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是从高处摔下来的。”
“从哪儿摔下来?好好地怎么会从高处摔下来?!”
主宅派来伺候的姑娘,怀里捧着一盆擦洗过的水,被他吓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张嘴几乎要咬到舌头。
“楼、楼梯,大少爷,我……我真的不知道了,您能让我先……”她声儿越来越细,鹌鹑似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叶阮,眼神里写满了求助。
董叔去买宵夜了,留她一个胆小的大半夜待在病房里候着,对于缘由一概不知。事发突然,繁夫人刚经过手术,仍在床上昏迷不醒,本来也够让小姑娘心慌意乱的。
雁放还想不依不饶,身后的叶阮拉了下他的手臂,没什么温度的指尖滑进他掌心里,安抚地捏了一下。
叶阮拉着他让了一步,对已经抖得快抱不稳水盆的姑娘说:“先去吧。”
姑娘如蒙大赦,端着盆往外走。雁放突然又叫住她:“等等……再帮忙接杯热水,谢谢。”
那声谢谢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但吐字很重,像是带着什么疑问一并囫囵吞下去了。
“哦哦……是。”姑娘哪敢承情,脚不沾地地跑了。
凌晨的病区静得渗人,也怪不得鬼片热衷于选择这个地点,但凡心思稍一空白,仿佛就能听得见各种病痛疾苦、啼哭哀愁。
也许是为了减缓这种阴森感,病房楼的暖气开得很闷,叶阮走到墙边推开半扇窗,清凉的夜风顿时灌进来,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个透彻。
雁放这才觉得疲惫,提到嗓子眼那口气终于在担惊受怕后呼了出来,他岔开腿,在椅子上坐下去,郁闷地垂下了头。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叶阮走到了他面前那块空地里,“不用太担心,医生说手术成功了,只是要多休息几天才会醒过来。”
“我不是傻子,撞到脑子这种事的严重程度我还是知道的。”雁放低声说,头一直埋着,又勉强地开了个玩笑:“我妈有段时间爱看狗血八点档,她就老是担心,万一我骑摩托把脑子摔失忆了怎么办……结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她。”
叶阮抿了抿嘴唇,他一向不会安慰人,身体先于大脑往前站了一步,刚好卡在他腿中间。
雁放没客气,手臂抬起抱住了他的腰,搂结实了,把脸埋在叶阮温暖的肚子上。
“你在偷偷占我便宜吗?”叶阮的手落在他后颈,捏了捏。
雁放被戳破了,更加沮丧,不舍得松手,后颈却被不大不小的力度按住了。呼吸起伏间,叶阮慈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你做的很好,我允许了。”
雁放浑身肌肉僵了一下,紧接着感到一阵久违的鼻酸,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想哭的冲动。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劝别人是一回事,放在自己身上又是一回事。以前他们母子支撑着那个小家的时候,风风雨雨都扛得过来,他不说顶天立地,站起来也跟堵墙似的碍人眼了。
亲妈在里头躺着,假哥在怀里抱着,在雁放不成型的意识里,这实在犯不上是个值得脆弱的时刻。他窝囊的冲动明显不来自于“哥”这个称呼,而是他因这句话把叶阮当成了别的、归类到更加亲密的所属里去了。
“老婆……”
这突兀的称谓轻飘飘地,从鼻腔里逸了出来,砸得两个人都反应了片刻。
雁放先一步回过神来,被自己吓了一小跳,壮着胆子圈紧了手臂,勒着叶阮的腰肢,整张脸都埋进他衣料里。
叶阮搭在他后颈的手一顿,仿佛被他同样张狂的心跳给烫到了,感到整个人一阵阵发晕,掌心热得要沁汗。
雁放从他小腹间抬起眼,黑洞洞的一双小狗眼,眨得像辛巴期待新玩具的模样,睫毛密密地匝着。
太过真诚的一双眼。
“老婆。”雁放危险地叫道,好像觉得怎么都不够,随着他不断箍紧的力度,又叫了几声:“老婆,老婆。”
声音愈发贪婪,叫得近乎痴迷、像在乞求。
