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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不熟(一只怀野)


韩雅睿复述道。
她怔怔地接着说:“我当时只以为这是一句体贴的交代,雁玺生性风流,也许孟阿姨希望我们分手了我也不要怨恨他。但我这些年不断地回想那天,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就好像她提前预知了一切,知道雁玺会死一样。更加可怕的是,雁玺出事后,我去过国外一年,都没有查到孟阿姨的下落,我怀疑她也已经……”
“你怀疑这一切都是……”雁放感到一阵寒意,而韩雅睿斩钉截铁的话加证了他的臆想。
“谋杀。”韩雅睿咬着牙小声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好的谋杀。”
像是为了佐证她可怕的观点似的,她从包里翻出一板吃了一半且已经过了保质期的橙黄色药片递给雁放。
“硝苯地平?”雁放不懂药,下意识把包装上的名字念出来。
“这是你哥放在我那里的药,你一定知道他有神经后遗症,这个药他平时都不会离身。”
韩雅睿回忆道:“我说过他好多次,硝苯地平和酒同时服用会引起低血压休克,但他总是不太注意这些,嫌碍事就用酒把药冲下去。事发当晚的录像你应该看过吧,那时船上没有风浪,但他走的那几步跌跌撞撞的,他一定是又用酒代替水吃药了!”所以……
“所以他掉下去的时候才没有挣扎。”
这段录像也就自然而然被警方判定为自杀。
雁放瞪大了眼睛,旋即想起网上那些疑案爱好者们的猜测,有一条似乎就提到过药物作用,他顿感头皮发麻,“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实话告诉你,一是因为你是整个雁家唯一没有嫌疑的人,我只相信你;二是雁玺已经死了,他的事无论如何对你都没有威胁,我只想让你帮我和孟阿姨找到一个真相而已。你生活在雁家,应该比我更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韩雅睿突然面向他,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何况我查到些东西,早就想请鼎鼎大名的黑客lion帮我破解一下。”
敢情还是从私活儿找来的。
知晓了来历,雁放的肩塌下来,不由得“嗐”了声,“姐姐,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忙着给人打工呢,接外快是不是不太好啊?”
韩雅睿到底是被宠坏的大小姐,不懂推拒之意,当下有些慌了:“你开个价,多少钱都可以。”
“我不跟朋友谈钱,你这事儿等于让我大义灭亲了,总得让我考虑考虑吧。”雁放手搭上方向盘,思衬地敲了两下:“我总要知道你做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为了孟娴宁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为了一年的相处称得上最熟悉的恋人,就能出国奔走,搜查举证,甚至找上自己吗?
这些理由都太冠冕堂皇,挑选好的借口称不上可信。
韩雅睿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兀自愣了愣,逞强的假象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她眼睛一红,毫无预兆地落了泪下来,像窗外那场极端的霰,企图掩饰掉所有,但却连自己也骗不过。
“你把我当恋爱脑我也认了。”韩雅睿顿了顿,终于承认道:“因为我真的喜欢雁玺……我真的爱他。”
风雨摇摆不歇。
奥迪直停到私立医院大楼下,雁放仍像魂丢了似的,脑袋被车内热气蒸得乱糟糟,发烫,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副驾驶残留的水渍已经被烘干成一条线,刚才韩雅睿一哭,雁放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拉开副驾的手套箱抽了几张给她。
他心不在焉,把抽纸盒整个拿出来,又抽了一张擦一擦座位,盒身一动,里边跟着滚出一个沙沙作响的圆球体。
雁放歪着脑袋一看,这不是他当时带到训练营去的那个沙包吗?!还以为弄丢了,原来是被原主顺走了。
他把沙包掂出来放在掌心抛了一圈,这一抛,缝合线的那一面自然朝上,底部针脚松了,似乎有被人扯过的迹象。
