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白为自己与薛应挽倒了杯茶水,兴致勃勃:“那你可算是来对了,朝华宗可是有‘第一剑宗’之名,更有剑神坐镇,能入宗,往后修行之路可算上一帆风顺了。”
余下弟子连连附和。
薛应挽托着半滚茶水,看着如今方兴未艾,生机勃勃的朝华宗,想到自己也曾留在宗内百年,那时他没有什么好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凌霄峰几个师兄弟。
而后,也随着宗门的覆灭而一一离去,现下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宗门未毁,他的师长师兄皆好好活在世上,自己更意外有了不少好友,一时说不出的感慨。
杭白看他表情不对,关心道:“怎么,是和那个霍德元的对战中受了伤?要不要紧?”
薛应挽轻笑:“无事,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第二轮试炼,过了试炼,才算能真正入宗。”
第二轮试炼安排在了清和峰峰顶,共二百余名通过第一轮测试的弟子汇聚于此,人人翘首以盼。
待过了辰时,长老将开启一道随机阵法。
其中有能变化周遭环境,置人于为难的四季阵法,有不间断木人袭击的攻袭阵法,更有考验体力的万层石阶之阵……据说阵法是由各宗门长老所出,难度不一,通过率更是每届皆有不同。
天同长老立于山巅,背后佩剑出鞘,剑上附灵,掌中掐诀,与余下两名弟子共同结阵。
阵法结成同时,薛应挽便听到身后响起窸窣讨论之声:“这、这是乾真阵……”
薛应挽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听魏以舟提起过。
“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据说难度最高,历年凡是开了此阵的,通过率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年竟无一人通过,只能取了进度前十之人当弟子……”
果然如此,是他师尊的阵法。
那就不奇怪了,戚长昀此人一向板正,不然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不会对任何人放水,包括一群新入门的小弟子。
他想想,魏以舟是怎么说来着:“……师尊那个阵法,连我都险些出不去,看来对修行之人而言,最难的果然不是剑招,而是心诀。”
弟子们苦不堪言:“怎么办啊,这阵法要做什么,不会进去就是几个元婴以上的怪物吧……”
“除了那几个简单的,其他阵法内容都不允许通过之人泄露,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啊。”
“真是倒霉,偏偏是霁尘真人的阵法,怕是要折损不少人了……”
话虽如此,但也无人会临阵退缩。
薛应挽入阵在即,杭白眉目紧皱,长叹道:“一起努力吧,争取都能留在宗门。”神色端肃,大有视死如归之心。
而天同长老则是予他一个鼓励眼神,薛应挽会以感激笑意,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木剑,只身踏入阵中。
眼前是一阵极为浓重的雾气,薛应挽试探着用剑将雾气挥散,辛苦许久,也只是无用功。
他不确定雾气后究竟是什么,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与他想象不同,在近乎漫无边际的秘境中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任何特异之事发生。
薛应挽不敢放下心,也就在此时,不知脚下触碰到何物,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响起,一道极为强悍的灵力从远处袭来。
他急忙运气抵挡,依旧被那股巨大威力直冲入心肺,毫无反抗之力。
随之而来的并非被穿透身体痛苦,而是一道难以抵御的困倦,几乎是瞬间,薛应挽便再握不住剑,重重倒在秘境之中。
待醒来时,掌中空空如也,脑中已然一片浑噩,连为何身在此处都有些不太明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重回了朝华宗,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白雾散去,薛应挽撑起身子,踉跄着往前走。
眼前环境变得清晰,周遭一切似乎都那样熟悉,是他曾经一遍遍想要刻意忘却,也依旧牢牢刻印在记忆最深处的记忆。
是他出生的村子,一个叫做幸福村的小村庄。
幸福村很偏僻,四面环山,少有人往来,不算多的村民在此处世代生活了近百年。
薛应挽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离世,父亲成日酗酒,一不开心就用木棍鞭子抽他,当着邻居的面骂他克死了娘。
巧合的是,他五岁时,村里路过一个算命的,倒还真算出了他是个天煞孤星命格,这下,便连本来还对他好的乡邻也对其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灾祸。
一个月后,他父亲晚归时倒在路边,也没了气。
薛应挽成为了小时候的自己,只有五六岁年纪,身体因长久的营养缺失而极为瘦弱。
父亲的遗体摆在屋内,来往村民围在那间破烂的小院中,指指点点的声音透过墙面,传到缩在角落里的薛应挽耳中。
满身伤痕的薛应挽抬起头,看向榻上的死人,那个被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真的是他害死了父亲吗?
记忆中的自己,是这样做的吗?