刹那间,这个亲昵的称呼所带来的安全感胜过了任何的安慰。
雁放拉过他垂着的那只手,叫着“老婆”的呼吸洒过指尖、掌心、腕骨,那略带凉意的吻落在叶阮的手腕内侧。干涩的吻落在脆弱的脉搏,皮肤是凉的,却如同血一样沸腾起来。
雁放在等他的回答,随便怎样一句都好,真情或是假意,他此刻需要被蒙骗。
但他看到叶阮的下巴划出弧线,眼神往一旁躲开,那似乎代表着一句不必言说的拒绝。
雁放晶润的眸子暗了一瞬,随即又被满腔火热的爱意焕亮。叶阮的指尖在他鬓角刮了两下,手心汗湿了,他别过脸,骄矜地把下半张脸藏进衣领里,只露出一双藏不住颠簸的眼睛。
“嗯。”他哼出来。
太轻了,这回答太轻了,但这是他能给出的全部了。
叶阮难得被感性左右,心是冷静的、镇定甚至于平静的,手腕的脉搏却激烈地烧起来。
慈悲再多给一些又如何?他不是菩萨,他肉体凡胎。
雁放像是连呼吸都忘了,愣怔地看着他。
叶阮慢慢蜷起手,依旧用手背碰了碰他的侧脸,雁放不知道,他掌心的汗好像怎么都化不开了,逐渐要淌遍全身。
疯了吧……他的手好像要比他的心更懂得什么是爱。
热水是让董叔送回来的,小姑娘找地方吃宵夜去了。老董到的时候他俩还抱着,叶阮先看见了,拍了拍雁放的后背。
“董叔,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啊。”雁放把热水接过来,急虽急,但他并没有开口先问话,而是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板退烧药,兑了一片飞机上护士给的消炎药,递给叶阮。
他心里好像单独给叶阮设了座钟,“时间过了,把药吃了,你快跟董叔回家吧。”
叶阮刚被汗淹过一遍,在陌生情愫的触动下显然忘了自己还没退烧。
老董站在一旁,把事故缘由说得像背过一样流畅:“昨天夜里出的事,老爷应酬完歇得晚,夫人回别院发现灯叫不亮了,可能是近期操劳过度,等电工去的这点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别院的楼梯虽不如主宅挑高那般高,但也实打实是两层,失足摔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老董描述的这一切太轻描淡写了,雁放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皱了皱眉,没再多说什么。背好给他听的一面之词,没有当回事的必要,老董既然这么说,就是有人摆明了不想让他深究。
“知道了。”他假意把这番话认下来,往外赶人,“我在这守着。董叔,麻烦你把我哥带回家。”
抱都抱给人看了,这会儿这声冷静的“哥”简直像在掩耳盗铃。
等吃完宵夜的小姑娘也回来了,老董吩咐了她几句,小姑娘怯怯地,推门进去守夜了。
叶阮把剩下半杯水塞进雁放手里,避着老董说:“把你的消炎药也吃了,明天记得找护士换纱布。”他侧过身,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事需要处理,最近顾不上你这边了。”
雁放没问什么事,他整颗心经过刚才那个称呼的安抚,已经奇迹般妥帖了,当下焕然一新,重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设。
他在衣摆间暗度陈仓地捞了下叶阮的手:“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
接机的车把他们送到医院就领命去送宁远了,老董万年不变地开着家里那辆买菜“老头乐”。
时间太晚,叶阮主动担任了司机,四座的电车,长腿压根施展不开,开得格外憋屈,好在凌晨已过,一路通畅无阻。
开出十多分钟,副驾上好似睡着一样的老董才抬起眼,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路灯照在他半塌的眼皮上。
“她去阁楼了。”红灯,叶阮单手扶着方向盘,用的是肯定句。
“嗯。”在这寂静的街道上,老董的声音也变得低沉,“我方才那番话不掺假。”
“我知道。”叶阮笃定地说:“如果是雁商做的,她不会还有醒过来的可能。”
