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你该留下,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经历磨难,得以平安顺遂,再无烦扰忧愁。
该去吗?该做吗?
薛应挽的确心动,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迈出步伐,迎向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华。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回头了。
他看到了乌云盘卷的来路,看到焚烧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饿殍遍野,一双双不甘的眼睛,耳中传来交叠着的痛苦嚎叫。
天上盘踞着乌鸦与纸钱烧销过的灰烬,魂幡翻滚如浪潮,山顶花叶落败,唯余枯枝。
野兽咆哮,山风凛凛。
一黑一白,两相交望,薛应挽就站在夹道中央,像是经由冥河之道,一处春花向阳,阳光满照,一处张牙舞爪,十八般鬼刹各显神通。
该去哪里呢?
该如何抉择呢?
薛应挽的一生充满着痛苦,无人关爱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换来再一次去欺瞒与抛弃,换得人人指责,换得云天雾地,茫然无解。
有太多的选择,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去一遍遍走过苦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协。
他笑了一声,心如明镜般浑然通透。
毅然决然回身,奔向那条满是枯骨之路。
长剑不知何时已回手中,拔剑出鞘,轻而易举挥动,便打碎了看似漫无边际的幻境,琉璃碎裂之声响起,景象如碎片剥离掉落,终于窥见了一丝真实。
酒初醒,梦初惊,
月初明,性初平,
如觉悟,是前程。[1]
一道声音钻入耳侧,清晰而响彻,教人恍然。
“朝华宗弟子试炼第二轮,乾真阵首名破阵弟子——戚挽!”
薛应挽似还未回过神, 怔怔握着剑,眼中茫然,胸口起伏。
他腕上还淌着血, 是方才为了让自己神思清醒而划开的,如今正顺着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落。
直到弟子再一次唤他名字, 才脱力般垂着手,拖着身形往前行去。
原来他走了这么久, 无边无际一般的世界,不过是画地为牢的一个小阵法, 只一抬脚, 就能轻易跨出。
天同长老毫不吝啬抛来赞赏目光, 视线更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不错。”
“戚挽,平吉村人士, 单水灵根, 炼气八层,”弟子念出他名字,语中不乏欣喜,“你是第一个离开乾真阵的弟子, 自然也是本届弟子比试的第一名, 且先在一旁候着。”
薛应挽点点头,慢慢地走下试剑台。
他身后有许多弟子依旧被困在阵中,面上表情各异, 有苦恼, 有欢欣,有泪水淌过, 他们双目紧闭,显然沉湎其中。
弟子讨论声窸窣响起:“怎么可能, 这可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能通过,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换了我进去,也不敢自称能从里面走出。”
一位少女从观战台跳下,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剑柄抵在他胸口:“你倒是挺厉害。”
少女长发梳成利落马尾,话语间十分飒然,目光中带了几分挑衅之意,直勾勾看着薛应挽。
薛应挽问:“这位师姐……不知是有何事?”
“事倒算不上,”少女笑道,“可惜你才炼气,等你境界再高些,与我比上一场,如何?”
有人朝少女喊:“争衡,你又调戏师弟了!”
原来少女名“争衡”,薛应挽没有推辞她的邀约,点点头:“好,定不辜负师姐期盼。”
正说着,阵法处传来异动,薛应挽随众人目光看去,竟是有一人中途创阵失败,生生从阵中脱出,跌坐在地,手中长剑同时脱手。
他看向四周,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失败,慌乱地去捡起地上长剑,哀求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失败……”
主持弟子道:“你已失去机会,请回吧。”
弟子捶胸顿足,悲痛不已。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人闯关失败,一转眼,竟去了接近十分之九,只剩下约莫不到二十人仍在场中……
又过小半时辰,终于有第二名弟子也闯阵成功,是名筑基中期的双灵根弟子,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知晓自己闯阵成功,竟一时兴奋,昏晕在地。
时间差不多了,天同长老示意弟子收阵。
阵法关闭,所有阵中弟子皆身体一僵,睁开双眼,怅然若失,环顾四方,才明白试炼已经结束。
“就到这里吧,”他道,“余下还能在阵中坚持的,皆能入外门,戚挽,周侨二人入内门。”
离正式拜师还有三日。
薛应挽在上届弟子的引导下熟悉宗门,弟子是个筑基后期的小师姐。小师姐名作蔓菁,絮絮叨叨的,看到什么都要跟他说上一遭,还不忘嘱咐各峰的注意事项。
蔓菁显然人缘不错,每走过一处弟子峰,便有人与她打招呼:“师妹,听说本届来了个资质不错的弟子!”
