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僵硬在了椅子上，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个提议比我想得要完美得多。”
温特的震惊不是简单地可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如果不是他和居里夫人认识了很久，确定眼前的人的确没有被什么奇怪的生物顶替身份，他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颠婆。
“我真的好欣赏居里夫人啊。”一个声音在温特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是属于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的谢吾德。
在现在这种场合，温特没法问谢吾德怎么回来了，但是一般来说，谢吾德的表扬对正常人类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被一个多少带着点神经质而且思想极端的神明表扬一般就该反思自己是不是偏离人类了。
每次谢吾德表扬温特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心虚——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反正这个人做的事基本上和正常人都反着来的。
温特倒也没因为这个而选择放弃居里夫人的提议。
要是谢吾德赞同的他都反对，那他岂不是比谢吾德还要幼稚？
事情总是要用脑子思考的。
不过就像刚刚温特回答的那样，虽然他觉得居里夫人的提议有点恐怖，但是他又觉得这听着恐怖，细细思索来却挺完美的。
与其相信人们会团结一致，为社会造福，还不如把所有人都绑架到一条船上同甘共苦。
玛丽·居里作为一个国家两次沦陷的人，绝对相当明白这个道理。
温特回头看了埃德加尔一眼，但是居里夫人只是说让温特自己看，即使温特不介意分享给埃德加尔，但是埃德加尔自己到另一边，现在正在给温特倒可乐。
问题特只能自己慢慢地想。
这种做法其实很极端，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也好，至少能够让别人知道这个事情子啊他的心中有多么严肃。
温特还想到了另一件事。
现在不少奥术师已经死掉了，或是死于寿命的自然终结，或是死于与教会的斗争之中。
他们死后温特还能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吗？
不好说。
但是结合研究人工智能的技术让他们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对于温特来说，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温特真的心动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温特思来想去都没想到什么弊端，“我觉得这件事情甚至可以在科学议会直接公布。”
埃德加尔猛地扭头看向温特：“什么？”
温特看了居里夫人一眼，居里夫人点点头，所以温特把这张纸条也给埃德加尔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会签字。”温特在埃德加尔思考的时候对玛丽·居里说道。
这事既然是他提出来的，那他绝对也不可以置身事外。
提倡遗体捐献的人往往会选择捐献自己的遗体，作为示范，鼓励别人也去这么做。
不然会有人质疑“你自己为什么不贡献”。
这个世界……不，就算在温特原本的世界里，这些西方人往往也是怀抱着死后能上天堂的期望。
这个世界上的主流宗教一般都是宣扬死后的享乐。
把灵魂献祭给别的东西就很犯忌讳，放在好莱坞电影里，他现在应该就成了什么反派BOSS角色等待主角把他打倒，说不定还会搞个什么路西法的身份……等等，他真的是傲慢啊，那没事了。
温特学过灵魂学，自己也有观察“灵魂”的能力。
所谓灵魂不能说不存在，但是死了就是彻底地暗淡，没有意志的维护那就只能逐渐消散。
温特能够复活拉瓦锡那是因为议会长要研究灵魂，为这些灵魂数据充能，仅仅保持不会湮灭的程度。
死后天堂？
说的是议会长的地下档案室吗？
那玩意就是一个档案室罢了。
只会有不想当神的高塔公主、试图冒充死神的“傲慢”和一只猫猫群路过。
没有鲜花、美酒、音乐，不在天上，而在地下。
而且如果在死后不希望成为人工智能，那大可以选择在死后确认的时候选择永久的沉寂。
温特不太在乎自己的遗体，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自己灵魂的必要。
反正早晚会回归议会长这个本体，他签个名，当一下试验品也无所谓。
而且科学议会整体未必会对这个有多么大的排斥。
能在这个世界做科学家的都多少有点奉献自己灵魂的准备。
教会宣扬奥术师是死神的仆从，他们向死神献上灵魂换取知识，是无法上天堂的邪恶之人。
所有人抱有一些侥幸心理，而且人类一直都会有“我是特殊的那个”的错觉，不过献上灵魂这种选项早已经在他们脑子里过了一遍。
也不排除有些人不想把死神献给死神，觉得把灵魂提前许诺给自己的同事是一个不错的逃避死神的选项。
死神的原型虽然是人类，奈何在教会的渲染之下，死神的确比人类恐怖多了。
居里夫人看看温特：“这也是我的意思。”
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温特可以置身事外，温特是必须签名的人。
温特可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他要是不愿意签字，那么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说服力了。
