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剑,双膝跪地,强撑着一点皮肉的倔,望向顾扬。
“这样总好了吧,”他说,“让他出来见我一面,我和他认错,我再也不会凶他了。”
“你们让我见见戚长昀,让我见我老婆,哪怕让我看看他,和他道歉……”
到最后,撑不住那股傲气,徒剩一点哽咽,终于低下头颅,泪珠滴落在地。
“我求你们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下突然哭成这副模样,着实吓人。顾扬后退一步,越辞便膝行上前,狼狈至极:“你们打我骂我都好,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魏以舟早已忍不住,出声骂道:“什么老婆不老婆,我们凌霄峰从来没有叫老婆,也没有叫薛应挽的!”
越辞抬起一张鬓发散乱的脸,黑眸湿润,嘴唇发颤,显然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又皱紧眉头:“为什么要骗我,薛应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有原谅我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魏以舟恼道,“现在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朝华宗?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在凌霄峰待了两百年,从来就没听过什么薛应挽。你要是脑子不好呢,就去草药堂找丹心长老医治,不然就赶紧滚,要是再来,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越辞目光忽而发狠,起身逼近,猛地攥上顾扬衣领,另一掌中蕴起灵力:“不可能,你们骗我……!薛应挽就在这里,是戚长昀把他藏起来了,让我见戚长昀——”
话未说完,顾扬已然流利换了佩剑方向,以剑鞘击他后颈,将其瞬间击晕。
“师尊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见他倒下,魏以舟抱臂冷笑,目光鄙夷,“师兄,把这癔症丢到山下去,省得脏了我们地方!”
越辞在不间断扑打到脸颊的暴雨中醒来,他睁开眼,只见到一片灰茫茫的天。
淅沥声音在耳边炸开,雨下了很久,将他的身体与泥土几乎混为一体,无一处不泛着酸软疼痛。
他突然记起来很多事,比如上一次这样大的雨,好像还是在长溪的小院子里。一个午后,薛应挽只穿了薄薄单衣,就这样黏糊糊的窝在他怀里,他的身体很柔软,睡觉时气息清浅,颊边酝起一点红。
那时候的越辞在想什么,在想要怎么去说服薛应挽,要怎么让他更喜欢自己,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任务npc去牺牲。
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地也犯了困,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两个人就这么窝在那间逼仄窄小的榻子上,抱得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也能闻到薛应挽发间传来的一丝皂角清香。
越辞抬起手,挡住双眼,肩头一抽一抽地抖,他无声的哭泣着,雨水落到大张的口中,没有一点味道。
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于是总是带着一种身为掌控者的优越与自负,习惯刺激冒险,也最瞧不起庸碌寻常。
以为一切都会随心意而行,就算错过,也会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也从没想过有一日后来,连再回忆起,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薛应挽,薛应挽。
他念着这个名字,用颤抖的嘴型,向天人问询。
老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想到快要死了,胸口被千刀万剐一样的发痛,我呼吸不上来,要溺死在无边无际的暴雨里了。
为什么找不到你呢?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我的老婆。
薛应挽真的不见了。
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惊不起半点波澜。
越辞拖着满是泥污的身体,找遍了朝华宗的每一寸,恨不得掘地八尺,连泥土也翻朝天。
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薛应挽,“啊……你问是谁,是一个,这样高的弟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下颌,“到我的这里,喜欢扎一个白色发带,长得特别漂亮,容易害羞,喜欢……喜欢花,喜欢草,也喜欢好吃的糕点,还喜欢傻乎乎的去帮别人,对谁都温声和气的,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几个弟子经过,看到越辞对着一棵树比划低语,悄声与身边人打探:“这是新入宗的弟子吗?他在干什么?”
旁人答道:“不知道,据说还是本届的第一名,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越辞看到他二人,疾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讨好的笑:“你们好,你们见过……我的道侣吗?他叫薛应挽,大概,这么高……”
他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泥土与雨水混合后又被风干的腥臭,弟子嫌恶地挥了挥手:“没见过没见过,朝华宗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人。”
越辞保持着那个发僵的笑,鸟儿从他头顶经过,排泄出一团秽物,两弟子憋着笑,一面骂着让他滚远些。
《寻涯》的天气系统模拟得很真实,只大概实在倒霉,近日接连大雨。乌云卷席,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被浇淋得湿透。
此时的越辞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的薛应挽,他的道侣,他的老婆,真的不见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星半点的消息。
越辞脸上满是水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将他的视野渲染得一片影绰,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应挽……怎么忍心留他一个人?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他的不舍吗,难道那么久,那么久的相处,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情爱,全都成了假吗?
