子与嘴巴又如同鳄鱼一般能向外张开,唯独张开时露出一圈圈旋齿,发黄的尖齿上有厚厚的牙垢,如今那些带血的碎屑残肉更是粘连在牙缝之间。
随着走动,四周的风流也一道汹涌。
薛应挽本打算想办法暂且避过,可妖兽鼻间嗅闻,似乎能通过风向发现活人气息,那便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了。
他握紧手中剑,做好了逃跑或与其对上的准备。
妖兽的确来了,而且毫无阻碍发现了三人位置,满是旋齿的大嘴张开,大股凤力被吸入口中。
越辞果断道:“走!”
他拉起薛应挽,朝东面树丛密集之处跑去,萧远潮与他们相隔太远,妖兽来势汹汹,不得已,只能朝最近方便逃离之地奔走。
妖兽犹豫片刻,在薛应挽与越辞和只有一人的萧远潮中选择了两人,再次聚力,脚步转向东面密林。
越辞一路拉拽着薛应挽穿过层层叠叠的林叶岩石,不忘提醒注意脚下拦路枯枝。
可薛应挽体力不支,妖兽却毫无疲态,且更加快速度要赶上二人。
“松开我,”薛应挽喊道,“你御剑离开!”
“然后留你下来,跟那些人一样被咬碎胳膊脑袋?”越辞反问。
这副场景的确让人不太能想象,薛应挽一下毛骨悚然,一瞬间竟蹦出一个想法——
就算真的这么死了,也别让人看到。
很快,晃了晃脑子,让自己清醒些许。
他有把握能躲掉,可要甩掉越辞只能趁现在。
“你走吧,”于是转头,做大义状,语调如从前温柔,“能跑一个是一个。”
越辞闻言,转过头,对上薛应挽做好牺牲准备的面容。
他突然发笑,脚尖转动方向,在途径下一道巨岩之前,骤然减缓速度,将人一把拉至怀中。
“做什么,你不跑了吗?”薛应挽睁大双眼。
“你相不相信我?”
“什么?”
“要不,亲我一下。”
薛应挽扭头就走。
妖兽以极快速度接近二人所在之处,周身环绕之风变得凶猛急促,宛若利刀般刮刺在脸颊。
“你不亲,我自己来了。”
砂石吹进眼眶,薛应挽眼睛涩得发红,为了缓解痛楚而自动分泌的泪液让他看不清越辞表情,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低下头,凑近他的鼻梁,在那颗棕红色的小痣上轻轻吻了一口。
“抱歉,其实我能对付它,只是我实在不想让你继续和萧远潮在一起,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引来此处。”
越辞指腹擦过他眼下湿漉,低声道:“老公把他碎尸万段,挖内丹给你玩。”
话毕,他缓缓取下背后那柄从未出鞘过的佩剑。
薛应挽擦去眼中湿雾之意,一手挡在眼前风沙,借着岩石遮挡,看到越辞凌空立于一棵巨木之上。
妖兽站立身形,漫天尘沙之中,骤然抬起利爪,朝越辞方向挥击而去。
轰隆——
巨木被从上至下劈砍撕裂成两半,粗壮枝干砸落在地,震耳欲聋。
越辞却早已借力跃上另一棵巨木,他站得太高太远,阳光被遮挡之下,薛应挽看不清晰他的身形。
一人一兽便就这么你追我赶,一棵又一棵树木轰榻,越辞控制方位,唯独绕开了薛应挽藏身之处。
那妖兽显然被他激怒,嘶吼一声,四足跃起,獠牙大张,猛地朝越辞位置扑去。
越辞眉眼冷冷,长剑出鞘,玄金盘龙纹剑柄下是一道极为锋利的长剑,剑身散发着幽蓝光辉,至半空而下,眨眼间砍掉了妖兽一只前爪。
哀声响彻,碧绿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妖兽似乎没有想到越辞能对自己造成伤害,又因痛苦而浑身发抖,另一爪子拍在地面,惊起飞沙走石,周遭飓风也随之聚作一团,朝越辞方位而去。
越辞神色蔑然,哼笑一声,二指掐诀,指尖带出灵流,灌注剑身。
只见寒芒一闪,一股威力极大的幽蓝色光流化作利刃,直将团积的飓风劈砍碎裂,又沿着原本途径,剑意凛然,以锐不可当之势落下。
妖兽身形庞大,躲避不开,那抹剑意落下,便再没有了反抗之机。
他如山的身体倒下时,似乎天地都在摇晃。
越辞手中长剑澄净如月,辉光在昏暗林间却似清湛之物,收剑入鞘,便再一次被玄铁抑住光芒,只留下古拙而威严的剑鞘被主人掌握。
一切重新陷入平静。
他从枝杈跃下,走到妖兽身侧,一颗青碧色内丹浮在半空,被特制乌木小盒收入。
薛应挽惊悸未平,越辞回到他身侧,除却发间略有凌乱,依旧那副胸有成竹模样。
小盒被放在他掌心,越辞笑道:“送给你。”
在秘境中取得寻常妖兽内丹尚且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谈这样一只修为高深的凶猛妖兽。
越辞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那把剑……
薛应挽没有接下,目光偏移,看向已经重新背负于身后的剑鞘。
剑身威冷如死物,方才盛然地光芒被尽数敛下。
他想起越辞至半空而落,剑芒大盛,幽蓝之光炳如日星,他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凌厉的剑,比之戚长昀的“既明”还要更胜一筹。
唯有……神器,才能有如此恐怖之力。
怪不得,剑出鞘之时,他的胸口也随之痛楚不堪,像是曾被烈火焚烧,受洗髓脱骨之苦。
第55章 秘境(四)
薛应挽不愿接下那只小盒, 正要送还越辞手中,远处传来几道声音:“就是前面,方才动静就在那!”
