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条街,街角路灯前摆着架梯子,点灯人兢兢业业地重复着这城市古老浪漫的传统。趁着红灯,三人无声地围观了这场神圣仪式。
车窗外是华灯初上的金融城,巨型的大火纪念碑伫立,电线杆上密密地围着大小花束,不知是在纪念什么。叶阮把车窗降下一些,夜风携着花香飘进来,隐匿了整个冬季的春终于露出尾巴,隐约能嗅出即将到来的气息。
雁放被这氤氲的风扑得心潮澎湃,忍不住偷偷问叶阮:“对了,你昨晚上梦到我了吧?我听见你叫我名字。”
叶阮不太记得这茬,他的梦几乎都是痛苦和悲怆,没有主动回忆自揭伤疤的必要,但还是不可避免顺着雁放的话往回倒了一番。
昨晚……好像梦见坐在高台上,仨人把他当菩萨,挨个烧香许愿。宁远是求涨薪、波佩是求平安、剩下一个雁放扑通一声趴在他腿前跟他求姻缘,烦的够呛。梦里叶阮五指一点化,雁放变成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狗,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舔……
叶阮有几分难言地瞟向他,梦里的烈犬跟雁放期待的脸渐渐重合。
叶阮:“……忘了。”
雁放发出一声蛮遗憾地感叹,很容易被应付过去。
车一路往偏远的郊区开,灯火、树影连环画一样被抛之脑后。转过几栋科技大厦,车缓停在一座别致的尖矢型三层小建筑前,室外空地上摆着几张休闲桌椅,遮阳伞收了起来,门厅上挂着一排镂空的字母灯带,波光粼粼的光影投射在桌角、地面,像黄昏时分静静流淌的海波纹。
宁远熄了火,绕到后座给他们开车门。雁放仗着身高从叶阮身后四处打量,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咖啡厅?”
前台听见了动静,不多时走出一个混血模样、身穿衬衫西裤的男人,瞧见叶阮喜道:“叶总!”开口居然是很标准的中文,继波佩之后又一次让雁放震惊了。
昌站在门口,扭头冲前台的美女交代句什么,快步走过来:“您怎么来了?”
叶阮对他礼貌一笑,吩咐宁远把备的礼物交出去。
“我到伦敦出差,咖啡厅改装后我还没来过,顺便拜访一下焉总。”
“哎,公司内部改得功能化了一些,焉总特意强调了,一楼和室外还保留着以前的样子。请这边坐。”昌接过礼盒,不太好意思地说:“您来得不巧,我们焉总下午刚离开,到湖区去陪他的爱人了。”
虽然不知道叶阮要见什么朋友,但听说那位朋友有爱人了,雁放那颗时刻雄竞的心再一次摊平了,上前一步揽住叶阮的腰往座位走,还装模作样地复议道:“好可惜啊,你这朋友够见色忘友的。”
昌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他也够八卦的,吃老板跟老板娘的狗粮还不够,斜了个身去打量叶阮身边这个明显不够成熟的阳光帅哥。
雁放潇洒挥手:“嗨,隆重自我介绍一下,我也是我们叶总的追求者。”
昌:?谁问你了宁远:少爷!这就不用拿出来炫耀了吧!
