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放脑门一热,失控地仰了下头,下意识以为鼻血要喷出来了。
叶阮把药箱摆在圆桌几上,委身在地毯上坐下来,两条修长的腿蜷着,叠在一起。
雁放攥着毛毯,傻不愣登站了两秒,才想起坐下,后背靠在沙发上。他垂眼看着掀开的药箱里,一板退烧药吃去了两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叶阮检查了一下他胳膊后背,除了磕出来的青紫,没有发现破皮的伤口。雁放披着毯子,像只委屈的大狗,盯着他拆下左手仓促的包扎,火光攒动,将叶阮的轮廓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环,伤口奇异地没有痛起来。
雁放心里泛痒,喉结滑动了几次,分不清渴的是嗓子,还是眼睛。
叶阮把那只手掌捧起来,对着火光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过热的呼吸洒在雁放的皮肤上,那张漂亮的脸、漂亮的眼睛上漂亮的睫毛,降落在他血肉斑驳的伤处。
还好没有碎玻璃卡在伤口里,叶阮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把酒精棉片浸湿了,沾着凉意给裂痕外圈的皮肤消毒。疼是难以避免的,雁放的手指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叶阮抬起眼睫,正目睹他一滴汗从额角淌下来。
那团棉花已经被血迹浸透了,叶阮把镊子架在瓶口,托着雁放的手掌,倾身一挪,两具原本面对面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他半个身子都罩进雁放怀里,同时屈起一条腿,把受伤的手掌安放在自己膝盖上。
“忍一忍。”叶阮说着,又拾起镊子和棉球,手上的动作却放得很轻。
雁放嗅着他浑身的花香味儿,哪能放任便宜不占。他从毯子里脱身,环住叶阮的腰,撒着娇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手臂越收越紧,劫后余生,一时间巨大的侥幸心理冲垮了他。
好好一通包扎过程,分不清谁受的伤更多。
弄得疼了雁放就趴在叶阮耳朵边故意哼哼,疼多了开始骚扰他的耳朵,唇舌牙齿都没错过,还往里吹气儿。亏得叶阮是个半聋状态,也亏得他趴在左边肩窝。
叶阮拿纱布给他缠起来,刚缠第一圈,忍无可忍地躲了一下,只想回头给他一巴掌,又怕他借题发挥。
雁放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假咳一声开始聊闲天转移话题。
“既然也没什么名头,为什么要买这儿啊?”他盯着叶阮耳朵上那道白色疤痕,又把毯子披起来裹着两人:“你把这稍微装修一下开个密室逃脱倒是合适,够刺激。”
叶阮把纱布系好,收拾着药箱,“转移资产。”
他这么说,雁放就懂了。
“我做的事需要大量资金支持,那些钱在国内只能被冠以‘雁家’的名义,并不彻底属于我。所以我借助温斯特先生的力量,不管是那个咖啡厅,还是其他几处摆在明面上的不动产,都只是‘周转站’。”
“那这里呢?”雁放想不出这地方有哪点特别,但依照叶阮的性格,总得有个说法。
药箱被推到一旁,叶阮在他怀里偏过头,脸色恹恹地,像是退烧药起了作用,“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因何而喜欢呢?
叶阮在心里自我回答:在这个世界上,这里是唯一不可能被雁商知道,也能够逃离他掌控的地方。
在这里,他不是叶阮,他是那个六岁起就不见天日的兰卿。
兰卿把手放在耳朵上,摸到那条疤痕,总像是安抚十六岁的自己。
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响,他轻轻说:“我的天堂。我带你来了,雁放。”
炉火烘得人暖洋洋的,心思也漂浮。
叶阮不是没有感受到停留在他耳朵上灼烧的视线,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他注视着火光,顿了顿,问:“你有什么软肋吗?”