温特看看自己杯子里正在冒泡泡的可乐，觉得居里夫人在这种地方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埃德加尔放下居里夫人的纸条，他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是他想了半天，也只是想到了一些小乱子。几乎每一件新事物出现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点小乱子，无论一开始做了何等完美的准备，最后总是会出现预料不到的情况。
“埃德，你可以帮我做出一份协议，给其他人看看吗？”温特问道，“最好把灵魂学关于灵魂学的一些内容也放上去，减少一点恐惧心理。”
“可以。”埃德加尔点点头。
这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的，只要找一个模板，套一下，然后浏览一遍，修改一下，进行一些备注。
他毕竟是半个人工智能，这种有点像是套公式的东西对他来说最简单了。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他就做好了，打印出来，分给了每一个人。
图灵看完，表情和之前的温特也差不多了。
玩这么大吗？
他觉得今天自己失态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什么一等一的疯子？
他觉得自己之前已经够邪恶了，但是这可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图灵先生，你会签名吗？”温特的双手交叉放在自己的下巴下面，轻声问道。
图灵回过神来，却相当斩钉截铁地说道：“签名？当然会签名了。这可是我一直追求的。”
拿别人的灵魂做实验追求自己的知识就是很邪恶，把别人当成材料的人自然也要做好自己成为材料的准备。
他的确被这份协议震惊到了，可是这份协议的确相当公平。
拉瓦锡看着这份协议，有点出神，却也是点了点头。
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他觉得没有什么人比他更清楚死亡之后是什么样子。
什么都没有。
从死亡到被复活，那也不过是失去意识和恢复意识。
中间不是黑暗，而是空虚。
就像是盲人眼前的世界不是黑色而是“无”。
这话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别人不会相信，说了没趣。
死了一次的人自然比其他人要豁达多了。
“我也是同意的，而且我觉得这个协议已经很完善了，可以直接用作签名了。”
皮埃尔·居里看看在场其他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了玛丽·居里身上。
自己的妻子都决定为此献身了，就算有天堂，他独自去也算不上是什么天堂。
他叹了口气，也算是默认同意了。
玛丽·居里的主意不是他能够改变的。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协议中的内容提出任何质疑。温特让埃德加尔打印一个留给许多人签名的版本，和其他人一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图灵先生。”温特把这份协议递给了图灵，“不过你得记得和其他人说这份文件签名的时间是在这次吕戴安的事情发生之前。”
不然这事实在是没法向别人解释。
图灵双手接过，抱在怀里：“我知道了。”
餐厅变得空空荡荡了。
温特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坐得不再端正，而是靠在一侧扶手上，翘起了腿，双手抱臂：“这个决定还是做得太匆忙了吧，这样不太好。”
他也就是个子太高了，对他来说，抱着膝盖蹲在一把普通尺寸的椅子上实在是困难。
“万一议会长突然出来检查了呢？又没人真的能关住他。高塔公主又没有关押他的女巫……”
虽然温特和议会长是一个人，同一个人之间有着自己的默契，但是温特的性格其实还挺随性粗糙的，偶尔会有无法预测的美。
埃德加尔坐在温特对面，给自己倒了一份猫粮慢慢吃了起来，无视温特的絮絮叨叨。
温特就是这样，其实他不管怎么纠结，最后做出的决定在没有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和最开始的决定是一样的。
就算他认真思考，最后的决定也会和今天晚上的决定一样。
这货大概天生自带“我要第一版”的甲方属性。
温特忽然感觉自己的头皮刺痛了一下。
温特伸手摸了一下，却摸到了一只毛绒绒的爪子。
另一只猫形态的埃德加尔收回爪子，重新站回椅子靠背上，疑惑地歪头，咕唔了一声。
是又因为埃德加尔抓了一下他的头吗？
温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事情多了有点头疼。
温特沉默了许久，忽然觉得谢吾德现在安静得有点不对劲，而且他和埃德加尔一样产生了一点不妙的预感：“谢吾德，你觉得呢？”
谢吾德笑了一声。
狗比东西一笑就没好事。
温特被谢吾德笑得心烦，他精力很不旺盛，刚刚脑力工作做得有点多，现在已经开始犯困了。
是灵魂会出现什么问题吗？
不可能的，谢吾德又不可能学会灵魂学，他更不可能会计算机，怎么可能做出精准地判断？理智地想想就知道这绝对不可能。
这十有八九就是故弄玄虚地吓唬人。
自己的确会是做这种恶作剧的人。
埃德加尔听到温特的提问，抬头看了一眼，没预料到谢吾德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你之前去干什么了？”温特等了半天没等到谢吾德的后续，就懒得理会他了。
“帮你看那些东西啊。”谢吾德说，“顺便掐死了个神。”
温特一下子坐直：“啊？”
“这不是议会长会去做的事情吗？”
“那倒也不是。”谢吾德的声音听上去还挺轻快的，“这个世界上只能有我一个神，其他的神都是什么玩意，诞生之初就该被我弄死。议会长在法网的反应上没我快，我又不想去见他，也等不及，就亲手去掐死了。”
他没等温特开口说出他和埃德加尔都能听到的话，就进一步解释：“你要知道法术和愿望、意志这类的东西息息相关，一群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的确就有可能制造出神明……和他们期望的肯定还是有点差距，毕竟我们才是法网本体，从法网上诞生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比我们强。他们所人为的创世神也只是徒有其表、自以为是那个神的神。”