昌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皮笑肉不笑地应和道:“您好、您好,祝您成功……咳。”
在弥漫着尴尬的氛围里,只有叶阮泰然自若地拉开椅子坐下,从这个角度把翻新后的TSI从上到下欣赏了一番,无缝接上方才的话题:“听闻焉总年中举行了婚礼,我不方便出现在公开场合,能不能劳烦你写个地址,我好选份礼物补上心意。”
“您太客气了。”昌毕恭毕敬地一欠身,跑回研究所里找纸笔去了。
前台美女端来咖啡和招待点心,雁放有些饿了,看一眼那包装花里胡哨跟儿童零食似的小饼干,毫无风度地席卷一番:“唔……这还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又撕开一袋喂到叶阮嘴边,叶阮只吃了一片,剩下的给了眼巴瞧望的宁远。
雁放抿了一口奶泡咖啡,沾上一圈胡子:“别失落啊,等回去了我带你去我工作室看看呗?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
叶阮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尾地开始安慰自己。从哪一刻起,雁放那天马行空的大脑反而像是搭上了一条直通他内心的快线,总能畅通无阻地令他感到熨帖。于是叶阮抿了下嘴角,轻声说:“好。”
他们没有在这里打扰太久,过了会儿昌送地址回来,帮老板传话道:“焉总向您道谢,也问温斯特先生好。他还说等回了北京有空邀您……和这位先生一同用餐。”
摄政街的彩灯开了一簇又一簇,宁远定点一停,等这事多的大少爷拍出满意的游客照,才一步一挪地开往下一条街。
雁放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恰巧路过一处集市,猪肉三明治加了厚厚的芝士碎,看得人垂涎欲滴,三人就势解决了晚饭。叶阮吃不来太油腻的,于是一个半都进了雁放的肚子,再端两杯橙子煮的热红酒打道回府。
回到院子时间尚早,天已经黑得不能再忧郁了。亭子四边悬挂的紫檀六角灯点了火烛,墨蓝夜幕下平添鹅黄色的温馨。
宁致和波佩还未归,宁远提心吊胆地等在正对着门楼的中厅,一分钟换了八百个姿势,可见双胞胎真是二体同心。
雁放跟着叶阮溜进了他的卧室,叶阮把外套扔在换衣间的衣凳上,进了里间洗手。
雁放落后一步,绕过大床时匆匆一眼,他“嗯?”了一声退回去,昨天空荡荡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排可疑用品,果味不一的圆形瓶子和长方体盒子。
谁放在这里的?
雁放抽过来一看,号还他妈是对的,更诡异了!
难道是叶阮安排的?不像啊,他俩什么时候用过那圆瓶子。也许是波佩?虽然波姐是个行走的磕糖机器,但恐怕没这个胆子,况且今天她也没空做这些。
那……雁放大脑急转弯,想到一个最诡异的答案。……不会是叶阮那位叔叔吧?!
这得多不正经的长辈,出去逛一天回来床品都给备齐了,是不是搁这儿试探他呢?
雁放从头到脚一凉,狐疑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变态的针孔摄像头。饶是如此,头皮也难逃发麻,是不是他今晚敢动叶阮一下,明天就得曝尸伦敦城了?再看那’请君入瓮’般的用品,登时生出一种有贼心没贼胆的无力感。
叶阮只剩一件蕾丝衬衣挂在身上,浴室门被人毫无分寸地推开了,从镜子里对上雁放如临大敌般的脸色。
他抽手把一盒套扔到叶阮面前的盥洗台上,从身后围了上去,两手圈住叶阮按在大理石面上,微微弯下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颈窝。
“你叔叔送来的,他什么意思啊?”
叶阮垂眸看了一眼那四方盒,脸色没什么波澜:“你说呢?昨晚院子里全是他安排的人,是谁不分场合地发.春。”
“靠。”雁放没想到不仅有现场直播,还有人远程观看,羞了,热腾腾的身躯抱紧了叶阮,鼻音嘟囔着:“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了。”
说着鼻尖狎昵地磨蹭叶阮,把侧颈那条优美的弧度都呼热了,雁放心有余悸:“你叔会不会跟我叔一样,也想弄死我啊?”
“不是谁都愿意做个恶人,随随便便就犯人命官司。”叶阮冷笑道。
“也不一定吧?”雁放抬起头,从镜子里欣赏着他俩,宛如一对如胶似漆的落难鸳鸯:“今天好像没人跟踪我们。”
“那是因为他看到了你跟我在一起,知道今天时机不对。”
叶阮的眸子从镜子中勾上他的,雁放呼吸一顿,突然回味到什么,对着镜子抬手握住了他的下巴:“在大桥上?”
