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坐直身子,手肘搭着榻边的矮栏。
那你对慕容黎,是要以诚相待了?
公孙钤不语,半晌拱手道,臣以为,如今只有结盟以诚,对遖宿才有胜算。
可若你事成,便给了遖宿攻打天枢天璇的理由。天璇对遖宿出兵,也再难出其不意。
公孙钤皱眉。王上此话不错。可是,如果四国仍然各自为政…
陵光望着他,眸色幽深,只映出他身后一点天光。
本王没有说不结盟。只是,务必要让遖宿和慕容黎误解天璇的诚意。
…王上,恕臣愚钝。
也罢,结盟一事可以先行,你只管放手去做。陵光抬手,示意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本王也要再想想。
是。谢王上。
公孙钤更擅阳谋。如此才能,若生在治世,必是一代名臣。
可如今各国争锋,勾心斗角,他有心做君子,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罢了,一切本与公孙钤并无干系,燃起战火的是他。要做恶人,也当由他来做。
陵光有些困乏地闭了眼,道本王这就命人拟旨,其余的事你着手去办吧。
是。公孙钤应了,却不告退。
…王上,臣,还有一件私事,想问王上。
这一句可有些提神了。
什么事,说吧。
前些日子献给王上的宝石,不知王上可还记得。
陵光半闔着眼,想了想。你说那枚名唤月光的宝石?
是。
怎么,赠人之物,如今想收回去不成?
…臣不敢,王上喜欢就好。
最后公孙钤还是没有跟王上细论月光石的事情。
前几日为了遖宿之事,他又去翻当地买来的书籍。偶然发现,月光石赠人,有定情之意。
当时只觉得王上既为裘家之事忧心,此物或可清心安神。加上对遖宿方言一知半解,也未注意摊贩是否提到姻缘之事。
不知道这种东西送给王上,算不算惑乱朝纲。
不过王上既然不觉有异又不肯还,那就算了吧。
2.
两日后,公孙钤以祭天为名,发信邀请各国使臣。
天璇王城前不久已祭过一回。就是王上本打算册封上将军那日。
所以此次祭天,地点定在了边境。如此,对各国也都公平一些。
对此陵光并无意见,只是想到,此去边境,往返最快也要旬余。又有一阵子要见不到他。
感到意外的,是公孙钤将地点定在了浮玉山。
本王还以为,你既与那瑶光王子惺惺相惜,至少会得饶人处且饶人。陵光促狭道。
公孙钤仍一脸磊落道,回禀王上,臣此去,也是想看看瑶光故郡现下如何。韩将军虽然带回许多消息,但总不如亲见。
自己才请王上不要下旨,引诱瑶光旧将潜入王城。有些事情,还是在当地探查清楚为好。
何况,他虽爱惜慕容黎其人其才,但既为天璇之臣,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让瑶光百姓在天璇治下过得安乐富足罢了。
慕容黎若执意要阻,两方相争,总有一天,总有一死。他只能希望那一日晚些到来。
3.
出发那日,王上前来送行。
公孙钤的马看来还记得这个人,脸向前蹭了蹭。王上也不介意,抬手抚了抚它。
此次我天璇能否争取盟友,便全要仰仗爱卿了。
是,臣此去定不辱命。
无论结盟会谈如何,瑶光如何,一切小心为上,定要平安回来。
是,请王上放心。
公孙钤以为话说到这里自己就可以走了,却见王上侧头示意,身后随从立即捧来一个木椟。
你此去已有王令。此物也不作信物之用,只当是那月光石的回礼吧。
公孙钤得他示意,接过打开。只见盒中躺着一枚圆形白玉佩,流畅简洁的线条镂雕出一只神鸟,羽翅舒展,昂首而鸣。
神鸟朱雀,四象主南,世人唤名陵光。
如果不是怕围观群众觉得蹊跷,公孙钤简直要当场跪下。
…王上这是何意。
玉佩而已,何必非要解意。陵光似笑非笑道,本王收下那月光石时,可曾问你是什么意思?
公孙钤心下一悸,只得道谢收下。
脑海浮现王上当日在公孙府卧房,披着罩衣闲散翻书的样子。或许那时他无意看到了什么。
不过,既然王上说了不必解意,这就不算是惑乱朝纲吧。
公孙钤觉得自己对天璇愈发任重道远了。
第十一章
1.