雁放从开裂的位置伸了一根指头进去,摸出布料上凹凸不平的刺字痕迹。他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掀开缝线,分辨了一阵,依稀认出这是个“兰”字。

屋外天寒地冻,医院内暖气却给的很足。
寒潮来的猝不及防,一天时间就有不少不幸感冒的患者,一楼西侧注射大厅里人影浮动,座位密密麻麻几乎都被占满了。
叶阮坐在第二排居中的位置输液,消炎药输到第二瓶,身体本就疲乏,加上药物作用导致有些困,阖着眼静坐在并不舒适的连排椅上养神。
小书明天就要出院了,回到那个吃人的章家去。
住院这些天,章世秋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倒是叶阮每天都会抽空来一趟医院,陪他聊聊天,帮他抹药。腿根最柔嫩的部位,暗红凸起的瘢痕渐渐没那么可怖了,外伤总能在时间作用下消失风化,他们心里的痛苦只增不减,仇恨无以复加。
每次叶阮给他上药时,小书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好了吗”“今天有没有好一点”,他们像背着淮青偷藏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然而淮青还是发现了。
下午走进那间病房时,气氛格外低沉,淮青一声不吭地关门退了出去,剩下叶阮一头雾水,要掀小书的被子时却被他按住了。
“今天抹过了……”小书躺在那里,蔫巴巴地捂住脸,指缝里溢出来的眼神充满忏悔:“天呐,我又把淮青惹生气了,他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生气就好几天不说话。”
叶阮往门外看了一眼,隔着一小块方形玻璃,看到淮青半截挺阔的肩,“他怎么会生你气呢。”
他只是心疼你。
后面这句叶阮没有说,他替小书掖了掖被角,待了没一会儿又被撵到楼下输液。小书前两天从他包里翻出的那张揉成麻叶的输液单,催着赶着督促他治病。
大厅里很安静,间或会有几声咳嗽,就像踏入一潭没有波澜的湖面,叶阮昏沉的意识漂浮其中,冰凉的药液形如湖水滴进他的血管里,令他渐渐麻木、下沉,封闭在湖心深处。
他的旁边趴着一位陪妈妈来输液的小男孩,嘴里含着块糖,邋遢地坐在地上,把座位当桌面写着作业,还处于计算数学题要一遍遍默背乘法口诀的年纪。
有脚步声趋近,跟小男孩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是课本书页掀动的声响、小男孩稚嫩的回话、糖块在牙齿间磕碰。身旁有人靠近,精铁的椅背受力发出“吱呀”一声。
叶阮的睫毛颤了颤,就像栖息于水中的植物突然被飞鸟唤醒了平静,抱着警惕和敌意蹙眉醒来。
雁放的羽绒服刚脱了一条袖子,位置小,他正扭着身体艰难地扯下另一条袖子。
看见叶阮睁眼,他笑着抱怨一句:“给你发那么多消息怎么不回啊?还好你显眼,我进来一扭头就找到了。”
他在医院大楼外等了十多分钟,叶阮只发消息让他来这,来了又不说去哪找。车里潜伏着数不清的谜团,雁放实在待不住,便进了大楼来找,顺着大厅一扭头,隔老远看见叶阮这张标致的脸。
韩雅睿的事一搅合,他彻底忘了医院是什么地方,直到望见叶阮手上扎着针,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人从去了伯明翰开始就在生病受伤,而且一直没有痊愈。
雁放当即往前走了两步,又倏然停滞在大厅玻璃门前。隔着人来人往,叶阮笔直地坐在那里,在充斥着痛苦的病区,那张脸显得淡淡的,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头顶强白色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脆弱的病态变得无处遁形。但他看上去并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被人保护。
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影在雁放的视线里统统消失了,只剩下叶阮待在他的世界里。
雁放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酸楚的情愫,这情愫对毫无感情经验的他来说十分陌生,它下意识间滋生出强烈保护欲的同时,也让雁放心生抵触。如此周旋,两种心理犹如秤砣一般拉扯着雁放的心,那种极为隐秘的念头再一次从内心深处打开锁钻了出来。
——他突然想到韩雅睿所说的“喜欢”。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如此真挚地告诉过他“喜欢”这个概念,就连繁莹对于雁商也从来称不上这个神秘而高尚的词汇。雁放在这方面本就木讷,模模糊糊长到二十岁,结识了林圃,那厮也是个从未把感情当真的玩咖,他们那个圈子以糟蹋真心为乐,“喜欢”被当作笑话。活到二十四岁,韩雅睿是第一个让雁放切身体会到这个陌生字眼的人。
