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云转了个头,给他们看自己后脑被利器打伤痕迹,至今留着一块大血痂。
“真是造孽。”他叹气道。
远处还在扎鱼的雁谨听到此处讨论,一蹦一跳地上了岸:“雁行云,你们在说什么!”
雁行云随手捡了块石子往他脑袋上砸,被雁谨一偏头避开:“懂不懂礼貌,外人在,谁准你这么叫。”
他身上都是水珠,薛应挽掐了道净衣诀,雁谨身上登时干干净净,哪有一点方才狼狈样。
雁谨毫不在意,嘿嘿两声,凑到薛应挽跟前。
“谢谢哥哥,哥哥,你们来做什么啊?”
薛应挽道:“我们也是随着门派前来,想在此处撞上机缘的,你们也是吗?”
“对啊,我们也是来找宝贝的。”雁谨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个浅浅梨涡。
越辞:“既是如此,可雁兄却是不着急的模样。”
“着急没什么用,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雁行云懒懒道,“好不容易走出来,阿谨想玩,我就让他多玩会。”
“雁兄果然通透,”薛应挽忽而道,“不过既然如此巧合,倒不如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就算之后再遇到什么不怀好意之人,也能有一战之力。”
阿谨很兴奋:“好啊好啊,我又可以和大哥哥一起玩了。”
雁行云面上犹豫,可阿谨一直缠着薛应挽不放,松了口,道:“那便一起吧,不过说来,我修为可不高,遇到妖兽……”
越辞朝薛应挽看去一眼,知道他只是寻个由头,不愿与自己两人同行,答道:“遇到妖兽,我来处理。”
雁行云:“那再好不过了。”
薛应挽替雁谨仔细擦干手指,牵上孩童小小的手掌:“来,跟着哥哥走。”
雁行云伸了个懒腰,拂尘一甩,搭回肘间,笑道:“越兄,请吧。”
雁谨与百年前一般都是小孩模样,甚至脾性都未改。
虽知道定有不同寻常之处,薛应挽还是待他仔细如普通孩童,连走着遇上石块,都要担忧碰撞。
雁谨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哥哥,你好温柔啊,我不想要雁行云了,以后你当我师尊好不好。”
“啊,这个可不行,我不能做夺人徒弟的事,何况我自己也才金丹,教不了人呢。”薛应挽连忙拒绝。
“没事的,反正雁行云也不教我什么,你只要带我玩就好了!”
越辞抱胸挑眉,看向身侧懒洋洋的雁行云:“雁兄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雁行云目光落在雁谨蹦蹦跳跳的背影,大方笑道:“小孩儿嘛,能玩能吃是福,开开心心就好了。”
多了同行之人,行走间也不觉疲累。
随着视野开阔,那座隐藏在厚重雾气下的山峦也逐渐显现出了真正模样。
一座伫立在群山间,极为巍峨壮阔的高山。
山下种满了整排的菩提,高榕,贝叶棕槟榔糖棕等本不可能聚在一处的树木。
树木之间,铺就有一条长长的白石小道,石道末端,则是一座近乎嵌于山中的庙殿。
小道四周,则种了满满一片地涌金莲,抬眼望去,更铺盖着黄姜花,文殊兰,鸡蛋花,缅桂花。
最后一莲花,则由纯金雕刻,位于大殿牌匾之上。
五树六花,竟聚集于此地。
庙门上的牌匾已然看不清字样,十三重塔的塔刹高至山巅,几乎要冲破云端。
黄墙黛瓦,朱红色魂幡随风飘扬,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前来过了。
庙殿四周萦绕着一层极为浅淡的薄雾,为这空无一人的庙殿无端增添了些奇诡的空寂之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靠近之时,甚至能听到一阵低沉的梵音穿透山体幽幽而来,像是千年万年间不断有人在此处吟唱。
殿门大敞,薛应挽几人踏入其中时,闻到了一阵竹香。
入内的同时,殿门也随之关闭,四角灯烛倏地同时燃起。
殿中木柱脱漆,十分颓败,供奉着一只几乎占据整个大殿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只破旧蒲团,右侧摆着许多未燃的竹香,香池堆中灰烬堆积。
这并非薛应挽认知的任何一个佛像。
佛通体漆黑,粗鼻厚唇,手持佛珠在唇边呢喃,面目似慈悲似无情,袈裟半披,佛身则密密麻麻穿着无数小孔。
仔细一看,却发现佛珠竟还雕了双栩栩如生的眼珠子,无论走到何处,都像能时刻注视着你。
被佛像这般看着,薛应挽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更为奇怪的是,在外面看庙殿时,分明看见了十三重塔,为何入了殿内,四周空空如也,头顶徒剩山石。
他环顾四周,的确未发现有能够上行的楼梯。
那十三重塔又是如何建成?
