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挽心下明了,寻了一天空档准备下山采购丹药,才出凌霄峰,便流年不利地撞上了个人。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头戴墨玉发冠,衬得整个人十分贵气,怀中抱剑,单腿支倚在峰底巨岩处闭目休憩。
见到薛应挽时,睁开幽沉双眼,看向一身素衣的来人:“师弟,好巧。”
哪里巧了,分明是他刻意为之。
魏以舟曾说过,越辞刚入宗那会就曾想方设法来凌霄峰,非说要来找什么人。被顾扬打跑了两三次,还以为终于识相点了,结果当上了大弟子,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跑来凌霄峰要人。
后来与师尊见了一面,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彻底认清这里也没有他要找的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不过我们凌霄峰也再不让越辞上峰。
薛应挽:……
不让上峰,那就在峰底等着。
薛应挽想转道回峰,没走两步,一柄乌色剑鞘拦在他面前,声音从身侧传来:
“听说师弟要下山购买草药,我正好也需要,一道吧。”
“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想自己随意看看。”
“师弟才来宗门,想必并不知道通常出入秘境该准备什么,既是偶然相遇,一起吧,”
这话说得实在讨巧,仗着大师兄身份,每每都借师兄弟关系为行为安上了一个合理借口,令薛应挽拒绝显得太过明显又毫无理由。
越辞温和一笑,二指掐诀,带他御剑而行。
山风卷席,将越辞长发吹得扬起,薛应挽穿得单薄,越辞便替他挡住大半吹面风,低下眉眼,关心道:“穿这么少。”
薛应挽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多谢师兄关心,修行之人,体质皆比常人更强,这一点风不会有事。”
越辞替他理好一点被风吹乱的衣物,没继续逼问。
一炷香时间,便已穿过朝华宗常年云雾笼罩的半山腰,停在了长溪镇外。
长溪镇依旧如同从前模样,小摊贩上的吆喝声,杂耍叫好声,街道各式店肆林立,人潮熙攘,偶有茶烟升腾,混着糕点包子汤面香味钻入行人鼻腔,好不热闹。
“师弟从前来过长溪吗?”
“入宗前来过一趟,在客栈住了几夜,不过当时着急入门考试,没能仔细一览。”
“我对此处倒是熟悉,带师弟逛一逛,如何?”
“不必了,师兄带我下山已然十分感激,此后我自己就可以了。”
“前些日子听说有混混在街头闹市,你才筑基不久,我担忧你碰上不好处理,我也要去买药材,再陪你一段罢,”越辞侧脸轮廓明朗,飞眉入鬓,看人时抑住那股凶戾,倒显得十分英朗,“你结丹了吗?”
薛应挽面色无异:“快了,弟子已是筑基后期,这几天便能结丹。”
“那便是还没有,”越辞笑道,“既然没辟谷,便带你先去吃些东西,集市晚些时候才会有好东西。”
越辞轻车熟路,带他到一家门庭若市的酒楼。老板见他入内,忙恭恭敬敬领着人上了二楼包厢,临窗而望,正好能看到一整条西街风光。
“这家店不止菜做得好,糕点尤其,尝一尝?”
薛应挽道:“师兄决定就好。”
越辞放下手中佩剑,口中报出菜名,又嘱咐特意做上桂花糕与山楂糕。
这两道,皆是从前薛应挽最拿手之物。
上了满桌的菜,薛应挽却食之无味。
直到越辞特意将桂花糕夹到他碗中,咬下一口后,才忽觉不对。
寻常桂花糕只通过糯米粉与砂糖蒸制,再添干桂花或鲜桂花而成,为了大众口味不会做得特别甜,口感也偏实偏干。
可眼下送上来的,却极为糯软,且不仅洒上新鲜桂花,还多刷了一层桂花蜜,导致多了几分甜意。
糕身也并非纯糯米,似添了一点本身被打碎的桂花所制,满口皆是清怡之香。
这分明……是他最为常用的做法。
惊讶之间,越辞已然不知何时坐到他身侧,直接用手接过那被咬了半块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评价道:“许久未吃了,味道还不错。”
一只手越过后腰,扶着椅位扶手,薛应挽想闪躲,却已然毫无退路。
越辞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
薛应挽心中慌乱,不确定越辞是否发现了什么。
“……师兄?”