越辞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焦躁与不安,空虚,这些情绪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像一个凶猛的龙卷风将他卷裹着吞噬,将他撕裂成千片万片,粉身碎骨。
太难,太难,太难了。
一切都太难了。
薛应挽这个人像是钻进了他的大脑里,像一团交织的线,乱糟糟缠绕在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搅成烂泥,他摸不到死结的线头,只摸到一遍又一遍不断翻涌的回忆。
越辞不断问自己,问世界,问系统。
薛应挽到底在哪里啊。
是不是做下了错误的选择就没办法挽回,是不是失去一个人就没办法再见他哪怕一面说上一句话,是不是木头上生出的枝芽被折断,他就永远找不回当初的那朵花。
大雨瓢泼,寒风猎猎,越辞顶着雨珠一路往前走,直到体力不支,忽而被石块绊倒,双膝跌跪在地。
他勉力抬起头,深深凝望着相忘峰方向。
雨滴在小水洼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缓步行来,长靴停在他面前,周身灵力环绕,无一丝水珠沾身。
“听说,你是本届第一的弟子,”吕志笑道,“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朝华宗的宗主吕志, 越辞当然认识。
上一周目并没有和他有过多交集,到最后朝华宗灭门,吕志被杀, 也只是见过简单几面关系而已。
吕志道:“你在本届弟子中资质最高,还与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来有回, 对不对?”
越辞脑子先一步反驳:“是我赢了他。”
“宗门里的弟子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来, 倒是很清醒,”吕志道, “魏以舟虽是霁尘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门里也极少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我看过你的修为年龄。十七岁,不过筑基, 却能将他变作手下败将……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辞冷冷道:“我天赋异禀。”
“好, 好一个天赋异禀,”吕志大笑,“我正缺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徒弟!”
再后来的事,越辞也记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吕志的第二个弟子。
这件事逐渐流传开来, 人人都传越辞是个疯子,凭什么能被宗主收为徒弟。
弟子厌恶他,便专门寻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浇, 什么烂果子也毫无顾忌朝他砸去,越辞在宗内时常满身脏污, 路过弟子都要捏着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来有弟子听说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广场,说好像见过你描述的模样,越辞猛地抬头,弟子说,你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越辞毫不犹豫,双膝着地。
弟子又说:“再嗑两个头。”
越辞额头撞在粗粝的泥石地面上。
他讨好地撑着笑,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弟子哈哈大笑,向围观的十数弟子道:“你们看到没,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样求我呢!”
又去摸越辞脑袋,温声道:“我骗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谁啊?道侣?我在山上没见过,老家青楼倒是有一个姑娘名字里也带挽,那腰那臀,啧啧,夜御十个老板都不在话下……我看啊,你那道侣,也是嫌你没用,去寻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话没说完,周围却陷了一片死寂。
越辞骤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掐着那戏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给任何反抗机会,逼着他撞得头破血流,哀声认错到发不出半句声音。
所有弟子发着抖,无人敢上前阻止。
越辞倒不在意,浑浑噩噩,在众人嫌恶又惊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净身子,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万想的长溪镇。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两颗柿子树结了很大的果子。薛应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诊,等夕阳垂暮,才捧着小篮子,架了木梯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个通红浑圆的柿子。
越辞推门而出,看到薛应挽颈侧垂着一只绞好的的单辫,发间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洁白的一截小臂。
越辞下意识叫出声:“应挽。”
薛应挽回过头,眼中轻快,很随意地应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给师尊和师兄做柿饼送上去。”
越辞早已三两步上前,接住还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应挽。
像是一片云,柔软地撞进越辞怀中,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薛应挽眉眼弯弯,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气。
“你脸色好差啊,”他笑眯眯的,放下小篮,转而去抚上越辞拧起的眉心。
指尖如葱段细长,按在肤上带着些微秋风的凉意,却十分细谨认真,想要努力抚平那几道纹路。
越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每一寸面容仔细刻印在脑中,连数百睫羽也不肯遗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睑。
“老公,”薛应挽嗓音轻柔,说不尽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辞这才觉察,自己目中湿朦,早已积出一层水意。
他低头去吻薛应挽指尖,将人紧攥着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却不住肩头发抖,如孩童哭啼。
“应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你是不是说过,你要去沧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鱼,我打听过了,那里的清蒸白鱼很有名,还有特色园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欢……”
薛应挽十分惊讶,“晚一些呀,就算要走,还要和师尊告别呢,”他冰凉的手探了探越辞脸颊,亲昵道,“怎么这样惊乱,是不是做噩梦了?”
