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摸自己的脑袋,会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糕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澄蓝天际,远处飞鹤点点,山下团云笼罩。
再后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长溪曾经相处的时日,交颈细语,相拥而眠,那时已然半只脚入秋,人体的温度微暖中带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紧到能在掌纹中渗出细细的汗。
薛应挽睫毛很长,呼吸轻轻蹭在他脸颊。
“越辞,”才睡醒的声音绵软,尾音像吊着一把黏糊糊的小钩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你带我去,好吗?”
越辞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脸颊:“你想去哪里呢?”
薛应挽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曾听几个沧州来的弟子说,他们那儿的清蒸白鱼极鲜极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连皇家也不远千里地要每年上贡,我也想尝一尝。”
“南沙漠也想去,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却能骑着骆驼穿行,我只会骑马,还从来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风砺,沙枣胡杨,还有白面馕饼……”
“或者一路沿着西行,过千江畔,琅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据说那里的山峰险峻,石头也千奇百怪。不仅成树,成屋所高塔,竟还会生出人面形状,我只从书中窥得一二神奇,一直想亲眼一观。”
薛应挽絮絮叨叨地讲,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他去牵越辞的手,纤细的指节摩挲着他常年握剑的粗茧。
越辞说:“好啊,什么时候启程,明天,后天?”他亲了一口薛应挽额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样?”
薛应挽脸蛋埋在被褥里:“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以前在朝华宗,过得不好吗?”
“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来往。”
“因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对不对?”
薛应挽闷闷地应。
越辞慢慢摩挲他耳垂,问道:“告诉老公,你究竟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薛应挽似没听懂这句话,摇了摇头。
“算了,”越辞说,“往后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薛应挽密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鼻尖翕动,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蕴着水意:“我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辞说:“我爱你。”
这句话,便敌过千百遍了。
他紧紧抱住薛应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到怀中身体轻微瑟抖,分开距离,才看清薛应挽面上表情。
“我应该开心的,”薛应挽捂着心口,湿朦的眼睛微张,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痛呢?”
他仰起头,望向越辞:“我为什么,会没有灵根呢?”
越辞意识到什么,急切地去亲他:“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再陪陪我,再,一会……”
薛应挽还是消失了,他张开眼,失神地看着房梁。
不该问的。
毕竟在他的梦境中,薛应挽又怎么会知道越辞不知道的事。
越辞好像还是不能接受已经失去了薛应挽这一事实,每每午夜梦醒,都下意识去摸榻边空空如也的另一侧,时常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关了禁闭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为朝华宗宗主吕志弟子,他也认识了新的师兄弟,有请教他剑术的,有想与他交好的,越辞按着耐心,一点点学着去应付。
两个与他同届弟子给他送来宗门下发的丹药,又顺便讨教起新学的剑招来,越辞一一演示,临告别,弟子闲聊抱怨:“越兄结丹可真快,不像我们,还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猪食。”
越辞顺口说道:“得多亏我老婆做的东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们一起受苦,”又喊道,“应挽,今天做了什么糕点?有两位同门……”
话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谁?这‘应挽’又是何人?”
“……没有,”越辞回过神来,温然笑道,“是我讲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时常不相信薛应挽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总是习惯性地去喊他。比如习剑结束,会像还在相忘峰一般问薛应挽自己剑术是否有进,或是从演武场回到屋中,下意识喊一声应挽,说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荡,回答他的,唯有不间断的竹风与纤细如尘的山雨。
爱人面容在脑海中翻覆无数次,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薛应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开始喜欢自己了。
他总是很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点浅淡情意,可他像个蠢货,屡屡对薛应挽的暗示视之无物,却又一遍一遍对他做出过界行动尚不自知。
越辞啊越辞,你可真是贱。
爱你的时候弃若敝履,分别之后却将哪怕一丁点的回忆也当做珍宝。
他好后悔。
为什么当初那样自大,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心意相通,为什么两人相处的记忆这样短,这样少。
少到他已经将与薛应挽每一个表情动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复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共处记忆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应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这是他期待的结局吗?
越辞有些分不清楚了。
越辞从来没有放弃过找薛应挽。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听到可能有一点消息,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求实,但结果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听说新一届弟子中来了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穿青衣,扎白色发带。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怯懦地唤他:“……师兄?”