另一只干净的手抬起,指腹拭过他下唇,带去一点碎屑,又将落至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缓慢地摩挲着那处如剥皮新荔般嫩软的肌肤。
越辞与他靠得很近,呼吸相闻,
“戚挽,也有个挽字,”他自己也有些迷惘,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薛应挽喉咙微动:“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越辞缓缓退开与他的距离,目光看向桌上还未吃完的桂花糕。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很爱做糕点,口味偏甜,所以和寻常做法都不太一样,但是很好吃。”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被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从不会去注意他究竟是怎样做这种糕点。他离开之后,我再想吃,发现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味道。”
越辞用手拿起一块山楂糕,并未入口,只在指间感受糕点余温:“后来我买下了这间酒楼,我只记得口味,就只能让他们一遍遍试,一点点根据我的感觉去改,最后,才成了现在的味道,”他问薛应挽,“好吃吗?”
薛应挽偏开视线,看向川流的人群。
“有些太甜了,我不喜欢。”他说。
越辞叹了口气:“还有一点,怕你是自己也没发现吧。”
“我那位很重要的人,吃饭时与常人不同,他握筷不握正中,倒喜欢握在筷子后方,且食指……总会弧度更弯一些,我虽奇怪,却一直从来未曾在他面前提过。”
薛应挽心跳猛然一滞,垂眼看去,正看到自己握筷时近乎尾端的掌心位置,食指微弓起,压着一点长筷角度。
越辞又问:“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
薛应挽将筷子调整为正常拿取方式, 答道:“我是平吉村人,自小在那处长大,没有失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师兄又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越辞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随着他一道望向酒楼下熙攘吵闹的街道。
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也是好的。”
一顿双方带着不同心绪吃的饭, 最后结果就是,大部分菜品都没动过几筷。
能制作疗伤丹药的药草大多在东市, 药铺也多集中在那处, 还有些采药人零零散散摆的小摊, 遇上不识货的,还能淘上一两株中品灵草。
薛应挽在街边简单摆下的摊贩前一株株翻看, 从前本就在相忘峰种了近百年的药草, 没人比他更能分清药草的品级好坏。
越辞只站在他身后,看着薛应挽慢慢挑选。
薛应挽做事细致,东市一番走下来,天色已然见晚, 正要起身返回, 听到后方越辞声音响起:“这么巧,你也来逛街?”
薛应挽转过头,看到了身着道袍的雁行云与雁谨。
他的道袍更加破旧了, 打了不少补丁, 领口歪歪斜斜的,好端端一把拂尘, 白毛岔成了灰色马尾。
雁谨竟也还是那副小儿模样,心智面貌皆未曾长大, 一手抓着雁行云拂尘,哭哭啼啼地啃着一串糖葫芦。
薛应挽忍住了想打招呼的心思。
越辞与他看起来倒是熟识,与懵然的薛应挽介绍:“这是我一个认识许久的好友,名雁行云,这是他徒弟,雁谨。”
他视线落在薛应挽身上,有些惊奇,话语中带了调侃:“这是打算找新人了?样貌确实世间罕有……”
“不是,”越辞道,“只是一个师弟,”他转了话头,“你为何会在此处?”
雁行云随意笑笑:“我也是受人邀约前来,担忧生事,也会一同入秘境。路过长溪,想起来这处有阿谨喜爱的糖葫芦。”
越辞“嗯”了一声:“为朝别之事?”