越辞猛地堵上薛应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见的热切,几乎毫无章法,只凭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极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过齿根上颚,粗鲁地而不容拒绝地吮着那只软舌缠吻。
灼热气息交融,松开时,薛应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红一片,眼尾湿乱,几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气息无力的从唇中吐出。
“应挽,挽挽,”越辞的吻落在他颊边,如释重负,娓娓讲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应挽轻轻闷哼,一面软声:“怎样的噩梦呢?”
越辞痴痴而语:“我梦到,我要做一把剑,需两心相交之人以血脉铸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铸剑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这样的噩梦,”薛应挽长睫轻抖,奇道,“可……据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会还能寻到我呢?”
越辞抬起头,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一个npc,是数据,怎么会死呢?等我重新打开游戏,你又会回来了,就像现在,就像——”
话至半途,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睁大双眼。
“不,不要,不要——”
薛应挽笑语盈盈,面容却逐渐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细小方块,在空中逐渐隐没消失。
“是啊,越辞,你说得没错,”他声音变得空灵而机械,“我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一串数据而已。”
怀中重量减退,越辞忽而疯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齑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块,他张开手臂朝前扑去,却只重重摔在地面,怀中空空如也,唯独双手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茫茫中,又听一道似梦非幻的仙人语声:
“那你在梦中,可后悔了?”
越辞蜷缩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难以分清梦境虚实,他口齿不清,竭尽所有力气厉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后悔了啊——”
一声惊雷骤起。
越辞猛然惊醒,张开双眼,浑身冷汗。
整个人如同滚水中捞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湿,仍旧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声阵阵,继而大雨瓢泼,狂风恶浪,闪电倏过,将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彻如白夜。
刺眼光芒间,似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辞急切地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再抬头时,一切早已恢复黑暗,唯独雨声淅沥,不断冲刷朝华宗寸寸山峦,要涤荡洗净那些残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与额头皆传来阵阵痛楚,怒极而笑,大骂:“混账,混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什么破游戏……薛应挽,你有本事出来啊,你就算要找我报仇也出来啊,我们打一架,我让你三招,四招,十招……”
说着说着,声却哽咽,“求你了,应挽,你出来吧,”他跪在地上,膝行着往门外爬,乞求一般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继续开玩笑好不好。”
“你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吧……”
狂风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门,卷挟着细碎冷雨,湿透薄衫,身形萧索之人被吹尽入骨凉冽。
失去薛应挽的每一天,越辞都如行尸走肉。
有时越辞甚至会忍不住去想,薛应挽究竟有没有真的在这个游戏中存在过。
一串数据,当真可以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吗?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够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点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打开一轮游戏呢?能不能数据化格式化游戏,一切恢复最初模样,那薛应挽是不是就会重新出现。
很快,他发现游戏除非顺利打出一个结局,否则无法重开下一周目,而强行清除数据……
《寻涯》在宣传时,号称npc在第一轮开启游戏时依靠数据随机生成,他不敢保证自己如果重开,究竟还能不能再随机到一个薛应挽。
越辞开始后知后觉想到一个令自己浑身血液冰凉的问题——就算真的被强行用数据捏造一个,可那时的薛应挽,还是与自己相处近一年,两情相悦的薛应挽吗?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越辞看向身后长剑,最后选择去相信,这把剑既然存在,薛应挽就一定真实存在过,绝不可能……就这样彻底消失不见。
他要找到薛应挽。
他会找到薛应挽。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辞还是时常做梦,他会梦到很多很多,从最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华宗时,遇见相忘峰上的薛应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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