雁放的呼吸滞了一瞬间,“有啊。”他两只手抱过来,很没出息又很坚定地说:“你和我妈吧,还有我那些朋友,工作室没人管的小孩们。”
雁放数了一通,发现自己心里实在装着很多人,叶阮和繁女士排在最靠前的位置。
“你应该没有软肋吧?”他问,还有一句话被咽回去,在心里复述着,毕竟你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
叶阮笑了笑,从他怀里撑起身,对上雁放的视线,“我也有。”
他脸色很白,病态的白、栀子花的白,让雁放看得揪心,甚至对于他即将要说的话,雁放不再抱有期待,反而有几分莫名的逃避心理。
“我这边的耳朵坏掉了,偶尔会失聪。”叶阮不顾他,就这么指了指左耳上那道白色增生痕迹,像寒暄那样说出一个致命的秘密,“子弹从这边射过来,我是听不见的。”
他抵抗着药片带来的困意,努力把雁放听到这句话后的每寸表情都看在眼里,那些震撼、那些恍惚、那些痛苦,都被他预料。
叶阮无法掩盖的眼神中流出一种几乎自戕式的剖白。他在做什么?在把浑身上下唯一的软肋说与人听,这个人会是他棋盘上最后的赢家。
你记住了吗?雁放。
叶阮的胸腔心脏也像壁炉中那把柴火,统统悲壮地烧着起来。
你记住了吧?雁放。
叶阮用眼神直白地告诉他,有朝一日,当我站在你的对立面,你的子弹要从这里射过来。
“噼啪。”
最后一支柴火烧焦折断,壁炉的火势瞬间烈了,张狂扭曲的火光投射在闭合的乳白色纱幔上,仿佛把整个房间都一同燃了起来。
房间所处地下,没有窗子,连晨昏也难以分辨。雁放一觉醒了好几次,总是意识朦胧地摸一摸怀里抱着的人,才安心地再次睡过去。
他没敢去琢磨叶阮的那个眼神,只是本能地感到很难过。
当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时,那种痛苦已经丝丝缕缕地爬满了他的血液。心脏失了声,再多的话都问不出来了。
仿佛连梦境都被牵扯得不痛快,彻底醒过来的第一时间,那种痛苦才收了神通,递进到他受伤的手背上。
叶阮陷在深眠里,眉心皱出一道浅浅的纹路,整张脸都快被汗浸透了,轻薄的罩衫像壳黏在身上。
雁放小心翼翼地用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温凉的,烧退了不少,他于是爬起来先去冲了个澡,一只手不太方便,只好把浴缸接满水给叶阮擦洗一遍,再把人抱出来,给割破的皮肤贴上干燥的敷贴。
药劲很沉,叶阮一直没醒,但明显是舒服了,眉心渐渐平缓下来。雁放把泡澡时候给他簪起来的头发拆散,托颈放回了柔软的枕头里。
这一忙活折腾了半晌,在冬日丢失时间的温暖室内,困意如影随形地缠上来。雁放在橱柜里蹑手蹑脚翻找一通,用小锅炖了一锅青菜粥,调着火候打了个哈欠,换成小火温着,才重新爬上床。
他一躺下,睡梦中的叶阮似乎有感知一般,翻了个身依赖地蜷进了他怀里。这只小猫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愿意这样,把最脆弱的一面袒露出来。
意识里睡得不久,等回笼觉结束,叶阮仍躺在他臂弯里,人已经醒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雁放闭了一下眼,复又睁开来跟他对视,他明显带着刚睡醒时那种狎昵、不正经,不太正视眼睛,却把痣、鼻尖、嘴唇都看了,绕了一圈跟定点似的停在左边耳朵的那道疤上。
“我好看吗?”叶阮突然问他,声音是一贯的清冷调,带着些鼻音。
雁放手臂撑着床,抱着怀里的人转了个圈,让他左耳侧进臂弯里,能听见的右边耳朵暴露在空气中。
他这么一动,叶阮明白过来,指尖按在他胸膛上,是一个趴过来的进攻姿势,“我现在能听见了。”
两个人像普通情侣那般一同在床上醒来,除了第一次醉酒断片,之后再没有过,基本上每次都是叶阮先离开,这次他却没有走。
或许是不急着做别的事,亦或是贪恋这方寸之地的温柔。
雁放还在看他,那眼神像是要透过这副勉强的外壳洞穿深处的灵魂。
“那什么时候听不见?”雁放嗓音很低,有些哑:“我是说……以前。”
叶阮收了力,枕着他的胸膛,抬手意外摸到脖颈上的敷贴。
他思索两秒:“辛巴死的那天晚上,你在我耳边说了什么?”