老董又不说话了,待在这大宅几十年,口、眼、心都得用一层窗户纸兜着,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该戳破的就得糊起来、烂在心里,但他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就难免生有恻隐之心。
绿灯了,电车再次行驶起来,老董半阖着眼想,他也差不多活够岁数了。
开到主宅的车库,叶阮在下车前叫住老董:“谢谢,董叔。”
老董板着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既然这件事跟雁商没有直接关系,那番话就是你在雁放面前帮我。”叶阮礼貌地笑了一下,虽然那弧度很淡、也很短暂。
他虽然笑着,说出口的话却等同于把人架了起来,很是高明:“以前辛巴常跑去打扰你,这段时间雁放也要劳烦你照顾。如果我们对未来的愿景是一致的话,他不会亏待你的。”
凌晨两点,回到主宅二楼。
转过幽暗的转角,叶阮被尽头那盏立在他房门顶上的高瓦数大灯泡惊了一下。
他后知后觉地记起去南京前灯泡坏掉了,再稍加思索,某人那个不正常的脑回路跃然于面前。
他无暇与雁放计较,径直进屋,把房门紧锁上。叶阮从抽屉的暗格里摸出一张旧卡,慌乱地插进手机里,同时打开了电脑里雁放四年前做的那个屏蔽系统。
语音通话在漫长的滴声后“咔哒”接响,传来淮青压低的喘气声。
“你现在哪儿?情况怎么样了?小书他……”
声流拉扯的每一秒都显得格外艰难,信号时断时续,淮青的答话被吞掉一半的字眼,听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章……心血来潮……游轮,行驶到太平洋……昨晚途径泰国,又上来几个人……小书与章……一起上岸……没有回来……”
叶阮抓住了什么,眉头当即拧紧:“你暴露了?”
淮青似乎叹了一口长气,“兰卿,我顾不得……章世秋回来……质问,他派了三个人到泰国找……有我。”
叶阮咬住了下唇,他用手捂紧左耳,试图把淮青那不成文的话串起来。他倒吸一口气,不敢确信这个恐怖的猜测,肺腑都颤栗起来,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昨天……什么时候?”
淮青报了一个时间,换算时差,与昨晚酒店事发的时间无比接近!
叶阮险些拿不稳手机,他跌进椅子里,整个身体都像被抽去骨头似的。
小书和他的关系一直不是秘密,他从未把小书当作棋子,更不愿他成为虎穴里的筹码。哈里森跟章世秋果然做了多手准备,只是他也没有料到,叶阮会在一切开始前就掰断了手机卡,彻底与外界失去联系。
一天已经过去,淮青在泰国如同大海捞针,小书是否安全?
怎么办……怎么办?!
叶阮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安抚淮青,其实手指都“六神无主”地哆嗦起来。
增派人手、联系宁远、温斯特,等天亮开始搜索,对……等天亮,又是等不到的天亮,六岁的梦魇恐将再次缚住他。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夜也太长了。
第79章
三天后,繁莹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她在漫长的休眠中偶尔会睁开眼,茫然地扫视一圈,或是摩挲两下雁放握紧她的手背,再次倦怠地陷入深眠。
不止夜太长,连白昼也太长了,这三天的每分每秒对雁放来说都像是拉扯着度过的。
工作室那群小孩一传十十传百,朴实的老街坊们陆陆续续来了几波,炭头拉扯着俩小孩来送水果和花。
花是用硬壳透明盒包裹着的,跟他们似的,站在这座金贵的私立医院门槛前望而生畏,只好用壳子把自卑和羞怯都给套进去。
亲妈还远不到能享受瓜果的情况,雁放让护工把水果都洗了,削给小孩们吃。
他勾着炭头的肩膀往墙角走,“正好你来一趟,帮我个忙,回工作室把我的设备收拾好。待会……不,晚点我得空联系你取。”
炭头敏感地一点头,打了个激灵,低头又瞅见他手背的敷贴,忙问:“这咋回事儿啊放哥?”
“玻璃不小心割到了。”雁放没把伦敦的惊魂一夜说出来,怕吓着他们,说完又往炭头头上胡噜了一把,“把这小眼神收回去,残不了,养你们到退休没问题。”
炭头听完又感动了,鼻涕水都要流出来,眼瞅俩小孩噙着4J车厘子出来,忙背过身抹了把脸:“对了哥,你不在这几天,林哥来过一次,说大过年请咱们吃了顿好的,这人情要还么?”