雁行云道:“越兄也听闻了此事?那江洄门门主朝别消失已久,却听闻他一直在找相关器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此次秘境,入了秘境,千万小心才是。”
的确有不少门派,自身弟子实力不足的,又想要秘境中稀有法器丹药,便会花灵石请人代替宗门弟子的名额入内,所取之物皆归宗门所有。
薛应挽与雁行云点头示意,又道:“师兄,太晚了,弟子该回宗门了。”
越辞与雁行云道:“雁兄,秘境再见。”转而看向薛应挽:“走吧。”
他握上薛应挽手掌,动作极为自然,指腹粗厚的剑茧与虎口相磨,指腹压在手背上,暗有拒绝挣脱之意。雁行云保持着张口姿势,瞪圆了眼睛。
雁谨与他们挥手,喊道:“越哥哥再见!下次见!”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距离秘境开启前三日,朝华宗一共二十八名弟子,已然到达位于蜀中青邙山的百花门。
百花门建派已有千年,只是收徒条件严苟,又常年避世无争,才少有人将百花门与其他几个横断之乱后的老牌门派一同提起。
门主喻栖棠,则是个样貌与实力并存而闻名天下的大美人。
自五百年前接手百花门后,将门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认识她之人,无一不赞叹其能力。
百花门地处山谷,水秀山青,更如其名,门派每一处都种满了不同样式的珍奇花卉,仰头可望天青碧蓝。
踏入谷中,馥郁芬香扑鼻,教人赏心悦目,神清气朗。
百花门弟子贴心地为前来秘境的各宗门安排了住所,朝华宗,沧玄阁弟子皆住在山谷东面。
此处临溪,可闻水声潺潺,雀鸟相鸣,接引弟子嘱咐,若是想游玩,可到后方溪涧一览风光。
难得离宗一趟,争衡与她相熟的几名女弟子约好了外出赏景,顺便到附近镇上体验当地风俗。
萧远潮身上伤势恢复,却一直待在屋中不出,一是为了避免撞见宁倾衡,二则是想再抓紧些时间修行。
薛应挽自然也不会去寻越辞,思来想去,得了百花门弟子确认的应允后,在门中观赏这些平日里极难看到的奇花。
百花门弟子擅药,也多以花入药,可医可毒,甚至有专门一脉弟子钻研养育可制毒花卉。
花攒锦簇,密密匝匝,一道长长的红木回廊与大理石小道将东西两处连接,行步期间,眼中只剩乱花。
薛应挽行至清池圃,被一株半人高,如藤蔓生长的紫蓝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
花的枝蔓非常细小,似乎就像一条线一般,却不依靠外物,直直地朝上生长,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开满了极为盛丽而庞大,足足半个手掌大小的花朵。
这样细的枝蔓,是如何支撑得住这一簇簇的花朵汲取的营养?
他半蹲下身子,想伸手触碰,直到一道轻灵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小心。”
指尖停在半空。
薛应挽回过头,看见一位身着黄衫,青丝半挽,怀抱一捧山桃花的女子,正朝向他走来。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恬淡中是一种绝俗的美,似山川日月都在那双弯弯的眉眼中。
日光落在她只用一只玉簪挽起的发间,如同洒下点点金粉,衬得姿容更加腻润动人。
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
女子朝他而来,如清泉淌过的清脆嗓音再次响起:“这是趋光,因着此处日头好才种植于此,虽说美丽,可花蕊却是制造迷药的重要材料,若不小心触碰,可能会头昏脑涨。”
薛应挽忙将手指收回:“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女子唇角微勾,温和回道,“是那些弟子不注意,分明说了有外人要到门中,还是遗漏了这几株趋光。”
薛应挽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喻门主。”
“你认得我?”喻栖棠有些惊讶。
“听闻百花门门主仙姿玉色,额心有朱砂,发间尤其爱别一只梅花样式玉簪,身上更自带异香,方才靠近时,在下便已然闻嗅到。”