叶阮在他掌心里轻轻一点头,唇瓣蹭过柔软的皮肤,带来一片狡猾的热意。
雁放表情绷了起来,对视的眼神快要将镜面烫化,半晌,他才放松面部肌肉,无奈地笑了一下:“原来是为了给章家人看。”
然后,叶阮的下颚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抬高,雁放张了张口,利齿叼住那侧被呼吸烫熟的脖颈,同时一手握住叶阮的五指,十指紧扣地按在大理石台面上。
他屈膝顶开叶阮两条腿,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度将人抵在方寸之地。
叶阮抖了一下,前襟解开的那颗扣子又被雁放单手系好,只露出一片皎洁的脖颈。
湿润的吻从侧颈滑到锁骨,停下衣衫尚能遮盖住的位置。雁放双唇一嘬,水声乍响在空旷带有回声的浴室里,种出一颗沾着水渍的吻痕。
叶阮快要站不住了,半个身子都坐在他施舍出的膝盖上,被雁放坏心意地碾着、翻搅着。白蕾丝此刻就像最圣洁的遮羞纱,沁了汗搅合出不干不净的红。
他双眼半睁着,眼神涣散、难以聚焦地落在镜中。倏地,摄像头自带的闪光晃了眼,随着“咔嚓”一声响,叶阮咬住唇,下巴难堪地要从他掌心里挣出来,雁放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紧压着他,早有准备地用了点力,却还顾及着他刚好的旧伤。
那双沾着光亮的瞳孔从镜中望过来,雁放低哑的嗓音有种磁性,喘.息着,在他耳边炸开:“哥,再演的难堪些,让章世秋以为是我强迫你。”
这充满禁忌感的称呼就像致命一击,霎时间让叶阮的灵魂都为此哆嗦起来。雁放趁机按下快门,脱手把手机甩在一旁,这才重新扯开了他的衣领,密不可分地拥上来。
花洒关上的时候,叶阮才像大雨中被淹没口鼻的人一般,从那场溺水里解脱出来。
地方不够方便,他们互相为对方服务了一次,虽然叶阮金贵得根本没怎么动,全凭雁放的力量撑着他,将他周旋至地狱天堂。
叶阮裹着浴巾坐在被水洒湿的大理石台面上,缓神片刻,伸长手臂拿过雁放的手机,滑到相册里,对着那张暧昧难言的照片发呆很久。指腹泡得有些皱了,在屏幕上留下一片水痕,雁放擦着头发回来,从斗柜里摸出吹风机,环着叶阮给他吹头发。
噪音很小,雁放的大手在他黑长的发丝间穿行,吹得很细致。叶阮下巴颏还挂着一滴水珠,雁放俯下身,把那点水珠吻去了,又缱绻地往上游移,一路吻到濡湿的睫毛。
他把吹风机放下,抬手捋过叶阮的长发,半开玩笑地说:“侵犯我的肖像权还不让我知情?不如直接甩一张床照气他。”
叶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喉头轻微地滑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他的心脏就像一颗母贝,要撬开很难,也很残忍,但雁放知道那里边相当柔软,孕育着一颗吸引他为之疯狂的珍珠。
“不要再瞒着我了。”他鼻息很重地叹了气,“你在雁家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章世秋也对你有所顾忌?”
叶阮的回话又轻又重,轻得像一句回声,重得……又像是地裂山崩。
“博物馆里存放着不属于他们的文明,迟早会招来祸端。”他顿了顿,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悲壮的情绪要满溢出来,“就像雁商把我留在雁家。”
窗外斜影拖长,安静的庭院转瞬热闹起来——宁致和波佩回来了。
叶阮抽身想走,雁放心底的城池随他一同坍塌了,他试图抓住这灰尘扑面的一线生机,拦住叶阮迫切地问:“兰卿……是谁?”
叶阮被他按在台沿,表情好似死过一回,孤魂野鬼般凄惨地笑了起来:“在南京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们了吗?”
雁放骤然瞳孔紧缩——叶阮垂下头,支撑着台面的手都在发抖,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
“兰卿死在六岁的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梦幻联动一下~嘿嘿 没想到吧?TSI前身的咖啡厅是小阮开滴!
昌给焉总打电话说:老板,叶总带了个小孩哥来!
焉总:那把言言爱吃的饼干拿去招待一下吧。
那是一个残忍的冬天。
记忆里算不得冷,也可能是家里时常开着空调热风的缘故,又或者说,那是兰卿有生之年所感受到最后的、来自于家的温暖。
他那时还不到学龄期,在读幼儿园。大的道理不懂,但能模糊地知道一些事。
比如妈妈的工作能力很强,要被外派去另一座城市,兰卿听不懂“命运”,但他和爸爸都为妈妈感到开心。外派合同下来的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南京有名的饭店庆贺,黄澄澄的醉蟹摆在餐桌正中央。
醉蟹很鲜美,能让对妈妈有分离焦虑的小孩子哭声都短暂一些。
从那之后,每天早晨睁开眼,兰卿都会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爸爸总是笑着的,他在回忆里永远烙印出年轻的模样,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位教授,抢他课的哥哥姐姐们总是拿着好吃的、好玩的来偷偷“贿赂”兰卿。爸爸给他穿好棉服,牵着他的小手去幼儿园。
站在幼儿园门口,爸爸告诉他:“等门上挂起红灯笼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爸爸也很想她,但妈妈有自己的事业要做,有自己的人生要追寻。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小卿会坚强的对不对?”