也许他有那么一点感同身受。
所以在理解的片刻,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原来他“喜欢”叶阮。
原来这种悄无声息、野蛮生长,只凭着一腔冲动想要去靠近他,渴望站在他身边的感情……叫做“喜欢”。
雁放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当他察觉到这件事时,只花了两秒钟,站在注射大厅门前,就坦然地接受并面对了自己的内心。
脱完羽绒服,那种被扑面而来的感情臊得发热的迹象终于好受一些,不然他也想去开两瓶吊水降下温了。雁放把手臂搭在扶手上,往叶阮那边靠了靠,拍拍自己的肩膀:“靠着,接着睡吧。”
叶阮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拒绝也没动作,倒是一旁那个被支开的小男孩把脑袋扭了过来,充满好奇的目光直射他俩。
这可比作业好看多了。
叶阮动了动嘴唇,舌尖顶着上颚,觉出满嘴苦味。他不想动,但余光里那个肩膀一直都在,带着很熟悉的温暖,有一种可靠的感觉,是雁放散发出的体温。叶阮不能否认自己产生了一秒想要靠上去的冲动,但他还是遏制住了,这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举动。他依旧高傲地,用鞋尖踢了踢雁放的球鞋。
“嘴里苦,去给我买杯咖啡。”
这下换作雁放无语了:“喝什么咖啡,嫌药不够苦,还是忆苦思甜啊?”
他风雨不动安如山地坐在那,一副焊死在这座位上的架势。
使唤不动,叶阮也不再多说,抿了抿唇,独自咽下苦涩,计划等输完了自己去买一杯。
雁放见他没有再睡觉的意思,失落着把肩膀撤走了。药液还有半瓶,闲来无聊,他扭身监督起小孩写作业,忒讨嫌,指着人家算好的数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这第一步就算错了,四六三十六啊?怎么算出来的啊?”
小学二年级的题,题目是“有4盆黄花、5盆红花,每盆都开6朵花,一共开了多少朵花?”
小男孩不服气,撇着嘴问他:“嘁,你会做吗?”
“我闭着眼都能做出来。”雁放大言不惭道。
“那你给我算这一题!”小孩其实不会做这题,瞎写的。
雁放哪能看不出来,乐呵着跟他小声商量:“行,你数到五我给你算出来,你给我一颗糖,成交吗?”
小孩点了点头:“成交!”
说完就开始数数,还没数到三,雁放脱口道:“54。”
小男孩惊奇地张大了嘴巴,笔被雁放拿了过去,写了应用题完整的算数过程。小孩愿赌服输,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崇拜地递给他。
“行了,接着写吧,不会的问我。”雁放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糖纸一扭剥开,他收回身子递到叶阮嘴边,“张嘴。”
旁观了全过程的叶阮没想到糖是给自己要的,愣了一下,那颗晶莹剔透的糖果被雁放用指尖推进了他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味蕾化开,瞬间击退了苦涩的药味。
雁放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软软的,心猿意马地收了回去,歪斜着身子靠近了,听到糖块在叶阮牙齿间来回撞击的声音。
好想吻他……原来吻也是一种不良嗜好,让人容易上瘾。
雁放发觉自己竟然羡慕起水果糖,要了命了。
有人陪着,剩下半瓶输得很快,小男孩的数学作业终于磨蹭写完的时候,护士来给叶阮拔了针。
她一早看过叶阮的身份证,知道这是个漂亮男人,此时一看他身边过分帅气的男生,顿时懂了个八分,笑着嘱咐了雁放一堆注意事项。
雁放一一记下了,连被误会的暧昧问话也应承下来,心里美滋滋的,尾巴翘得老高。一抬头,叶阮已经出了注射大厅,他赶紧跟护士道了声别,抱着羽绒服追上去。
“等等……”雁放三两步跨到叶阮身边,“外边下雪呢,你穿我的。”
叶阮想说不用就这两步路,雁放根本没给他回应机会,夺过他的包,把羽绒服抻平了,好厚实的一声响动,惊得路人频频回头。
两个人站在大厅外倍儿显眼,叶阮不想跟他浪费时间,无声叹了口气,脱下外套递给他。里边那件贴身的印花衫可见单薄,透着皮肤的底色。
大号羽绒服,像披了一床被子在身上,从头遮到脚,袖子还长出来一截,晃荡着。
叶阮还没嫌弃,雁放先没忍住笑了,“噗,你像只小企鹅。”他说完拿着叶阮的羊绒大衣打量了两眼,“这我能穿吗?”