别看炭头外型跟个鬼火少年似的,其实是个相当中规中矩的小老百姓。做人要讲义气,人情债欠不得,这是每个平头老百姓刻在骨子里的办事铁律。
“不还。”雁放从小孩手里抢了几个车厘子,自己咬掉一颗,剩下塞给炭头。“他的钱不叫钱,叫我的交友不慎损失费。回头他再说带你们吃饭就去,敞开了吃,林圃阔着呢。”
“哎。”炭头记下了,没待一会儿拉着俩贪吃嘴的小孩匆匆告退,“林子看着店呢,天不早了,我去换他班儿。放哥,注意身体啊。”
俩小孩跟着学舌,祝了一通。雁放挥挥手,听见他们走远了,炭头还在絮叨着教训俩小孩,带来的水果都让他俩吃了。
雁放没忍住,这几天来脸上总算挂了点笑。他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刚要往回走,电梯门“叮”一声,随即一只哑面的皮鞋阔步迈了出来。
来人的位置有些靠里,像是被人包围在中间,于是雁放首先看到的,是年终在总部有一面之缘的副手。他还来不及反应,眉头已经蹙了起来,站在门口没有动作,造成一种迎接的假象。
紧接着雁商迈出电梯,冰冷无波的眼神滑了过来,在空气中跟他碰在一起,擦出一声无实质的火花。
单看这两双眼所展露出的神采,大概没有人会猜测他们血浓于水的关系,但就眼睛轮廓而言,又有些DNA里带来的相像。
雁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过来,他比雁商还要高半头,如果雁玺还活着,身量应该也不如他。
到病房门前,雁商遣退了身边人,略微抬眸看向他,语气不怒自威:“堵在门口做什么?”
雁放皱起的眉形成一个滑稽的“八”字,随即又被强行平缓,他悄然握了下拳,扭身直接进了病房。
雁商跟在身后,好像只是例行一个丈夫该施舍的职责过来看一眼。听护工汇报完情况,这短暂的施舍就宣告结束,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床上虚弱的病人。
床边就放了一只小板凳,雁放坐在那收拾桌板的狼藉,听到雁商说:“出来。”
这房间除了一个昏睡着的,就只有他跟那个护工。雁放扭头看了这个便宜爹一眼,确认他是在叫自己,这才把桌上的垃圾都扫进袋子里,掂着袋子跟了出去。
从叶阮口中只言片语了解过后,雁放现在看待雁商的情感很复杂。对这个曾经在他们艰难度日时不闻不问,没了继承人才半路把自己认回来的爹,他谈不上好坏,也谈不上信服,愿意住在雁家也只是让繁女士宽心。甚至于知道自己终将从他手里接过大笔的财产,雁放总有种太子位居东宫的忐忑。
集团在医院占股,不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出一间宽敞亮堂的会客厅来。
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诡异,医院独特的香氛味道都好像被驱逐了。雁放原地站着,就像一只敢怒不敢言的小狼狗,碰上了领地里的头狼,只有垂下来的眼角掩饰不住的桀骜。
他跟这个亲爸拢共没见过几面,单独相处还是头一回,实在别扭。仔细想想,他连声“爸”都还没正式叫过。
雁商坐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开口也是带着命令般的语调:“我放任你半年,玩够了吗?”
雁放没动,贴着裤缝的手蜷了下,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找个时间到总部报道,我会先安排你跟着郑副。”
雁放愣了一下,从这个安排中隐隐觉察到什么:“为什么?”
“怎么?”雁商听到他这个疑问,像听到什么无知的笑话,哼笑了一声,“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是时候收心了,别告诉我你会拒绝这个机会。”
纵使雁放脑子再不灵光,这句话暗含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但他显然缺根筋,没听出雁商要棒打鸳鸯,还在暗戳戳地想,不至于今天就要在亲爸面前出柜吧?!
雁放弯的堪称奇迹,毫无备战经验,在此之前甚至没想起来去借鉴一下别人家出柜的经验,只顾着一门心思纠缠叶阮,连老婆都热乎乎地叫上了,搁古代也算私定终身。
既然话赶话赶到这儿了,他也丝毫不怂,斟酌了三分,就欲大胆开口:“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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