“原来如此,”喻栖棠笑起时更是妍丽,将怀中一只剪好的桃花枝递到他手中,“你身上也似有些令我熟悉的味道,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了。”
薛应挽接过那只瓣上带露的桃花枝,一股和润的灵力窜入他身体,登时灵台清明,身轻如燕。
喻栖棠背影袅娜,霞帔上鹅黄轻纱随风飘扬,日头将她影子拉长,脚步踩着青石阶,似乎十分轻快。
那股沁鼻香气,经久不散。
三日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喻栖棠。
在巳时秘境即将开放之际,数百名各大宗门弟子已然齐聚落英谷。
此处种满了青绿色的奇花,宛如一片花海,和风吹拂,花儿也如海浪般起伏。
大阵就在花海中心。
喻栖棠立在高台之上,换了套明黄衣物,怀中依旧捧着一束粉艳的山桃花。
不少弟子因她美貌而发呆,痴痴仰着头。
喻栖棠早已习惯那些或倾慕或赞叹目光,朝落英谷中弟子撇去一眼,眉眼稍弯,笑意翩然:
“秘境即将开启,在此,我预祝各位弟子能够顺风平安,得偿所愿。”
纤细的手腕抬起,在空中轻轻一点,一道透明的水波纹逐渐从中央向外扩散开。
等到充斥整个天空,倏然化作花瓣纷飞而下。
每个弟子手中都接到了一片花瓣,花瓣在掌中化为一块同样形状的琉璃玉,若是在秘境中遇到危险,可捏碎琉璃玉离开。
天际现出一道灰色卷云,如飓风一般,附近气场似乎都被扭曲,喻栖棠双手结阵,高声道:“开阵!”
百花门弟子掌间翻转,在山谷各处开启引导阵法,各宗门弟子也在带领长老的保护下,脚下同时出现一圈交错的金环纹图样。
光芒逐渐吞没弟子身形,片刻,方才还如山似海的数百名弟子,尽数消失在了传送阵中,
眼前光芒消散时,薛应挽已然身在秘境之中。
这是一个一眼望去没有边界的山林,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生长多年的参天大树与几乎同人高的杂草。
抬头望去,头顶日光被繁密的树叶层层遮挡,看不清树木究竟长得有多高,整片林子都显得有些昏暗压抑,令人徒赠闷燥之气。
四周皆有浓雾缭绕,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只得暂时先摸索前行。
他原本是同争衡站在一处的,现下看来,传送入秘境后,他们便被打乱了位置,如今无数宗门弟子,都混乱地分布在这片巨大的林子中。
薛应挽顺着风向往林子深处走,脚下枯叶被踩得咔滋作响,更时不时能听见几道诡异的风声或野兽嚎叫,实在渗人。
他沿路用石头在树干上做下记号,这些树已然生长多年,垂下的叶片比人脸还要大上几分。许是妖兽曾在此处打架,树皮有被划破的痕迹,爪子抓出树皮白浆,爪痕足足有人的小臂大小粗细。
随着深入,那股压抑之感也更为明显。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浓雾稍低,薛应挽靠坐在树下暂时休憩,也听到了有两人的交流声。
他们靠得极近,却因着遮挡与薛应挽刻意掩盖呼吸声没有发现,听话语内容,是寻鹤门的两个弟子,也是刚巧遇上,要商议着相伴而行。
“这林子这么多人,遇到别的门派厉害的,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人不扰我,我不扰人,”另一名弟子回他,“现下大家才入秘境,都没探索到什么宝贝,能避则避,不起冲突,等到后期,我们的人聚齐了……”
先前弟子反应很快:“到后期,就能去找那些落单的,从他们手中抢夺东西。”
“是啊,秘境优胜略汰,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的吗?敢入秘境,就要做好争夺的准备。”
琉璃玉在手,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危。秘境之中弟子的交手也被默认为历练,无论秘境中如何,皆不能牵扯到秘境之外与自家宗门。
技不如人,就只能认栽。
薛应挽继续屏住气息,等二人离开之后,才继续摸索前行。
天色见晚,本就昏暗的林中更无法视路。若要燃火,一是可能引来野兽,二则引来他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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