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交叠中,都带着些予取予求的急切。
明明早就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彼此。
既如此,现在就收下吧。
第三十三章
1.
次日下人得了吩咐,将王上早膳一并送至公孙大人房中。
那人应了,送饭路上心想,难道王上昨天受惊那么厉害。都不敢一个人睡了?
他进门时,王上坐在镜前,公孙大人正为他梳发。
上菜时他偷瞟镜中一眼,见王上面色如常,所谓受惊应是装的,才放下心来告退。
待门关上,陵光道,你怎么梳这么久。
这编法有些复杂。公孙钤答。他手中是陵光几缕发丝,正与发缨编结在一起。
随便一绑就是了…陵光忽从镜中抬眼,你会编?
…嗯。
公孙钤皱眉动作着,分神轻声答道,看得久了,就琢磨出一些。
陵光目送公孙钤,只有他离开王城那寥寥数次。
他却不知,每次道完一句恭送王上,公孙钤会追着他背影看上多久。
镜中公孙钤仍认真垂目,陵光忍不住一直看着。
直到彩缨在发尾打了结。
公孙钤空出了手,又扶上他双肩。
…王上,昨日之事,不会重演。
陵光见他凝重表情,也知他不是在说昨晚。
却忍不住调侃,公孙副相是要始乱终弃了么。
…王上!…此事臣定然不会反悔。
他又一副耿直神色,仿佛两人谈论的,是什么正经的君臣忠义。
偏偏别有深情。
陵光反倒有些赧然,道,谅你也不敢。说你的事吧。
今后,用兵之事,还应交由副将与齐将军定夺。…臣本是文臣,不应置喙。
有他们在,你不领兵权也无妨。陵光道,只是遇上昨日情形,他们决策未必与你不同。
战场杀伐,他们比臣果决。公孙钤只道。臣是不想…因一念之差,再如此后怕。
甚至后悔。
陵光笑笑。
你这样,可算是因私废公。
政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国之私。公孙钤道。臣若此心不安,如何辅国。
陵光转头看他。
也就只有你,敢跟本王这样强词夺理。
…都赖王上偏爱。
2.
陵光那日一句压惊,非但拖延时日,还将四国使者都牵扯进来。
遖宿既未出言反对,公孙钤便修书送往天权天枢,请使来顺江城一聚。
如此,也算昭告了他未死之事。只是,以有些人耳目灵通,未必要等这一封信。
先到的是慕容黎。
公孙钤出府去迎时,他正由莫澜扶下马车。只是那搀扶动作,比起以往关怀,多了一分小心。
战乱中死去的天权人士,葬在何处?慕容黎一见他,便是这句。
那时我重伤昏迷,醒来后只得知,兵民尸骨被同葬在城西林郊。公孙钤道,…死者甚众,故而也未一一立碑。
…带我去祭拜吧。
公孙钤便策马带路,引马车行至郊外。
本地人士坟冢,还有亲友洒扫。阵亡将士与无名尸骨埋葬之处,已有杂草萌生。
慕容黎本是一袭白衣红袍,天权的华锦艳绣。此时却已脱了外袍,只着素衣祭奠。
莫澜在旁着急劝道,你若再病倒,可怎么办。
他恍若未闻。
祭品不好布在某处,只得摆在道旁。燃香烧纸,洒酒作祭。
公孙钤在旁看着,直到火焰渐熄,风吹残烬,方道,莫郡侯,在下有些事,想与慕容大人单独相商。
慕容黎沉默许之。莫澜毕竟心疼他,让他们到车上避着风谈。
随行之人皆已回避。公孙钤坐在车门驾马处。
慕容黎在车厢中,披着红衣。
你如今有心祭奠,当初何不带他们离开。公孙钤问。
遖宿出兵之日,我怎能料到。慕容黎答。
开战在即,自然越早离开越好,何必料到是哪一日。
慕容黎在他身后抬眼。
公孙兄是在怀疑我?
公孙钤深叹一声。
我该信你吗。慕容黎。
无人应答。
公孙钤望着不远处连片荒坟。
我猜,你一点都不想在此,连天璇死者一同祭奠。
话已至此,加上此前多多少少的失算。
已无需再解释什么。
半晌,慕容黎开口。
既如此,公孙兄想怎样。杀了我,以绝后患?
你会放弃报仇吗?公孙钤问。
身后一声冷笑。
公孙兄呢?若天璇亡了,你会如何。
天璇仍在。公孙钤道。
所以,我不愿无所作为,待到覆水难收,再谋划复仇泄愤。就像你一样。
他撑身跃下马车,站定回身,望他。
如今天璇,有军队驻扎瑶光,亦有诸多天权行商驻留。其中有人已在西境焸栎侯封地定居。
瑶光故土,天璇不会奉还,但可保你百姓富足。你一族性命,顺江城死者早已百倍还清。
你若仍不罢休,只管再准备祭奠。
第三十四章
1.