有人来了!
他们并不想暴露身份, 薛应挽正想要往何处离开,眼见越辞手掌已然握上剑柄, 眼神沉冷,随时准备起身。
薛应挽浑身血液冰凉, 慌乱之中,暂且先将内丹收入怀中, 拉着越辞手臂:“走!”
越辞满意地看着薛应挽难得主动, 松了剑, 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另一侧林中躲藏。
远远还听到那几个弟子见到妖兽后的惊呼。
“有人将妖兽杀了!”“这样大的体型,这牙齿, 谁能有这个本事?”“快看看妖兽身上还剩下什么……”
越辞向他讨要夸奖。
“我厉害么?”
薛应挽没有回答, 忽觉心口发热,将方才装着妖兽内丹的小木盒取出,正是那内丹正缓缓散出暖意。
“嗯?”越辞有些稀奇,同样摸上木盒, “这是中级内丹储藏器盒, 那东西内丹竟能隔着它发出感应?”
通常妖兽内丹被取出后便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只能供修士炼化所用。
眼前妖兽内丹隐有变化,只能说明他二人现在所处位置, 与妖兽这数千年以来所待位置接近, 甚至可以说……是在守护着什么。
也许最初死亡的弟子,便是因此惊扰了妖兽, 才遭遇不幸。
越辞握上薛应挽手心,闭目感应, 随后睁眼,道:“这边。”
此物当真有妖兽一丝念力,似在不停想回到守护之处,也近乎于替他二人指引,一路带领着,轻易穿过密林,走到一处溪瀑之前。
绕着打转两日,薛应挽还当真以为密林无边无际,不想此处竟有如此清澈水源,被树木与浓雾遮挡的群山也现出痕迹。
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如白练倒悬,飞珠溅玉,响声哗哗,与林间闷燥天差地别。
那颗内丹更为烫热,越辞只思考一瞬,拔剑将瀑布破开,果真,在那水瀑之后的山崖,竟凭空隐藏着一处洞穴。
借力而至,身侧布下结界,不沾一点水意而突破飞瀑入洞,一团滚烫火焰从越辞掌中冒出,倏然照亮了整个洞穴。
洞穴并不长,凉意极为清爽,一路前行,很快便来到一处石室。
石室空旷,唯独中央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只木匣。
越辞并未贸然上前,捡了脚下石头,试探着往前摔砸,确认没有机关,令薛应挽在原地等候,才先行一步,踏入石室。
那木匣看似寻常,可无论用蛮力,亦或用越辞那柄神器佩剑劈砍,皆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不许外力突破,硬性机制?”越辞沉下眼,指腹压在木盒锁扣之处端详。
薛应挽感受到掌中内丹隐动之意,同样踏入石室,行至越辞身侧,将装有内丹的小盒打开。
几乎同时,石桌上的木盒应声而开。
“……是我蠢了。”
二人朝盒中看去,只一眼,越辞便轻笑出声。
“竟然是这个。”
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由拱桥模样硬块连接着两块厚重圆形之物,摸上去时,那两块圆形如耳罩一般柔软。
倒与护耳有些相像。
薛应挽不解:“这是……”
“耳机,头戴式耳机,”越辞说道,“前几年在我们那经常会用到,拿来听听歌,或者降噪,后来出了能连接意识的一体脑机,就慢慢淘汰了,只有一些听歌发烧友还喜欢用。”
“啊?”
