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读罢密信,递给公孙钤,道,虽说本王本就打算收买民心,但此事未免顺利了些。
回禀王上,臣以为有时,百姓才是无情。只要保得衣食无忧,居高位者是谁,他们并不在乎。
陵光听了,扬扬唇角。呵,说得没错。
…臣失言。
公孙钤觉得自己在王上面前说话越来越不谨慎,这不是个好习惯。
你没错。陵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若非为了朝堂稳固,君王何必在乎百姓如何。若非担心苛政欺压,百姓又怎会在意谁居朝堂。
他承认自己不是善人,攻打瑶光,只为抢占先机,防止钧天驻军于此,威胁天璇。
瑶光王室因他旨意而死,但成王败寇,他既赢了,便不会施舍同情。
至于今后治国驭民,是否也胜过瑶光,就且看着。
公孙钤方才也在想事,现下回神,又道,但既然慕容黎未死,也不排除瑶光假意归顺天璇的可能。…话说回来,探明真假,如今意义不大。
天下不平,纵然此时复国,也仍是内忧外患。不是天璇来攻,也有别国。
慕容黎的谋划,必是要天下先为瑶光陪葬。
可慕容黎在暗,他们在明,那人谋划什么,他们是否中计,如今无从知晓。
我初见慕容黎,只道他风姿清逸,不似凡人。公孙钤叹道,原来他竟背负甚多。
陵光又端起茶杯,瞟他一眼。爱卿向来聪明,居然也会为人风姿所迷。
公孙钤条件反射,奉承道,哪里,王上风姿才是无人能及。
说完发现这词不适合这个套路。
臣失言…
茶杯啪地放回桌上。你是累了吧,可以走了。
3.
陵光最终不顾一些大臣对于腹背受敌的忧虑,决定对瑶光故郡开仓放粮。并纳太尉之言,派吴老将军之子吴之远攻打遖宿。
吴之远年纪尚轻,公孙钤看着他毅然当朝领命,有些放心不下。
退了朝,便邀他一路同行出宫。
吴将军丧父之痛仍在,却要上阵杀敌,真是有劳了。
吴之远对官场套路似乎并不陌生,苦笑道,副相大人有话不妨直说。父亲战功在前,我知大家对我寄予厚望,心中虽有豪情,也有不安。
吴将军此言难得,人贵自知。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公孙钤道,将军虽无经验,但以往调兵遣将、粮草运送之事,可查军中主簿记录。对敌布阵之策,可请教吴老将军旧部。将军熟读兵法,假以时日,必能融会贯通。
假以时日…只是,如今军情紧急,王上又予以重托…
道路转过一弯,一袭紫衣映入视线,王上等在那里。
二人脚步一顿,站定行礼。
草木久不修剪,遮人耳目,当真不是什么好事。
免礼吧。陵光道,吴将军,本王且问你,你是怕死,还是怕输。
王上——
陵光不说话,看得他别开目光,才缓缓问道,你是不是,怕自己输,怕家人死。
…王上!吴之远急道,臣,臣只愿像家父一样,为王上尽忠!
陵光点点头。
你放心,裘将军之事,不会再重演。
本王要你全力以赴。但你记着,天璇就算败了,不是败在你身上,是败在本王之手。
本王不怕,你也只管放手一搏。
吴之远目光闪动,半晌抱拳,声音坚定道,臣遵旨。
公孙钤想起方才朝上,王上力排众议,宣布放粮时的情形。
那般神色,冷静决然,与现在无二。不过那时心中之言,现下终于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向他道出,但他也抱拳行礼。
王上圣明,臣也愿唯王命是从,与王上共进退。
说完觉得此话套路甚重,不知王上可听得出其中真心。
王上看他一眼,道,得臣如此,本王之幸。
但公孙钤看到王上的眼神在说这不是你该做的么,什么愿不愿意。
公孙钤觉得自己在王上面前说话真的要谨慎点了。
第七章
1.
天璇与遖宿已经开战。丞相偏偏因病卧床,只靠朝中同僚与他传递消息。
这日晚膳后,丞相正靠在床边读书,忽有家仆匆忙跑来通传,王上驾到。
不等他下床,陵光就跟着进了门,道不必多礼。丞相病中本来不应打扰,但如今情势紧急,实在有事需要找您参详。说着在他床沿坐下。
陵光病中不过歇了半日,如今风寒未愈,长袍外衫穿得繁复齐整,显出肃然贵气。
纵是如此想法对上不敬,丞相也忍不住心道,当年的孩子真是长大了。
嘴上道,王上哪里的话,为王上分忧是老臣本分。
明日会有人送来宫中药材,权当补偿。陵光抬手一按,示意他不必推托,一面示意左右退下。他的随从将一叠奏折书信放在床沿,也请安离开。
陵光捡出一本奏折。丞相看看这个。
丞相接过,是济州太守前几日的上奏,道遖宿人在边境挑起事端,恐会生变,请王上派兵驻防。
陵光又自衣袖掏出封信。这是近日密报,说遖宿虽已占了济州,却军纪严明,不曾扰民。营州、阳州情况也是如此。
丞相读罢问道,王上是担心,他们在图长久之事?