雁放搂在他后背的手臂收紧了,相挨的皮肤骤然烫起来,雁放箍着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嘴唇离耳朵不过咫尺距离。
他呼吸急了些,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晾了半天,才说:“我给你机会再问一遍。”
叶阮把被他压到的长发拨到一旁,脑子还不算清醒,显得这句话更像一句玩笑了。
“我的狗死了,你来做我的狗吧。”
炙热的呼吸在悄然攀爬,热度爬到他完好无损的右耳边。雁放的手指缠着他柔软的头发,用呼吸燎着他。离得太近,像一场只给他心脏听到的小型地震。
“汪。”
——单音节的气音。
叶阮的眼睛睁大了,心跳难以抑制地震动起来。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知晓了那晚的答案。
这声“汪”在他心里演变成其他的响动,只有他能听到,什么东西在被迅速地瓦解、倒塌,仿佛地壳破开一条裂缝!那一瞬间,仇恨、快意都跌进这条裂缝中,在另一种可怕的灾难面前泯灭了意义。
他被那漩涡混乱地吞进去,意识到自己想说些什么,有什么无法组织言辞的话闯到了嘴边,只差双唇相碰的距离。
在这个寂静万分的时刻,雁放几乎要把他融进身体里。叶阮在他背后抬起手,迟迟没有落回。
他张了张口,还是决定不说了。他很小声、很小声地骂了一句“混蛋”,停在半空的手落到雁放头顶。他抚摸着他。
二十年前丢失殆尽的安全感,此刻被锁在雁放的怀中,毫无保留地涌向他。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亲近一个人了,理性却在此刻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
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怎么不算?
紧密到没有缝隙的拥抱里,他连心事都藏得很轻。
叶阮迟钝地醒悟过来,明白那裂缝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灾祸降临的跫音。
雁放没多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怪羞的,红着一张脸顾左右而言他:“饿了吧?先起来吃点东西。”
叶阮跟着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换了,“你给我洗澡了?”他心脏还跳得热烈,说完这句便抿住了嘴唇。
“我给你洗的还少啊,收拾收拾能去干月嫂了。”雁放堪称落荒而逃,短短几秒就窜到了厨房岛台边。
橱柜里只有一只碗,他给叶阮盛了一碗青菜粥,又去托盘里拿了只高脚杯倒牛奶给自己喝。高脚杯花里胡哨,杯面还烧有一朵红玫瑰,不知道是哪家奢侈品的配货,被他倒满牛奶,染得掉了价。
叶阮拿瓷勺子抿粥喝,人也似个瓷人儿,心不在焉地喝完了,雁放自然而然接过碗,拿他用过的去盛了一碗新的给自己喝。
他俩没耽误太久,换好衣服准备离开。临走前,叶阮把壁炉里的柴火浇熄了,火焰汹涌扑上,被冷水浇得透彻,刹那间只留下一缕魂似的烟。
——灾祸有什么可怕的?
叶阮睨着那缕烟。
他的灵魂每一寸皮肤都曾经布满燃烧的伤痕,他从火里活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
白天的伦敦恢复了祥和的繁华,那些藏在边角的黑暗似乎永远掩盖不了天光。
温斯特安排了私人飞机送他们回国,波佩和宁致来送,见了面才松开握在一起的手。
宁致操心弟弟,拉着宁远到一边嘱咐去了。波佩从后座下来,不一会儿,车窗边冒出一个金发小女孩,好奇又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又把可爱的脑袋缩了回去。
波佩先把昨晚他们离开之后酒店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感叹道:“原来好几年前温斯特先生就和哈里森签过对赌协议,这恶心的老色鬼!这次输得连本带利,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真想看看他那堆满肥肉的脑浆里塞得是什么,我也是后来才得知,他居然安排了个“人肉炸弹”在舞厅,打算计划不成就鱼死网破!还好温斯特先生早有准备……”
哈里森受挫,章世秋在伯明翰的路算是被迫断了,事态发展比叶阮预料的还要快。自从雁放搅进这一潭池水后,一切都像是按下了二倍加速键。