薛应挽瑟缩着,恐惧着,慢慢站起身体,费劲地想去为男人盖上被子,甚至因力气不足摔倒在地。他脑海一片浑噩,好像真的成为了当年那个被人咒骂,厌恶的五岁孩童。
他肚子很饿,走出屋子想去买馒头充饥,踮起脚推开房门,除却刺目的日光,便是一颗坚硬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膀。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手中抛着第二颗石子,笑嘻嘻地,继续朝他身上砸去:“我爹娘说,你是坏东西。”
石子很硬,许是砸到了他的骨头,薛应挽疼得发抖。
大人们说不清意味的目光与不加掩饰的厌恶话语传来:
“倒霉东西,害人东西,小小年纪,你把你爹娘都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们村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你留在这里,会把大家都害了的……”
语言比石头落在他身上更痛。
薛应挽想直起腰背,可是如雨点般的落石砸在他身体,入骨的痛楚蔓延,很快,他便再也支撑不住。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村民如一道高耸的城墙将他团团围起,头顶陷入一片黑暗。
他们讨论着他是个邪祟祸害,有人取了棍棒粗鞭,要将他驱逐出村。
薛应挽艰难掀起眼睫,看到曾经相处多年的村民面容狰狞,眼珠浑黑,唾沫星子随着谩骂飞溅。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半挣扎着往外爬,穿破人墙,掌心被粗粝的泥地磨破,砂石陷入伤口中,他再一次摔跌在地,又撑起身子,拼命地要脱离这个令他窒息之处。
回头看去,幸福村已经被一片大火笼罩,熊熊火焰窜上天际,夹含着村民的痛呼惨叫,房屋倒塌之声,将夜空烧出一片赤目的鲜红。
他……逃离了吗?
薛应挽不断大口喘息,四周景象变换,雾气缭绕间,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朝华宗。
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没有与萧远潮分道扬镳,能够一同出双入对苦思殿,听受文昌真人温和教导的日子。
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文昌真人满身血迹,萧远潮手掌穿透他胸口,生生握住了一颗心脏。
第44章 重生(三)
薛应挽身体僵硬一般无法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萧远潮一手握剑,另一手将文昌真人的心脏攥紧掏出,血液从指缝往下滴落。
文昌真人面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却再也讲不出半句话语。
他的心脏连着血肉被萧远潮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合声。
“萧……远潮……”
薛应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 可萧远潮神智尽失,只贪婪地舔舐着指尖残留的血迹。
他转过头, 看到了薛应挽。
许是二人相熟, 萧远潮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发红充血的眼球有些疲累。
“怎么在这?”他极为平常地问出这句话, “你也来看师尊吗?”
随后, 他眼皮垂落,视线跟着偏移。
先是看到手上未干血迹,再是衣袍被溅上的血,随后是倒在地上的文昌真人……和那处被穿透的胸膛。
一瞬间, 萧远潮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色煞白, 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我……师尊……”
萧远潮常年佩戴的本命剑脱手落地,崩溃而匆乱地从苦思殿奔逃而出。
薛应挽就这样独立站在一地血池之中, 一刻钟后, 吕志来到了他身侧。
“我拦住了萧继,”他说,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轰动,他废了自己的灵根, 想要自杀时被我拦下。”
薛应挽跪坐在地,额头靠在文昌真人肩头,他想问怎么回事,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可没有人给他回答。
将他宠爱得当做亲生孩儿,前一日还夸赞他手艺又进步了的文昌真人就这样被他另一个珍爱的徒弟亲手杀害,死不瞑目。
很久以后,他问宗主。
“远潮……还好吗?”
“他不会有这段记忆,却也不能再继续修炼了。”吕志回答。
薛应挽双手发抖,为这多年来,犹如父亲一般相处的文昌真人合上双眼。
当时的薛应挽,第一反应是——萧远潮绝不会做出此事。他与人相处时总是敏锐,能看清一点微末变化,萧远潮惊慌错愕与难过皆不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中了药物,或是被人利用了。
事情已然发生,萧远潮更是因为内疚而要自尽,薛应挽知道他总是骄傲,大概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曾经杀害文昌真人的真相。
薛应挽这个人,总是记得他人的一点好,萧远潮保护了他十年,是他最重要的好友,便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后半辈子去偿还。
愚蠢又固执。
无可救药。
“用我的吧,”他靠着文昌真人,不在乎满身血污,弓着身子,慢慢地讲,“用我的灵根,去修补他的,他比我资质更好,不该被此事困住一辈子。”
画面再一次变换,已是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的许多年。
他的修为果真再无进益,而少了萧远潮相护,甚至成为对方厌恶憎恨之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弟子的鄙夷与轻视。
薛应挽被才下功课的弟子堵在迟亘峰演武场的石墙前,怀中抱着要送上峰的几株草药。
他偏着一点脸颊,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师兄,好久不见,从前不是日日跟着大师兄吗?怎么如今成了个给各峰送草药的仆从?”