两日后,仲堃仪也抵达。
他见公孙钤时礼貌一笑,一脸的公孙兄你居然又耍我。
咦为何要说又。
公孙钤心知,以他力图天枢自保的精明,愿出兵十万,与自己死讯不无关系。只是四国结盟,出兵本是应该,他身为天璇臣子,不应过多感念这份人情。
便只客套了几句感谢相助,迎他入厅用茶。
我本以为,仲兄会来得早些。
本应如此,只是有事耽搁。仲堃仪不悦冷哼。与遖宿一战,世家大族想置身事外,怨我出兵劳民伤财,故而纠缠了一阵。
公孙钤皱眉。可你此来是为议和,他们为何还要阻拦?
…是因为王上染恙,我多留了两日。仲堃仪情绪不明,道,只望此战一停,他也能安宁些时日。
这其中应另有是非,不过事关天枢内政,公孙钤未再探听,为两人倒茶。
倒是仲堃仪抬眼,追问道,公孙兄,你如何能保证,议和一定能成?
以他一人,自然无法保证。公孙钤不解道,仲兄这是何意?
我便直说了吧。遖宿若真退兵,天璇便居首功。仲堃仪端起茶杯,雾气轻散。以贵国王上昔日开疆拓土之志,你想停战,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仲兄此言差矣。若非要计较首功,也当是领兵抗敌的齐将军。公孙钤正色道,何况,吾王如今仅有守土之意。
你又如何肯定?仲堃仪盯着他。
公孙钤只是笑笑。
他若想要什么,又何曾遮掩过。
半晌,仲堃仪也失笑。
此话不假。如今想来,当时我来天璇见他,他那样子…与王上真像。
此话怎讲。公孙钤不禁问道。
仲堃仪轻轻搁下茶杯。
…有时我也诧异。君王绝情,才不会有软肋。
偏偏,他们心中有谁,都写在眼里,怎么从来不怕让人知道。
2.
陵光还是私下见了毓埥。在城外,齐之侃军中一处营帐。
几国使者聚齐,会谈便是他们的事,没有君王亲自出面的道理。何况他二人位置再高,也无权将五国之事包办。
讨价还价,都已授意给各自臣下。二人会面,倒无甚可说。
想见,本也只因一分棋逢敌手的好奇。
久闻天璇王少年壮志,如今一见,果然气宇不凡。毓埥笑道。
陵光抬手请他上座。
不比遖宿王治国有方,境内河清海晏,不为战事所扰,本王羡甚。
毓埥只作未闻,与他入座。
你们打算何时撤军。陵光干脆问道。
毓埥大笑。
你为何笃定我会撤军。当年你也是坚持出兵,瑶光才归了天璇。
天璇虽拓了疆土,但当年冒进是何结果,你也看到了。陵光轻笑。何况,瑶光王族气数已尽,蹇宾可还没有。你待占得天玑王城,再与我当年作比不迟。
毓埥闻言抬眼。你对天玑,亦有所图?
本王图他什么。他与瑶光不同。陵光道。若非瑶光安于做个属国,易主对当地百姓而言,怎会如此甘于接受。而天玑摆脱钧天不久,总有几分自立门户的意气。你逼他国民尊你为主,岂不自讨苦吃。
不知他可有几分说中。毓埥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
听多了战地攻城之言,如今倒受教了。
呵,上兵伐谋,其下攻城,非是你不懂。陵光道。只是那多言之人,别有用心罢了。
毓埥警觉望他。
你可是知道什么。
你我皆是当局者迷,本王不敢妄下判断。陵光摇摇头。
只不过,若要选择盟友,本王会选助我守天下之人,而非乱天下之人。
毕竟,无论是谁,都在这天下之中。
3.
辞了仲堃仪,公孙钤行至居所院门。
虽然已近冬日,但南地偏暖,顺江城中依然枫红菊黄,叶青香暗。
如今总算有余闲赏景。
血腥之气早已被前日大雨冲净,如今入眼,一片绚烂安和。
道旁紫色木槿开得柔软张扬,像极那人衣衫。
他才停步出神,陵光也正缓缓踱来。
美人入画。
王上。
欣赏之余,他端立问安。
陵光点点头。各国使臣,你都见过了?
…是。王上与遖宿王,谈得如何。
打打嘴仗罢了。不过,他对慕容黎之计有所动摇,退兵也是迟早的事。陵光示意他随自己往院中走。
冷箭之事本王未提,你留到与使臣正式会面时再计较。趁这几日江河平静,催遖宿渡江退兵。以免他们日后找借口拖延。
是。
公孙钤颔首应了,又禀告道,如今天枢朝中暗乱,天玑为战事大耗元气,至于天权,虽仍让慕容黎做兰台令,但听闻他前日大病一场,想来天权人之死,于他不无影响。
二人行到石桌旁坐下。公孙钤续道,只是如今各国虽无心再战,却怕王上仍然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