“虽然不是正式的愿望，但是单纯的相信和看法也会干扰法网。”
温特听了听，没听得懂，这种高端的东西也和他无关。
谢吾德说掐死一个“伪神”就像是掐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但是想想谢吾德在这个力量受限的世界都能把吕戴安撕了的战斗力，温特觉得就算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战五渣，也依旧没法参与到这种高端战斗中。
按照议会长的说法，他这个身体是在这个世界创造的，而这个世界在创造之初就比他原本的世界低上半层，一般的神明也不是他能打得过的。
谢吾德的核心思想大概还是那个——这个世界上我最牛逼。
温特性格内向，但是在谢吾德身上就完全看不到这点，他只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厉害。
谢吾德静静地等着温特的反应，但是温特翻了个身，勾到桌子上的协议副本，又翻看了几遍在琢磨到底哪里有问题，完全没有把他刚刚的暗示放在心上的意思。
谢吾德想想，那就不管他的事了。
反正他也不拒绝事情的这种走向。
“今天教会的攻击已经弱了下来。”谢吾德对温特说道。
这是他的日常汇报。
教会每天都会来攻击一下黑幕，他们自然是不可能打破黑幕的，议会长本人来都要费点功夫，更别提这些普通人了。
他们的攻击与其说是破坏，不如说在给谢吾德的黑幕充能。
只可惜没人能够看透这悲剧的事实。
他们能够猛攻半年，今天才放缓攻击，变成了可有可无地打一下已经称得上有意志力了。
这已经是黑幕降临吕戴安的半年之后了，黑幕里的人基本上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让这座城市恢复了一些正常的生活节奏，不复当年的惊慌了。
有的人甚至开始享受了这种学习还不用工作的日子。
学的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不用工作是真的爽。
也有一些人根本不想学。
有的是对知识轻蔑，有的是认为这是邪恶的知识，完全拒绝死神的知识。
这种事情在新大陆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查理也在这群人其中，他是后者。
他不参加考试，就是这么看着，每当看到周围的信徒开始学习，甚至是去找那些冒出头的被困在吕戴安地区的奥术师询问问题，他就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活像是被人闷了一拳但是又不敢说话。
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一开始，小镇甚至是整个吕戴安地区的人是为了保护教堂不会损毁而进行学习，但是随着压力增加，他们虽然保住了教堂，但是却完全没有多少时间去祈祷了。
这就像是努力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是努力工作之后却没有时间享受生活了。
查理每天都会在教堂门口坐着——他现在也没法进入教堂大厅了。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每天都来教堂看看开没开门，积极地问他各种问题，到只是不抱期望地例行来看一眼，到现在只会被无意瞥上一眼。
神父和教会骑士已经被杀死了，但是教会的人却依然有好几位，只是之前没被傲慢盯上，侥幸捡回一条命。
最强的就是查理了。
其他人基本上就是杂鱼级别。
拼上命都没法让傲慢破防。
他们很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所以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去攻击傲慢。
查理都不去攻击，他们做这种事情干什么？
查理不大更多地是因为打不过，其他人不大是还没忠诚到那一地步。
神职人员的确都挺虔诚的，但是在性命之忧之前，他们还是会怂一点的。
学得太差的人会被温特取消了一切待遇。
那些偷奸耍滑的人过得很困难，但是查理却不太受影响。
他从第一天就拒绝一切死神的馈赠，自己开始种地了。
只是他能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自己的同事。
查理的确是在场的人中最强的那个，但是他还是太过于年轻了。这个小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个被赦免的魔女之子，但是教会的其他人知道。即使是被赦免，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歧视查理。
查理毫无威信。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同事居然为了不失去来自科学议会的支援而开始学起了科学，他虽然愤怒，但是最后能做的只是和那个叛徒大眼瞪小眼，看得那个人怏怏地收起了笔记本。
可是查理知道，等着他走了，这个人还会把本子拿出来继续看的。
他不是害怕查理，而是有点没法面对自己曾经虔诚的信仰。
神职人员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查理都不敢去像以前一样走进小镇上的某个家庭，像是以前一样询问他们。
就算他有这个勇气，他觉得自己也没办法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祈祷。
神明没有出现。
半年的时间，神明也没有将目光投入到这里。
就好像在被黑幕笼罩的那一瞬，这里就变成了被神明抛弃的地方。
这种认知让查理很崩溃——他已经是最后一个崩溃的，其他的神职人员早就因为这个认知崩溃过一轮的。
有的人在崩溃之后就自甘堕落，开始饮酒作乐，完全遗忘了自己作为神职人员应该遵守的戒律。
离谱一点的甚至会高呼：“我已经是死神的信徒了，伟大的死亡君主，请给予我宽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