薛应挽指尖紧了紧竹篮边缘,在弟子准备握起草药时,才出声道:“这是送给天同长老的药草。”
弟子嗤笑一声。
“大师兄嫌弃你,戚长昀也早就嫌弃你,你才被赶去相忘峰吧,”他满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药,口中不饶人,“我就拿了,怎样?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找你,与我们何干?”
薛应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着手腕按在墙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气更是大得出奇,将皙白的腕间抓出深深红印。
“谁准你反抗了?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弟子被违逆而气急,猛地抓起一把药草,重重摔在薛应挽脸颊,又用一只草叶碾在他颊侧,直到草叶被按得稀碎,浅绿的汁液与发丝粘连。
修行一道本就强者为尊,那些弟子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如今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一地被搅烂或染上泥污的草药,薛应挽蹲下身子,垂着眼睫,将尚还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捡回篮中。
他的头发散乱,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选择错了吗?
这些结果,是他应该要注定承受的吗?
他活该受人侮辱,活该一辈子如此吗?为什么人人都要这样对他呢?
薛应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气,眶中聚集已久的泪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来越多,薛应挽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泼的雨,倾毁倒塌的屋子,空无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栈招牌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顾右盼,看到薛应挽,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应挽回过头,隔着密密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被雨点淹没的老人声音。
老人问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吗?她去隔壁那条街买菜了,下这么大雨,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颊,薛应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颜开,递给他两把油纸伞,一把发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你,去临街给她送把伞,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尝尝,可香了。”
薛应挽握着伞,老人仍在眉飞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儿子儿媳怎样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么大的雨……”
声音逐渐变得辽远,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应挽看到地上汇聚的雨水逐渐变得鲜艳,像是一条血红色的河流,布满了街道的每一处。
再而后,便是那道伫立如山,永远打不开的城门,被吞噬入旋齿中的百姓,一把能够割断女孩头颅的镰刀。
前一瞬说爱自己的人,后一瞬抱着他,用那双深情而愧疚的眼神与他对视,唇瓣微凉地贴上他眉心,说我好爱你,我舍不得你。
却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纵曦洞,在高温中双眼蒙上雾气,等待着自己做出抉择。
好累,薛应挽想,真的好累。
人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为煎熬破碎的记忆都被生生剥离出来再一次展现在面前,像是在告诫他你这一步步从泥沼中穿过早已满身脏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狱,你曾经历过世上最为残忍的恶,你曾一次又一次牺牲,换不来一个美好结局。
苦楚如枝蔓盘缠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巨蟒般收紧,枝上尖刺穿过血管,将肌理层层分割,要他尝尽痛苦,再也无法喘息。
薛应挽早已满面泪痕。
他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滚烫岩浆吞噬每一寸肌肤,火星飞溅,噼里啪啦,勾勒出绚彩绀青的梦影,烧得他经脉寸断,骨头溶解,随着雾气上升,思维也化作飞灰。
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轮换在眼前,炼狱的锅炉也烧腾出沸水,薛应挽从这绝望与虚无中挣扎着伸出手,扑空,重重摔落在坚硬结实的地面。
汗湿满背。
终于,面前不再是那永远缭绕着乌云黑雾的压抑,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断壁颓垣,那些困苦终于倒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驳陆离。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亲牵着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亲跟在身后,与小贩商讨着酒价。
村民们与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鲜的桃子,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送到朝华宗,成为霁尘真人的徒弟。
师门和睦,万事顺遂。
萧远潮没有杀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历练,美名远扬,并称朝华双剑。
再而后,魔物侵袭,与宗门一道出战应敌,历时数年,终于大败魔物,世间恢复平静。
他回到朝华宗,回到师尊身侧,日日奉茶习剑,再无波澜,仰头去看,只见飞鹤盘旋,天高气朗,一片清明。
浑噩之间,薛应挽好似就这般过了一生,过了他梦中最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过的时日。
一道声音问他:“你愿意留下吗?”
留在这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桃园梦境。
薛应挽环顾四周,他已是朝华宗首席弟子,栈桥上梨花飞落,新入门弟子与他招手致意:“师兄!”
萧远潮在桥下等他,却风负于身后,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清冷:“还不过来,又要耽误今日习剑。”
微风拂面,发丝微扬。
春日之景再好不过,教人不自觉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满地落花与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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