叶阮安静地听完,反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波佩“嘿嘿”一笑,没藏住往宁家兄弟那边飞了一眼,跟宁致的目光碰了个来回:“我打算带着孩子搬来伦敦了,唐人街也没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嗯。”叶阮像是早预料到,提起:“我跟温斯特先生说过,他会照顾你们的。”
“谢啦,boss。”波佩把头发捋到耳后,又转向雁放,“也谢谢你,小帅哥。”
“小弟膜拜膜拜你。”雁放由衷地赞叹道:“昨天没顾上夸,帅呆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姐。”
告别完,三人上了飞机,宁致朝着叶阮深深鞠了一躬,波佩还在外边热情地挥手飞吻。
雁放错开几步,贴着叶阮走,小声说:“刚我没好意思问,团队还包培训啊,她……”
“是她自己要求学的。”叶阮打断了他的话,视线落到舷窗外那个身影,以及她身边及腰高的小身影。
“她第一次开枪,是亲手杀了猥亵女儿的那个人。”
雁放听完沉默起来,隔了几秒他突然掉头往回跑,站在舱门边,冲这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一家三口比了个大大的心。
温斯特在飞机上还安排了医护人员,给他们三个重新包扎。
宁远昨晚生擒小头目,忍着痛一直没说,其实受的伤比他俩这擦蹭要严重得多,腱子肉缠了几层的纱布,快给包成木乃伊了。
这也是条汉子,换药期间咬着牙一声不吭,跟丁点疼就蹭着叶阮哼唧的雁放形成了碾压式的对比。
医护人员还要单独给叶阮检查一下耳朵,一屋子人,叶阮拿手背在雁放脸颊安抚地碰碰,才顺利把他从身上扒下来。
宁远带上门,眼瞧着大少爷从一只委屈巴拉的大型犬摇身一变成人,那张脸上痛苦的表情片刻之内消失无踪!
宁远张口就结巴了:“大、大少爷,你……你不疼啊?”
“不疼啊。”雁放一秒变脸,把他浑身扫了一遍:“你要是疼就哭出来吧,不丢人。那首歌怎么唱来着?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宁远真是信了他的邪,“这点伤还不至于。想当年我孤身一人闯荡影坛,每天汤里泡碘伏、盒饭里混着云南白药。”
“我去,那得是什么味儿啊?”雁放嫌弃地皱了皱眉,“咱们不说家大业大,起码也赶超小康了吧。答应我,以后吃点好的嗷。”
宁远跟他混得久了,没有上下级意识,挤眉弄眼地搓起手:“那大少爷,能不能给叶sir提一下,我这次的奖金……”
“给你画个饼怎么还啃上老板了!”雁放拍拍他肩膀,宽慰道:“青春没有售价,服务造福米娜。喜欢的工作怎么能跟钱相提并论呢,不过我可以先代表领导授予你一个光荣的名讳。”
“咩呀咩呀?”错过前情提要的宁远期待极了。
雁放假咳两声,受伤那只手充作话筒,郑重道:“既然你哥已经传承了我的衣钵,身为他的弟弟,我宣布,以后你也是——魔的传人!”
隔着门板正在检查耳朵的叶阮,被“嗷——”一嗓子吼得物理痊愈了。
飞机冲破几重阴云,于深夜降落在首都。
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正值阳春三月,国内气温已经有了明显的回升。三人坐在车里给手机插新卡,失联了一天一夜的网路登时活过来一样,一大堆消息蜂拥而至。好的、坏的。
雁放滑着短信一顿,懒散的困意陡然被赶跑了,一车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手机“啪”地掉落车厢的声音。
前排司机刚扣好安全带,领子被他揪了过去,雁放急呵道:“医院!快去医院!”
“我妈出事了!”他转过头,眼神布满惊惧,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叶阮说。
叶阮的眉骤然紧蹙。
直到车加速开上主路,路灯的光透过冷感的车窗晃亮屏幕,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手机,页面上停留着淮青昨晚发来的消息。
——兰卿,小书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米亚·科托《人鱼残足》
第78章
阳春三月,病房里的气氛却不比刚经历过的寒冬要好到哪去。消毒水的味道像极了天寒地冻间结下的霜,在肺管里挥之不去地徘徊。
雁放合上看护病房的门,待那缝隙压出实响,忙不迭逮着值夜的姑娘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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