怀着心中疑虑,薛应挽重新走到佛像身侧。
铸造佛像本就是为了让信徒虔诚参拜,这尊佛像如此宏伟,却只在这样破旧颓败之地,岂不矛盾?
他正要将心中疑虑说出,雁行云却忽而神色紧敛,说道:“这个地方不对。”
“什么?”
“有人来过此处,不止一个。”
越辞上前数步,从炉中捻起一把香灰,只瞬间就分辨出不同。
“最上面的香灰,是新的,”他说,“有人在短时间内曾经供奉过。”
“有人曾比我们先一步来此?”薛应挽拾起一只竹香,这竹香不过半个小指粗细,许是放了太久,还有些发潮。
“可他们为何要点香供奉,又径直离去?”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越辞道。
取了三只香,指尖燃起一簇火苗,静待竹香点燃后,插入香灰堆中。
烟雾弥散,浅淡的竹香一点点在殿内蔓延。
初时毫无动静,就在越辞以为燃香并无作用时,佛像忽而发震,从身上无数空洞中冒出浓烟,手上串珠滚动。
也是此时,薛应挽才看清,那哪是什么佛珠,分明就是由人骨所制成的骨珠!
“小心!”
脚下地面缓缓分裂,越辞眼疾手快,冲到薛应挽面前,将他一并带离。
只下一瞬,方才停留之地便轰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暗渊。
薛应挽目光死死盯着那处佛像。
雁谨吓坏了,嗓音颤抖,眼中急得落泪,慌道:“怎么,怎么回事,哥哥……呜哥哥!”
他二人与薛应挽越辞已被逐渐塌陷的地面分隔出一道鸿沟,越辞握着剑鞘朝关闭的殿门挥去。
毫无动静。
“有些糟糕了,”他低声对薛应挽道,“跟紧我。”
地面还在崩裂,雁行云护着雁谨,为他设下一道结界,苦笑:“越兄,我可没遇到过这样情况,你不是说有妖兽,你来解决吗?”
越辞挑眉:“是没错,可你倒是说说,这哪有妖兽?”