兰卿不懂“人生”,他学着坚强地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爸爸亲了亲他鼓起来的小脸,不厌其烦地等那扁扁的嘴巴松开,他们再笑着说再见。
那天的手工课上,老师教小朋友们叠红灯笼。兰卿学得很认真,他要叠出最大、最红的灯笼,挂在门上,这样等明天睁开眼,妈妈就会回来了。
放学后,他捧着自认为最完美的红灯笼,兴高采烈地跑出幼儿园,然而爸爸的车却没有停在约定好的马路边。
兰卿无措地站在原地,小书包从一侧肩膀上滑下来,随即,更大的喜悦出现在小孩的眼底。几月不见的妈妈站在人群外,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色被冻得发白,像彩纸里他最不喜欢的颜色。
兰卿像只依赖的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他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香味,那香味被另一个城市的冬摧残,冷得像血。
妈妈抱着他回家,兰卿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他和爸爸一起守护着妈妈的人生。他于是扭了几下,想从妈妈怀里挣出来。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滴落在他额头上,他抬起头,晶莹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无声地滚落眼眶,将妈妈眼尾那颗痣焕洗一遍又一遍,洗得愈发旧。
兰卿突然什么都忘记了,他背过那只握着红灯笼的小手,笨拙地给妈妈擦那暴雨一般、失控的眼泪。
家里的暖风忘记关,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不知为何连水果刀也掉在地。
兰卿被妈妈遗忘在沙发上,他还穿着棉服,鼻尖都沁出汗水,同样忘记关闭的电视上播报着午间时分,环城高速上一辆汽车突发故障追尾,车毁人亡。
他看着看着,突然跑到了电视机前。兰卿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电视画面拍到报废变形的车体,四三比例的画框中央,他亲手挂上去的玩偶变得脏兮兮、摇摇欲坠地晃动着。
他又细又小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发出稚嫩的声音:“妈妈,这是我们的车吗?”
妈妈的脚步仿佛鬼魂一般轻,“啪嗒”——她把电视关上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似乎要把空气抽干。
兰卿觉得妈妈像一具木偶,好像无形中压着千斤重的负担。
只差一根稻草,最后一根稻草。
天眨眼间就黑了,墓园的风吹动灌木丛,火棘红得像黑洞,发出小孩子最害怕的那种声响。
石头互相划破的锐鸣折磨着耳膜,兰卿哆嗦地举着手电筒,汗被寒风一层层凌迟着。妈妈丢开石子,冰冷的手像刀子一样握着他,握出一片红,痛刺入骨髓。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像另一具小木偶般依偎在妈妈身边,懵懂、又畏惧地参加他人生所经历的第一场葬礼。
凌晨时分,他们才离开墓园。兰卿已经很困了,坐在副驾驶昏昏欲睡,彩纸叠的灯笼在他手中攥得变了形,又被冬风这个坏东西揉皱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不能再把这个拿给爸爸妈妈看,等到天亮……对!天亮就好了,他可以再叠一只更完美的红灯笼。
可那天好累、好长,好像一切都来不及要走向终结,要把他的骨骼生拉硬拽成一位“合格”的大人。
兰卿不记得他们怎么回到家,惨淡的月光像死神的白骨爬进室内,空气里有痛苦的味道。
妈妈在防盗门被强行踹开的一瞬间才好像活了过来,木偶被抽掉了颈后的线,她整个身体失去支点般急速下坠,再也没有站起来。
“啪嗒”——灯笼一样的红色蔓延到兰卿的脚边,妈妈手里握着掉在地上那把水果刀,刀柄上还贴着可爱的卡通贴纸。
她终于肯开口说第一句话,也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那仅仅是一个沾满鲜血和仇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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