本王登基不过数年,对南境了解不及丞相,特来请教。遖宿出兵神速,显然对我边境州县知之甚多。丞相觉得,这几城可会有他们想图之事?
丞相沉吟半晌,道,老臣愚钝,一时也想不透。这几地并不富庶,从地势上看,也非兵家必争。
陵光闻言皱眉。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却没有什么结果。最后丞相想了想,问道,王上何不找公孙副丞商议?他此前出使遖宿,不正途经济州。
陵光点点头。本王本也有此打算,已召他稍后入宫。丞相安心养病,本王这便回去了。
王上。陵光正欲转身,又被丞相叫住。
公孙副相为人正直,又善政务谋略,王上今后遇事,多可问计于他。
陵光语气沉下来。丞相这是何意。
丞相无奈笑笑。老臣纵想尽忠,只怕天不假年…
不必说了。
丞相心想,王上还是那么容易就红眼圈。
你们都愿为本王而死。有没有人愿为本王活着。
丞相温言哄道,听说公孙副丞出使遖宿前就曾许诺,定不会弃王上而去。
陵光的眸光凝了一瞬,哼了一声。
…他原话可没这么酸。
原来王上还将他原话记得清楚。
丞相…早些歇息吧。
2.
公孙钤大晚上被召至偏殿,王上还不和他说话,只先丢了几个奏折给他看。
不知为何,公孙钤觉得王上的沉默不似往日。
灯火微光不敌夜间凉意。有的从夜中渗出来,有的是从面前这人身上散出来。他不禁多看了两眼。
本王自丞相府回来。陵光似是知他所想,停止了沉默,轻声道。又将丞相所言复述给他,问,你如何看。
公孙钤一一回想出使路上所见,答道,与丞相所言无二,臣也想不出这几城于遖宿有何可取之处。
这三城既然不是必争,就算丢了,天璇也还可得一丝喘息。是这样吗。
王上…
陵光抬眼,语气有些不可捉摸。如果吴将军不敌遖宿,我天璇佯败,诱敌深入,又会如何?
公孙钤闻言一怔。
忽而急切道:如果打算佯败的是遖宿呢?所以才随意攻占几城,只为便于撤退。
陵光不可置信地皱起眉,攥了拳一敲桌案:
速将此事告知吴将军,务必记着,穷寇莫追!
…是,臣这就回去写信!
回去什么!现在就写,写完马上送去。
3.
现在就写的结果是王上直接让他坐到御书房桌案前。自己坐在旁边看着他写,直到信被封好送出。
公孙钤不是没有打算再提醒一遍礼不可废。但现在如果多废话一句,王上说不定会以迟报军情之名砍了他。
此事一毕,二人不由对视一眼。
公孙钤方才自觉逾礼,现下赶忙站起身来。
王上,臣以为,吴将军虽年轻,却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当可全身而退。只是,如今天玑虎视眈眈,如果遖宿退兵,失地怎能不收,我国军队怎能不进。
明知是计,也别无选择。
陵光缓缓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信已传出,是进是退,由吴将军自己定夺。他如何选,本王都不会怪他。
但若有不测,公孙副相,你便替本王拟一道诏书吧。
王上是指…
罪己诏。
第八章
1.
罪己诏,君王自省,立誓改过,请天降祸罪于己,换得国民安乐。
公孙钤沉默片刻,抱拳道,王上用心良苦,不过此事言之过早,胜败还未可知。
而他心中,实是想抗旨的。
为君者,注定要做天下人不做之事,犯天下人不犯之错。怎忍责之。
熟读再多官样文章,他也写不出违心之言。
陵光点点头,道,军情为先,此事日后再议。
其后几日,捷报频传。
遖宿军队节节溃败。济州大捷,营州大捷,阳州大捷。朝中颇为振奋。
只有公孙钤,为王上听捷报时看似平静的眼神感到揪心。
他不敢断言如今是胜券在握还是杀机四伏。旁人问他想法,他只能说,失而复得是我天璇大幸。
如果真的是失而复得。
王上只能说,会为吴将军加官晋爵,待他凯旋。
如果真能凯旋。
仲堃仪几次来信催促天璇与天枢联手,对天玑发兵,得他拒信后,也渐渐没了回音。想来已在怀疑他的诚意。
所以王上问起别国动向时,公孙钤只能答,一旦开战,天枢恐怕会袖手旁观。以仲堃仪如今手段,不来雪上加霜,或许已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