蔓菁笑嘻嘻地与他们打趣,说道:“不就跟在我身后吗,眼睛都看哪儿去了。”
薛应挽与来往之人点头示意。
其实这些地方,薛应挽都再熟悉不过。
他在朝华宗待过百年,每一处峰头溪涧都曾走过,每一处殿宇都曾踏足,便是连寻常弟子不知晓的偏径都了然于胸。
而今听这位自己的小师姐认真介绍,倒也生出种恍如旧梦的错觉。
一路观赏,已然不知不觉间到了凌霄峰。
百年过去,此处的景色依旧,连薛应挽从前最是喜爱的峰底下两颗大榕也繁茂地垂条,两只鸟雀在高耸的树顶绕着打转。
“这里是霁尘真人所居的凌霄峰,”蔓菁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不过此后就算你入门,想必也不会来此。凌霄峰只有霁尘真人和他几个弟子居住,而且他们不喜外人到来。”
“霁尘真人大概还在闭关修行吧……我们就不上去了,走,我带你去下一峰。”
话说着,正要往峰下离去,迎面却撞上一个返峰之人。
正是薛应挽曾经的师尊,有着当世第一剑修之名的霁尘真人戚长昀。
蔓菁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戚长昀,竟然还未御剑步行上峰,一时惊慌失措,连连行礼,磕磕绊绊道:“真、真人……”
薛应挽也有些发愣,竟就这般直白地盯着戚长昀。
他想到了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师尊,在重霄峰典礼台上,天崩地裂,扭转乾坤,如屏障般挡在他身前,只用一把既明杀出血路,送他安然离宗。
最后,身死在那场动乱之中。
尸骨无存。
他张着嘴,竟叫不出熟悉的“师尊”二字。
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
好在,戚长昀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只视线向下,看着薛应挽略显苍白的脸色,出声道:“戚挽。”
薛应挽忙应:“是。”
“是你第一个通过了我的乾真阵?”
薛应挽还是答道:“是。”
戚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单梭巡过,半晌,声色冷清,问道:“可愿拜在我门下?”
蔓菁惊得张大了嘴。
薛应挽则是讶然,他到朝华宗,并没有决心能让戚长昀再次收下自己当弟子。可他本就是为了寻戚长昀而来,如今误打误撞,竟又能被他收入门中。
不在推脱,眼神坚毅,应道:“弟子愿意。”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明日卯时,到我的霁尘殿来。”言罢,与他二人错身,自石阶迈步入峰而去。
薛应挽转过头,见到蔓菁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似是呆滞一般。
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蔓菁才反应过来,急得跺脚,不掩欢喜之意:“你运气也太好了!霁尘真人已经百年不收徒弟了,你竟然就这样成了他的弟子!”
薛应挽:“也许是见我有眼缘?”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往后你在宗门,可算有了大靠山了!”蔓菁笑眼咪咪,“既然你被收作霁尘真人徒弟,那我们便可以入凌霄峰,我来继续同你介绍。”
她带着薛应挽沿戚长昀曾走过的石阶一路往上,介绍道:“你往后就是内门弟子,要知晓的东西不少。霁尘真人有三个弟子,你是他收的第四个徒弟,往后修炼,就同你的几个师兄一般在凌霄峰。”
“若是入门弟子学习与功课,则在方才我们从安桥双涧后的迟亘峰,那处有个演武场,可以与师兄弟们相互切磋比试。”
蔓菁歪了歪头,想起什么:“唔,对了,大师兄出任务去了,现在不在宗门。如果他在的话,会时常到演武场视察,可能会随机抓人出来考招式,要小心不被抓到。”
“不过……也不必多害怕,大师兄是个很不错的人,你见了就会知道了。”
薛应挽顾着看阔别百年的凌霄峰,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略有恍神,答道:“好,等有机会,我会去拜见萧师兄。”
“嗯?”小师妹疑惑,“什么萧师兄?”
“……啊?”薛应挽也懵了。
说错话了吗?
蔓菁一拍掌心:“我还以为拜入朝华宗的弟子,依照大师兄的名字无人不晓呢,是我倏忽了!”
她停下脚步,微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哼哼道:“——如今我们朝华宗大师兄,正是宗门门下次徒,越辞越师兄!”
薛应挽睁大了双眼。
是他的记忆混乱了吗?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听错,他重新问了一句:“越辞?那……那萧远潮呢?”
“萧远潮?”小师妹笑了一声,“看你年岁不大,竟然也认识他。”
薛应挽竟平白从那道笑声中听出一点嘲讽之意,试探问道:“我也是从前偶然听过,是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认识?”
“唔,那你的消息可能有些滞后了。”蔓菁道。
“我也是听说——据说萧远潮确实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修行不错,好像是他初入宗门,拜了文昌真人为师那会吧,都说他天赋异禀,是难得一遇的奇才,连沧玄阁的小公子宁倾衡都点名要与他结为道侣。”
“那后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文昌真人好像在修行中突然暴毙,萧远潮没了师尊。自那以后,虽然又拜入宗主门下,可不知怎的,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至今,都只是金丹初期,百年再无进益。”
竟是……如此?
很快,薛应挽便捋清了其中关系。
在这个世界中,因为自己不存在,萧远潮在杀害文昌真人后内疚毁去灵根,有无人能替他修补,是以修为进展极其缓慢,以致百年都只停留在当年的金丹。
自然,朝华宗的大弟子之位也不再会是他的。
只是薛应挽不明白,越辞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是来到了朝华宗,朝华宗也没有经历与另一世相同的灭宗之难,更没有魔物临世为祸凡尘,而他更是替代萧远潮,成为了朝华宗的首席大弟子。
无论朝华宗还是整个鼎云大陆,百年过去,依旧平和如初。
他还记得自己吗?还是当初的那个……越辞吗?