焸栎侯应诏入宫。
对于这个同族兄弟,他是既敬且畏的。既对他称王的魄力敬而远之,也感念他留给自己太平清闲的时日。
不知这次找他又有什么事。不会是找遖宿议和吧,公孙钤这几天不在,这可不大好办。
不过,王上赐他食邑千户,难道还不能使唤他做点事吗。
焸栎侯在偏殿门前停步,待人通传。
周围风清日暖,云水相映,寂静楼阁也有了些生气。
不过殿内只有陵光一人。
王兄不必多礼。陵光见他,从桌前站起身来。
不知王上召臣入宫,所谓何事。
焸栎侯扫一眼书案,桌上散乱放着几张地图,依稀是天璇与天权的官道与商路图。
陵光绕到桌前,道,王兄且放心,此次找你来,并无什么艰险之事。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纵然艰险,只要王上吩咐,臣义不容辞。
陵光笑笑,手指虚虚拂过昱照山下几处地名,问,这里,可是王兄封邑。
焸栎侯凑近细看,点头道是。他经不起朝上大风大浪,故而平日将封地管理好,纳足赋税,就算是对天璇最大的贡献了。
天权与我国通商,状况如何。
臣知道的,最多也不过封地上的市井闲谈,让王上见笑了。焸栎侯道,天权的行商,近日多了起来,而且因为来往不便,他们不来则已,一来便要徘徊甚久。听说,有人在此久留,也是因为天权如今百物皆贵,我们这里便宜一些。
陵光点点头。商人往来之处,沿途设些客栈酒家。若是王兄缺钱,可从国库支取。本王只要天权人心甘情愿,留得久些。
2.
浮玉山细雨蒙蒙。
到达时距祭天还有两日。随行人员已安营扎寨。
公孙钤将玉佩擦拭一遍,妥善收好,独自撑伞去了山中。
起初只是漫步,而后便循着箫声,寻到了慕容黎。
公孙钤见他孑然一身,心有不忍,上前撑伞。
箫声停了。慕容黎道,这里可以看到瑶光的王城。
瑶光国的王室真傻。
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公孙钤陪他看着远处的城,问道,慕容,你以为,什么才是为王之道。
慕容黎片刻没有说话,目光仍落在空茫远处。
公孙兄,也不齿瑶光王室自尽之举?
公孙钤摇摇头。此事如何计较对错。瑶光不起刀兵,本为图个安宁。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罢了。
慕容黎垂目道,好个树欲静而风不止。
此话由我说来,或许可笑。公孙钤侧目望他。但是,我国当年出兵,不是没有几分身不由己之苦。自立为国,不再上贡钧天,百姓可免四成赋税。出兵先发制人,天璇才不会成为如今瑶光。
此话说来伤人。
为自己心之所念,罔顾他人生死。当时王上如此,如今慕容黎,亦是如此。他们都不是圣人。
长日安稳,是瑶光所愿。不为生计所累,是天璇所愿。
可慕容黎国破家亡。王上被斥为叛臣。
是非毁誉,最后都由一人担着。
公孙兄,果然一片赤诚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黎迈了一步,走出他伞下,回到雨中。
可在我看来,无论动机如何,哪个居高位者不曾觊觎别人,手上没有百姓与兵士们的血债。最后,不过是胜者写得史书罢了。
公孙钤手中攥紧了些,稳稳握着伞柄,将慕容黎又遮在檐下。
此话不假。只是,这是每个居高位者要付出的代价。古时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后人虽念他德行,想来也有人计较那征伐之苦。
慕容黎冷道,公孙兄失言了。
公孙钤赔罪道,是,天璇王上自不能与黄帝作比。
只是我以为,为王之道,难论对错。既为国君,不论做对什么,做错什么,都会有人恨他,欲除之后快。
但也有人会爱他,愿誓死追随。
第十二章
1.
比起与慕容黎的私下会谈,祭天盟誓简直显得毫无波澜。
整个会盟只围绕两个话题,一是你国能给什么,二是你国王上让不让你给。
天玑齐之侃为将,天璇出兵,天枢出马,天权出钱粮,大体都在预科之中。
如今情势紧急,此事一定,几人欲尽快回国请那先斩后奏之罪,都不再逗留。
慕容黎是最晚道别的。打仗之事,天权最不着急。加上公孙钤与他同路一段,却奉王命了解瑶光民情,慕容黎便索性随他多逗留了两日。
他若要暗中动作,有没有自己相陪都是一样。公孙钤没有拒绝。
瑶光旧时王城地势较高,雨后清气萦绕,没有半分故国郁气。
两人在街上走着,韩陵的一位副将便装随行,介绍着此地近况。
街上行人往来,有说有笑。慕容黎道,这里如今,比我想得热闹。
副将道,瑶光成了天璇国土,如今不必承担钧天的赋税,又有王令允许百姓修生养息。烦恼少了,自然过得热闹。
烦恼少了?慕容黎淡淡重复。…也是,想来瑶光王室在他们眼中,只是个遥远的姓氏。那自以为是的殉国,不过是为此地添了几条冤魂罢了。
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说。副将道,只是,百姓总要过日子,就算见了王宫花园,也只会想拔干净了能不能种田。我们王上,虽然也打仗,但从不耽误大家种田,所以大家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