话语刚落,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传来。
薛应挽心头吊起,拔剑砍下一个朝二人扑来的不知名虫体。
佛像身上的无数小孔逐渐变大,约莫扩张到人的手腕大小,从中缓慢钻出无数软体透明蛞蝓,顺着墙面,一点点靠近如今仍在大殿内的几人。
那些竟有数百,且依旧在源源不断往外爬,似乎无穷无尽,很快,虫海便覆盖满了整个大殿墙面。
远远看去,像一片隔着纱帘的水波,每每蠕动,便荡起波纹,他们尤不满足,精巧地避开塌陷的地面,朝几人脚下挪移而去。
薛应挽抽剑斩断,被砍过的溅出一股透明汁液,竟又分成两个虫体开始继续爬动。
雁谨眼见如此,哭得更加厉害,觉察,加快速度往他方向挪去。
雁行云修行道家功法,为二人周身数步之内立下一道灰白色球状结界,能暂时抵御。
可那些顺着结界爬满了每一处,远远看去,像是一道被虫海裹满蠕动的圆球,更令人不寒而栗。
“越兄,你怎么样?”远处雁行云声音传来。
“不怎么样,这群……麻烦的东西。”
越辞沉着眼,无论火烧,亦或用灵力轰炸,都无法尽数消灭,且有可能越来越多。
他将目标转向佛像。
无名再次出鞘,乌蓝幽光充斥整个大殿。
雁行云微眯起眼,看着越辞挥剑斩向佛像。
不愧为世上独一把的顶尖神器,剑气轻易便穿破了佛像护身屏障,随着剑落,巨大的佛像半身被一分为二。
随之而来的,是那在佛像内部聚齐的,无数黏合在一起相互蠕动的。
佛像倾倒,便如海水一般大片倒灌在地,以极快速度朝着几人袭来。
毛骨悚然。
薛应挽忍着胃中反呕之意,眼看要爬上自己身体,而前方地面犹在碎裂,深渊扩大,似乎要将他们逼到早已团聚着无数的角落之处。
越辞转过头,舔了舔唇角,问他:“敢不敢跳?”
薛应挽没有理会,抬步要往下跳。
越辞将他捞回怀中,掌心抵在后腰,低声道:“抱紧我。”
周身灵流环绕作缓,扣着怀中人,当即纵身一跃,坠入这道不知深度的暗渊中。
许是因为灵流护身,二人下落速度变得极慢,久到薛应挽以为真的坠下了什么万米悬崖。
坠入越深,则有刺骨的寒气侵袭,连金丹之期的身体都打了个哆嗦,不由靠近身前唯一热源。
越辞将薛应挽抱得更紧,便是连落在地面,也让自己的背部着地给了几分缓冲。
可惜坠地太重,还是撞出了一声闷响。
越辞躺在地上,脑袋撞得嗡嗡直响。
薛应挽本不想理会,可见到越辞久久没缓过劲,犹豫片刻,还是跪坐在他身侧,小心握他手臂:“怎么样,还能不能起来?”
没有回答。
那些蛞蝓没有随着他们一起掉落,此处是一条石砖铺就的甬道,每隔一段距离便燃着一架长明灯。
奇怪的是,灯光只能照亮当下所在此处,若要往前看,则是一片漆黑。
橘色暖光照在越辞紧皱眉间与满是薄汗的额头,他口中微动,似要讲什么。
薛应挽低下脑袋,忙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被亲了一下。
脸颊泛着一点热意,薛应挽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
“你骗我?”
越辞撑起身体,活动了下脖颈与手腕。
“没骗你,这么高,摔下来当然痛,”
薛应挽不再理会,起身往甬道深处走,越辞赶上前,道:“别走这么急,小心些。”
这座庙殿建造距今已经有非常久的时日了,却因被封存在秘境,又有灵力相护,多年仍未衰败,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薛应挽回头望去,一眼看不到底。
雁行云与雁谨当时位置与他们相隔很远,就算是选择跳下,也定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他二人情况如何了。
此处难以辨认时间,沿着甬道一路走,约莫足足两个时辰,回头望去,依旧感觉与曾经走过之处并无差别。
这条甬道有这么长吗?