薛应挽觉得这个百年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太一样起来,许多事更是与他认知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在那所谓的乾真阵没有走出,还是从前那些在朝华宗生活的点滴,经历过的百年,都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你们是何人?胆敢到我们凌霄峰来?”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剑风凛然,越过薛应挽发丝,在身后密竹上留下深深剑痕。
白衣持剑之人从阶上走出, 居高临下看着他二人,面上轻狂, 话语也带几分少年之气。
蔓菁连忙行礼:“魏师兄,是我来领新弟子介绍宗门, 不知打扰到你练功,实在抱歉。”
魏以舟挑眉:“你难道不知道, 从前新弟子入门, 是不会带上凌霄峰的吗?”
蔓菁脸都红了, 忙道:“是方才霁尘真人将戚挽收作徒弟,我才想着带他来熟悉一二的。”
“收徒?”魏以舟也愣了一下, “我师尊收他当弟子了?”
蔓菁点头:“是呀, 还说让戚师弟明日就到霁尘殿见他呢。”
思及上一世中魏以舟结局,薛应挽心中不由因他再一次出现而喜悦,好一会,才回神行礼:“师兄, 是我请师姐带我介绍的, 不要怪罪她。”
魏以舟端详许久,似乎在观察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同门师弟的新弟子,倒也没初时那样咄咄逼人。
他哼了一声, 说道:“除却水灵根, 也没什么特别,不过, 既然师尊收了你当徒弟,往后, 你也称我一声师兄就是。”
薛应挽喉咙滚动,嗓音沙哑,再一次喊出阔别许久的那一句:“师兄。”
魏以舟忽地有些别扭,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第二日,薛应挽早早便到了霁尘殿。
戚长昀不喜大动,是以百年来霁尘殿摆设一直如此,令薛应挽生出些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尚还在凌霄峰的那些时日。
戚长昀从大殿主座起身,走到薛应挽面前。
从前的薛应挽被戚长昀带回宗门,省去了敬茶这一步骤,如今才算是真正补齐。他躬身递上茶盏,举杯齐眉,仔仔细细完成了这一道礼节。
戚长昀接过敬茶,道:“抬头。”
薛应挽正了身子,看向戚长昀。
“你原来模样并不丑,为何易容?”
薛应挽一惊,戚长昀看得出来。
又懊恼,他师尊是个怎样的人,怎会不能识破山下艺人替他做下的拙劣伪装。
只回答:“弟子,弟子有自己的原因……”
戚长昀问道:“还要继续吗?”
本就是害怕有人认出自己,可如今似乎朝华宗没有人对自己有半分印象,这伪装不可谓不多余。
薛应挽颈上红了一片,十分羞愧,结结巴巴答:“请师尊……给弟子去了伪装。”
戚长昀指尖在他额心一点,薛应挽便容貌大改。
“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从前的伪装太差,如今不算完全恢复本貌,只是与你从前面容八分相像,若有不满,可再与我提。”
“不用的!”薛应挽十分感激,“这样便很好了。”
戚长昀问:“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因为通过了师尊的阵法?”
“原因之一,你与我灵根同源,本就适合修行我门下剑法,”戚长昀按在他额心的指腹施力,汇入一点灵流,澎湃灵力瞬间激荡过薛应挽四肢百骸,“何况……”
他顿了顿,说道:“你这处,像是与我存在感应。”
薛应挽心中一震,冷汗直冒。
好在戚长昀并未细究逼问,只是如同上一世般,为他额间点上一道略微泛着凉意的云纹。
光芒稍纵即逝。
“往后好好修行,若遇到疑惑困阻,可来寻我。”
薛应挽跪坐在地,垂下头颅,再一次对戚长昀行拜师之礼。
“多谢师尊。”
魏以舟受了戚长昀之命,替薛应挽向宗门解释面容一事,蔓菁听到了也惊叹不已,特意找到薛应挽,直言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啊,当时看到你样貌平平无奇,还惋惜了好一会。”
薛应挽:“……”
其余弟子也皆正式入了宗门,在他之后穿过乾真阵的另一位双灵根弟子周侨则拜入了化科长老门下,成为了亲传弟子。
揭露薛应挽是单水灵根弟子时,弟子们反应则是:“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唯有这样好的资质,才能顺利突破乾真阵,得了霁尘真人的青眼。
薛应挽在宗门一旬时间,除却基础功课学习,境界也突破到了炼气九层。
他性子温和纯善,许多弟子都愿意主动与他交往,薛应挽重回了一遭朝华宗,反倒过得较从前好上许多倍。
今日难得休息,薛应挽便在峰中四处闲走散心,行过迟亘峰,本想去演武场寻弟子试两招剑法,不料,却看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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