越辞僵立在原地,道:“没事,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几乎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寻找间崩溃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虚混乱,整日浑浑噩噩,买醉而活。
终于,也到了极限。
他坐在雨清峰别院的屋顶,身边放着一壶山下买来最是浓烈的酒,在无声细雨中抚着那把自纵曦洞而来,爱人身体换取的神器。
这些年来,他从未让这柄剑离身,多年过去,神器依旧如新,出鞘时溢出一点粼粼青光,剑身明澈得能照出越辞憔悴面容。
他拿着剑,一步步朝雨清峰峰顶走去,酒精作用下,脑中一片昏蒙迷惘,恍然间,似乎听到这把剑对他发声质问:
你不是总稳操胜负,等着大显身手吗?为什么会慌呢,为什么会怕呢?
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吗?你不是要打通每一个结局,成为救世主吗?你都已经如愿了,你为什么要伤心呢?
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自己像个蠢货无能,亲手弄丢了对你满腔情爱的恋人,还是怕自己找不到他,弥补不了当初的错误。亦或是害怕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怕他恨你,怕他真的不再爱你。
还是害怕,再无人像他一样,曾真的待你以真心。
越辞立在山巅,山中雾气缭绕,飞鹤点点,松柏如滚浪,被春分的细雨带来凉意清香。
“我不找了吧。”他说。
“找不到你,我就来陪你。”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薛应挽在纵曦洞时那毫无顾忌,几近求死的纵身一跃。
忽而,发起笑来。
“应挽,”他望着天,雨水湿透面颊,将一身墨色的衣袍打湿,紧紧贴合着身体,“那么久了,我终于体会到你那时候的心情了。”
一个人的信念和坚持一点点如何被打碎摧毁,脊梁骨被弯折,最后心甘情愿化作熔岩中的飞灰。
经脉俱断,抽筋剜骨,要生剖出一颗心,放到油锅里炖煮,然后问他,你痛不痛呀?
越辞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真的,好痛苦。
“你怪我吗?”他问,“怪我当日少年心性,不懂你的心意,怪我没有坚持,怪我自私,愚蠢,怪我抛下你,总以为万事在握,成竹在胸。”
“以为新雪能再下,花落能再开,水中碎月能如初,失散能再复重圆,以为你总在原地,依旧待我如初。”
越辞长长叹了口气,却是解脱的笑。
“应挽,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知道错了。”
长剑被置于脚边,越辞闭上双眼,任细雨凉风肆意扑洒,往前迈出踏空的一步。
纵身而落。
夜半暴雨倾盆, 薛应挽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屋外雨声倾泻, 汛水连成银丝从檐角淌落,触地飞溅成珠,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薛应挽几乎要被漫无边际的空落吞没。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被灼烧身体的痛楚尤历历在目, 薛应挽费了极大力气,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 脱力摔回被褥之间。
他抬起一点手臂, 借着极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双手,摒去纷扰心绪, 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点点身体知觉恢复,重新从榻上撑起。
屋外瓢泼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啦啦的声音从未停歇。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声收歇, 东方将白, 晨曦第一抹晖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过神来,观察着身处周边的一切。
一间狭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满杂物, 榻前便是散乱的书本纸张。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张发霉的老旧桌案与架柜, 均布满尘灰,想来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薛应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尘,布满裂痕的铜镜,简单擦拭后,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固然从前落了个惨淡下场,可上天既给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间的机会,想必并不是为了看他继续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过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许讽刺。
一腔真心错付,换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万万值得之人,却偏喜欢上一个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说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尘,甚至像看未开蒙的孩童一般觉得好笑。
这样的人,连让自己再为他气恼烦厌也不配。
薛应挽简单理了理身上衣物,离开了这间陌生的小屋。
将将过了卯时三刻,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屋外日头高盛,潮润的空气还带着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顺着叶片落在泥地里。
这处显然是个小村庄,往来的村民背着背篼或锄头提篮,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镇上早市,薛应挽这般呆站在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拦下一个村民简单问询情况,便听到远处一道匆忙喊声,继而朝他奔来:“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边!”
薛应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讲话之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气喘吁吁,面上却十分着急,鼓腮不满:“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吗,你怎的出来了?”
薛应挽问他:“姑娘,你认识我?”
那少女本还抱怨,如今听他说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诶”了一声,视线上下巡视一通,停留在薛应挽面上,对上那双清澈瞳珠。
“你恢复了?”少女疑问。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应当此前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出现在此,心念一动,顺着少女话语继续打探,摇头道:“我今日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屋内,从前记忆却不知怎的消失无踪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惊讶不已:“说话这么有条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应挽:“……”
在与少女对话间,薛应挽才逐渐知晓一切由来。
此处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琼,自小在村中长大,家中卖酒为生。
与薛应挽认识,则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归家,看到一个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驱赶,薛应挽竟就这般突然昏迷在地,无法,只得寻了家人,将他带回村中先行医治。
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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