越辞拿起耳机,微微拉开,令那两块圆罩拢在薛应挽耳侧,硬块搭在头顶,再慢慢松手,耳机便戴在了他头上。
“怎样,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薛应挽眨眨眼,四周声音似乎都被什么阻隔,变得小了许多,又没来由觉得有些舒适。
“有声音吗?”越辞放高声音又问道。
“声音?”薛应挽回答,“除了你说话,便再没有了。”
“是吗?我试试。”
他取下耳机,薛应挽耳中恢复清晰,他看着越辞熟练带上这被称之为“耳机”之物,摆弄两三下,兴致缺缺扯下。
“确实什么都没有,”他递给薛应挽,“收着吧,说不定往后有什么用。”
薛应挽向来有些喜欢这些从未见过之物,并不推辞,放入纳戒之中。
压在箱底还有一只木板,上面刻着两行密密麻麻,混着涂黑方块的小字。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
/cast[targe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混杂在一起的小字像是什么奇怪的字符或密码,难明其意。
越辞简单撇去一眼:“大概哪个程序员没做好,测试也没注意,落在这了吧。”
薛应挽心有疑惑,还是将木板收起。
越辞又在石室内探查,走上两圈,发现再无异常,遗憾道:“走吧,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了。”
薛应挽回头看去,这石室由洞穴天然生成,竟方方正正地,实在稀奇。
他们这一走,往后此处,便是真正的空空如也了。
妖兽内丹随着石室内物品被取出,也逐渐冷却为普通内丹模样。
他二人是经由内丹指引才走出林子来到此处,伴着水声潺潺,不必担心被林中其他修者偷袭,也难得能安心睡个好觉。
少了参天巨树的遮蔽,也终于能感受到秘境中更为漫长的日落,还有远处浓雾弥漫中隐约可见的山峰。
薛应挽趁着越辞到水瀑边洗脸,特意绕到了较为偏远的另一处岩石背后,希望越辞能够明白他想要避开之意。
但越辞显然不这么想。
薛应挽半闭着眼快要入睡,越辞再一次顺其自然坐到他身侧,手掌搭住他往旁侧偏过的脸蛋。
他手心还带着溪瀑的凉意水汽,晚风也悠悠地吹着发尾一点发丝,越辞靠得很近,声色带着属于男人的清沉。
“找了你好一会儿。”
薛应挽撑起身子,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恢复清醒。
总不能一直这样这样,他长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男人:“越辞,”他问,“妖兽本就是你杀的,我把内丹还给你,我们分开走吧。”
越辞:“为什么?”
薛应挽向来不会说重话,想说点难听的,也没憋出几句,思酌良久,依旧还是那副体贴模样:“我修为并不高,总会拖累你,秘境这么大,你一人也能够探索,说不定还能得到传承。”
想了想,又委屈:“何况,我与你在一起,总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为什么,”越辞等薛应挽转过脸,对上那双闪躲的眼神,“……你怕我?”
薛应挽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相处的人,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单纯的气场不和。既然确实不合适,也没什么必要强行凑在一起相处,我能够在秘境中自保,师兄不必担心。”
本以为说得已经足够直白,越辞却似没听懂一般,反而与他靠得更近,沉下些脸,问道:“在赶我走?”
薛应挽抿着唇,肩头微微扣紧。
越辞叹了声气,将自己背后佩剑取下,交到薛应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薛应挽身体也忽而传来一股异样之感,耳中爆出剧烈嗡鸣。
好在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短到越辞甚至没发现他的异常。
后悸中,薛应挽还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这把剑,叫无名,”他说,“无名就是它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我去过山下的铁匠铺,去过黑市拍卖场,都没有一把暂时能用的趁手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拥有一把整个鼎云大陆最强的剑。”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
“一个很温柔,又懂事乖巧,还很喜欢我的人。”
“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拿到的剑,是要用他去换取的。”
薛应挽瞳孔紧缩,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为了自己的目标,毫不犹豫骗了他。甚至和他揭穿的一样,我设了一个局,让他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到深不见底的绝望,让他心甘情愿跳下熔炉,用血肉换了一把剑。”
那些本已经尽力忘却的回忆在越辞讲述之间倏地涌上心头,薛应挽浑身冰凉,像一盆冷水彻彻底底从头浇下,每一寸血脉都凝上一层浓重的霜寒。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本能性地因为触碰到剑柄而发抖。
其实早就想明白,可从对方嘴里听到,得了确认,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颗真心多宝贵,奉出时就有多廉价。
那些对他的好,对他的细致照顾,云雨后的温存,究竟是贪恋一点身体快。感,还是为了让他打消疑虑,交付出自己与满腔情意,成为他拿到神器的必要付出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薛应挽孑孓独行百年,习惯忍受独单,尝过寂寞孤苦,世间这样大,不也是寻不到一个落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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