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心上,却是一片柔软。
刀光剑影,存亡生死,只在这一瞬间远去。
未来难料,做些惊世骇俗之事,也算不枉此生。
乱世的好处,大抵如此。
半晌,公孙钤放开他些。
陵光喘息稍定,问,你干什么?
公孙钤道,王上不是不想废话太多。
你不是说礼不可废?
臣也说过,对王上是不由自主。
陵光沉默半晌,重重往他身上一靠,不再看他。
公孙钤趁机把人搂稳了,如水星辉中,驾马继续往宫城去。
2.
几日后,吴之远带兵启程,赴天璇边境大营。
陵光为王师送行,将带有裘振夹批的那本书交给他。
天璇如今兵力,还不到背水一战的时候。此次出战只为相助天玑,不为开疆拓土。这书,你先看看。
吴之远应下,双手接过。
陵光道,看完了,不必再带回来。不论我军成败,这书中批文要义,要让毓埥知晓。
吴之远道了声是。
众臣在旁列队看着。丞相与公孙钤悄声道,王上近日送行,怎么总是送人东西。上次你去瑶光,王上送了你什么?
……公孙钤道,也没什么。信物而已。
丞相哦了一声,道王上想得果然周全。王令毕竟不便随时携带出示,还是使臣信物好些。
…是啊。
第十五章
1.
数日后,吴之远已抵边境,预备先分出一路兵马拦截遖宿粮草,大军暂且未动。
公孙钤修书给齐之侃,道战事如有变数,请将军信任天璇,勿为浮言所动。信上钤了天璇王印。
此时正是天璇秋社,举国同庆丰收。宫廷王族也以肉类并瓜姜等物制社饭同享。
公孙钤往偏殿奏事,道慕容黎自天权送粮草,取道天璇,前几日遣人送信,说或许会经过天璇王城。
此事会盟之时也有商定,陵光点头道,提醒守城将士放行之前严加盘查。
此时又有人来奏,道宫仆送了焸栎侯秋社的上贡来。
侯爷命小的们快马送来,请王上尝鲜。侯府下人呈上礼单和几个食盒,笑着解释道。这社饭的羊肉是天权行商卖来的,也用了些天权特产的佐料,去了膻味。其他贡品已送往府库。
陵光道,替本王转告焸栎侯,说有劳王兄费心。
那人应下,陵光问了几句封地近况,便打发他去领赏钱。
待人走了,陵光叹口气。开战在即,王兄还是如此有闲情逸致。
公孙钤道,焸栎侯为封地之主,他若悠闲,也可保民心安定。何况,他有心如此上贡,不正说明天璇与天权商事日盛。
陵光道,本王知道。本王是羡慕他。
王上,今日既是节庆,何不出宫走走。此时惦记战事,不过徒废心神,公孙钤便建议道。
陵光道,今日宫外热闹么。
是很热闹。各家结络门面、相互赠礼、售卖新酒、摆席卖唱,丝竹之声不绝。
陵光道,可本王并不喜欢热闹。
……
公孙钤觉得自从那日共骑回宫,王上与他之间的废话就多了起来。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陵光看着公孙钤为了另作提议认真思考的表情,轻笑道,虽不喜欢热闹,却也并不讨厌。这便随你出宫吧。
是。
2.
近日天凉,素衣已难挡寒意。王族衣着本主紫色,但既是微服出宫,宫仆便为陵光挑了件靛青锦袍,罩在白衣外。猛然一看,倒像是公孙家的装束。
行人如织,两人便没有骑马。今日街上多出许多新鲜摊位,陵光边看边问。
为什么这么多人在卖树叶?
这些是楸叶,常有妇女孩童买来,剪成花样作发饰。公孙钤解释道。
陵光去看另一摊上的小圆果。…这些,是芡实?
是,民间俗称鸡头菱,分不同等次。其中最好的,达官显贵都会争相购买。
陵光点点头。这些东西在宫中栽种,不过造些树荫水景,原来宫外还有如此用处。
公孙钤故作郑重道,今后可又多了一个充盈国库之法。
如此微利,难道也要从百姓中谋。陵光斜乜他道,不过你既有此心,今后倒是可摘叶抵你俸禄。
公孙钤失笑。正欲再说什么,余光扫见人群中一抹红衣,不由噤声。
陵光随他目光看去,那人身影颀长,一手揽箫,眉间几分淡泊萧瑟。
一时间想到公孙钤所说的,风姿清逸,不似凡人。
那便是慕容离?陵光问。
公孙钤回过神来,急道声是。
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王上藏起来。虽然慕容黎并未见过他。
陵光也有回避之意。他既知慕容黎真实身份,便懒得演出毫不知情的友好初见。他道,我去附近走走。
可…
无妨,我只去你能看到的地方。陵光说着移步,往近处一家酒肆去。
慕容黎已走近前来。
3.