怀着心中疑虑,果不其然,又过半个时辰,甬道左侧便出现了薛应挽最初离开时用石头划下的记号。
他们又回来了。
越辞低骂了一声。
此处并无其他设施机关,也没有危险,纯粹就是想将人困在此处。
这样说来,破解应当也不算难。
薛应挽一手探在墙面上,又走了一炷香时间,确认了心中猜想。
“甬道是环状,我们一直在打转。”他说。
越辞道:“我玩过很多游戏,电视剧也看过不少。这里的灯只能照脚下,远处是黑暗,道路弯曲的弧度太小,加上长明灯的摆放做了视觉障碍,才让我们以为一直在走直线。”
“你有办法?”薛应挽问。
“……按理说来,这种设置,应当会有一个机关或者与众不同的道路以供分辨。我刚刚一路都在试探,但没有发现特殊之处。”
又道:“干脆我把这里全砍了,自然就有路了。”
此处在地底,一个不慎就是上方山石倒塌,越辞行事太过急躁,薛应挽摇摇头,说道:“我来吧。”
从前在藏书阁时,偶尔得闲,也会去看符修阵修的入门书籍。
阵修最基础,也是最擅长的就是画地为牢。
简易阵法的破解方式的确如越辞所言暴力突破即可,而若能力再强些许,便会用环境掩盖,到了能随心掌控之时,再想破解,就十分困难了。
好在此处虽设阵之人修为高超,却并不像是刻意为难。薛应挽掌心抚摸着斑驳石墙,碎泥灰落到指缝之间。
他想到书中一句话。
——越是简单的阵法,越能困住繁复的人。
此处无其他机关,分明就是引导入阵之人暴力施行,而若是反着来,便是要彻底静心。
心有所感,闭上双目。
薛应挽尽量让自己思绪逸散放空,不去思考困在此地的焦急不安,只平静地保持步伐固定距离,掌心也随走动而擦过石墙。
当他彻底忘却自己身处困境之时,指腹忽而触上一道了不属于石墙的粗粝质感。
再睁眼,早已不在甬道之中。
越辞声音传来:“阿挽,老婆,你去哪了?一转眼你怎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距离自己很近,似乎只相隔数步,可面前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甬道和人。
两人面面相觑,却已然如同相隔世界两端。
这便是……阵修的厉害。
越辞向来看不起阵修符修药修,认为都是些投机取巧的脆皮,真打起来,分分钟就要投降,什么阵啊符啊统统不管用。
薛应挽想着,要不干脆把越辞先丢在那,等找到出去的方法再去救他。
然后他听到了越辞拔剑的声音。
担忧他做出什么事,连着整个甬道都倒塌,薛应挽长出一口气,回应道:“我在这里。”
越辞:“我看不到你。”
薛应挽将自己进来的方式告知越辞,片刻,面前空气忽而出现一到极其浅淡的水波纹,越辞闭着双眼,下一步便是走到他面前。
像凭空出现一般,而身后景色一切如常。
“可以了。”薛应挽说。
越辞睁开眼,看到薛应挽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别让我看不到你,我会心慌。”
“不是好征兆,等回了宗门,我替你去找天同长老治一治。”薛应挽平静道。
“你是故意不解风情吗?”越辞发笑。
薛应挽转身就走。
越辞继续跟在他身后,相比甬道,此处已然是一道巨大的回廊,长明灯换了琉璃盏底,延枝而上,极为细致精妙。
灯火映照下,金沙绘制的墙面流光溢彩,艳丽非常。
是壁画。
薛应挽停下脚步,回忆方才一路走来所见景象。
那是一幅幅属于万年前人类诞生之初的图案,有无数精怪妖邪情态各异,盛行世间,再有人类被分食,与魔族大战被几乎全数覆灭。
为保世间平衡,出现了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的修行者,携手屠灭上古十大邪魔。
邪魔尽去,却留下残余魔气凝聚而成的一团魔种,修行者用尽最后力气,将它封印在昆仑归墟山下。
壁画到此处,像只是描绘了一段曾经的历史。
而再往前,薛应挽便有些迷糊了。
此处长墙镶珠嵌玉,富贵绝俗,金粉更是挥毫,可在巨大墙面之上,只有一道交错圈环而成的阵法。
阵法四周用朱砂围起,艳红的色泽在烛火照耀下粼粼发光,无数衣衫褴褛之人在荒地向着阵法跪地朝拜,篝火庆贺。
一位被四分五裂之人被恭敬抬上阵中。
有人同时走进了阵法。
下一幕,随着众人高举双手欢呼,从火焰中走出的人四肢尽然恢复,所处之地富丽堂皇,信徒们也身披金银,面上洋溢喜乐。
越辞同样看得发怔。
薛应挽其实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晓了这副长壁画想要表达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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