发出疑问不如勇敢一试。叶阮这件外套偏大,廓形的西装垫肩大衣,雁放倒是也能塞进去,袖子稍短一截无伤大雅,只不过肩线撑得有点紧罢了,勒得他挺出无处安放的胸肌。
“你像只好斗的大公鸡。”叶阮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你随便说,我不跟病号计较。”雁放昂首挺胸地走了,赶去打开车里的暖气。
谁料叶阮一进车就觉察出不对劲,不愧是消炎的,是要比感冒的灵敏。
雁放踩下油门刚驶出医院,叶阮坐在后座把发簪抽了下来,长发簌簌滑开,银质的发簪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冷质的光,是与衣服搭配的竹节样式,尾穗儿系一溜竹叶。
“谁坐了我的车?”他把发簪放在手掌心里把玩着,簪头尖利的,无端有种令人发怵的威慑力。
“啊?没谁啊?”车窗外凄风苦雨,窗子锁得紧紧的,存了点女人味很浓的香水儿,是韩雅睿带进来的。
雁放心一慌,随口扯道:“早上出门前我妈在我旁边喷香水来着,哇你鼻子好灵啊,这药真有效,哈哈……”
叶阮淡淡地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介意地说:“别在我的车里泡女孩。”
泡什么女孩,我只想泡你啊!雁放郁闷地想。
似是考虑到别的,叶阮又明晃晃地补充一句:“更别做其他什么不该做的。”
什么什么不该做的?!
雁放差点哭了,脱口而出:“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对你的……”
柳叶眼一挑,叶阮好奇道:“什么?”
“忠心!”雁放握紧方向盘,咬牙道:“天地为证日月可鉴的忠心!”
叶阮哼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他紧张的模样很好玩。后座衣料摩擦,簪子的尾穗儿伸过来,叶阮用那银质的竹叶贴着他热烫的侧脸搔了一下。
“把车窗打开,我要抽支烟。”
轻触即离,就像是被蝴蝶的翅膀短暂地流连了一下,雁放僵住,花了几秒才找回主观能动性,打开中控锁,将车窗降了一条小缝。
叶阮两只手都负了伤,左手心贴着敷贴,右手背粘着输液胶带,他被罩在雁放宽大蓬松的羽绒服下,像一只没有合适衣服的落魄三花。叶阮从包里翻到烟,咬在唇边点燃,短暂的火光映亮了他的眼瞳,衬得那毫无波澜的一汪泉产生涌动的迹象,然后小猫抬起头,从忽明忽暗的猩红火光中凌厉地望向他。
红灯了,雁放毫不畏怯地从那片镜片中回望他。
那颗甘愿化做柔软猫窝的心,被小猫爪子挠了一把。

第41章
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狭窄的车窗缝隙中挣脱,飘过风雨中盏盏流光溢彩的车灯。灰色的天空沉没,躲在云后的月亮将夜色映成忧郁的蓝,怀揣着悲戚的心事不愿见人。
车子驶上立交桥,车厢内漆黑一片,唯有一簇簇车灯从雾气的玻璃车窗上窜过,间歇映亮叶阮的侧脸。
正值晚高峰时段,滑动的车流宛如雨中窜逃的萤火虫一般,从四面八方驶离,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也许那地方可以避风,却根本不足以称之为“家”。
想到这,叶阮缓慢地吐了口烟,牵出一抹古怪的笑。
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在流浪罢了,在有限的生命里流浪,在无限的情感中流浪。
穷极一生,颠沛流离。
下了立交桥,雁放把车速放慢,单手悠闲地把着方向盘,努力作出一副没话找话的样子:“跟你打听个事儿呗。”
叶阮反应了两秒,看上去像思维被打断了,语气有些冷酷,“说。”
“我听小玲说,我那个大哥活着的时候老去公司找事儿,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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