两人打了照面,不免一番寒暄。公孙钤意外道,过去你取道天璇,也未见你在王城逗留。
慕容黎道,平日独自往来,公事压身,皆是速去速回。如今随运粮兵士同行,驻扎启程都费些时候,所以反而停得久些。
原来如此。
慕容黎顿了顿,道,我也是想看看,天璇王城是何模样。
这丝坦诚,倒让公孙钤有些动容。
今日秋社,是比以往热闹。
你方才可是与别人同行?慕容黎问。
对,是我一个朋友。陵光的确在酒肆屋檐下。他方才…酒瘾上来,去买酒了。
你不陪他一醉方休?
呵,冗事烦身,如此闲谈已是奢侈,哪里敢醉。
也是,喝醉了,有的事就忘了。慕容黎闻言,轻轻点头。公孙兄既已有约,我就不打扰了。
公孙钤正欲道歉自己未尽地主之谊,就听到酒肆那边掀桌摔碗之声。他心下一沉,急忙赶去。
一醉汉摔坐在地,还一脸茫然。
陵光反压着另一人的胳膊,手中尖锐的酒盏碎片抵在他颈上。
那人见已无可回旋,将手中钱袋扔在了醉汉面前。
公孙钤见这景象,已明白大半。有人趁人喝醉偷窃,却遇王上路见不平。
王上居然会打架。
陵光见公孙钤来,本想让他接手处理。谁知不过一瞬走神,那贼猛一用力,自己将脖颈往碎片上撞去。
陵光急急撤手,公孙钤已上前来,剑鞘格住那人动作。
附近已有巡逻的官差被人喊来,认出抓人的是公孙副相,赶紧道谢,接手将人扭送官府。
陵光将手中碎片撇了,冷道,落魄便罢了。不是寻死,就是迁怒无辜,才让人瞧不起。
手臂和掌心有温热血液渗出,被他暂且以广袖掩住。
如此言行,是带了几分故意。
因为公孙钤身后,还跟着慕容黎。
第十六章
1.
慕容黎显然听到了那句话,脸色并不好看,但只沉默。只等公孙钤将一个银锭递给店家安抚完毕,才道,公孙兄,这便是你的朋友么。
公孙钤与身边人对视一眼道,是,方才还未介绍…
在下是公孙兄的朋友,陵光。陵光礼貌笑道。
…陵,光。
慕容黎的气息凛然了一瞬,缓缓重复这两字。周围也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很奇怪吗?陵光道,听闻天权的兰台令,也与一国王族重名。
…呵,不奇怪。在下便是天权慕容离。
一时间议论声更大。慕容箫师才高貌美,早在各国坊间流传。
公孙钤心下叹息,向店家道,方才那锭银子,可否算作包场的定金。我三人想找个清净地方叙旧。
此言自然获得同意,老板和小二将一脸遗憾的围观者请了出去,然后自觉回避。
陵光用衣袖一拂长凳坐下,向公孙钤轻笑道,从没见你如此大费周章。要寻清净之处,我们自去酒楼即可。
公孙钤在他身旁坐下,托起他有意掩在袖中的手臂,撩起衣袖。
你手上伤口,须得马上清洗。此处正好有酒。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陵光本不想在此时示弱。他受伤少,大概会比较怕疼,在慕容黎面前龇牙咧嘴岂不丢人。
但握着他手的是公孙钤,这总有几分安定作用。
慕容黎在他对面坐下,长箫搁在手边。
虽说人有重名,本王确是你想的那个陵光。陵光道。两国通商全赖慕容大人促成,本王在此道谢。
王上谬赞了。慕容黎微微颔首。天璇繁华,都赖王上开疆拓土,治国有方。
开疆拓土?陵光自嘲一笑。瑶光之事,我无颜居功。一国兴盛,仰赖百姓一心,非君王一人能改。
陵光用没受伤的手为自己和慕容黎斟了酒,抬眼道,慕容大人身在天权,想必对此更有感触。
公孙钤正端着碗水给他冲伤口,闻言差点手抖泼他身上。
此话确有几分道理。慕容黎面无表情道。不过,如此说来,只要百姓安乐,即便天下易主,也无所谓么?
公孙钤动作一顿,放下碗,换了软布擦拭凝结的血渍。
他一直垂目听着,眼神不曾离开陵光手上半分。
这天下本就能者居之。陵光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端在半空。只不过,要看这能者驭民,是间之以疑、胁之以害,还是晓之以义、趋之以利。否则,纵有本事闹得战火灼天,也不过是个乱臣罢了。
慕容黎也举杯,手腕轻转,摇碎清冽光华。
那么王上觉得,自己是哪种人?
桌面遮挡下,公孙钤避开伤口,虚虚握了陵光的手。
于是慕容黎看到陵光笑了,那表情让他想起对执明毫无办法时的自己。
此事本王也想过。不过想清楚又如何,本王就算罪该万死,也要赖在这王位上,守得天璇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