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封剑塔主说,“让我看看你这段时间的修炼成果。”
“是。”
尘文简应下后,正要入内,又听他说了句“等等”,紧接着,他摘下腰间的无问剑递了过去。
尘文简眉心一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不解:“这是……”
“今日你用这把剑练习剑术。”封剑塔主点点半空的残剑,“将它们全部砍碎,这次修行才算结束。”
“……是。”
尘文简双手接过无问。
剑魂沉眠,这把颇具盛名的灵剑握在手中与寻常铁剑几乎别无二致,甚至刃锋更加薄脆,还像软剑一般可以弯折,甚至韧性都很一般。
无问剑问世后只出鞘过两次。第一次在出炉那日,铸师投炉成就了它的诞生,也完成了醒剑过程,剑灵驱使剑身环绕山门,所过之处万剑垂首,以示臣服。
第二次在心铸门灭门当日,剑魂被心铸门数百弟子的死亡强行唤醒,以一剑之力重创敌方上百名修者,其中不乏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最终剑断魂失,却也虽败犹荣。
今日是它第三次以完整状态出鞘,为他创造者的后人的野心,再死一次。
尘文简抽出无问剑,抬脚迈进战场。
刹那间,万千残刃锋芒倒悬,直指向他。
塔外,尘云离大马金刀地坐在枣树下,眼睛盯着上山的入口,等一个人。
身前耸立的高塔传出了机关发动的咔嚓声,塔尖如花朵绽放般舒展开层层铁墙,露出镶嵌在内的异空间——一团巴掌大小的火焰包裹着剑光与人影,看不清真容,只有剪影,像一幕诡异的皮影戏。
从尘云离和封剑塔主入塔的那一刻起,这座巨大的铸剑炉便启动了。
尘云离仰头看了一眼,心头刚冒出一点担忧,便因突然响起的脚步声转回视线,宁不凡,尘云离一直在等的人,慢悠悠走了上来。
他换上了新制的衣裳,头发整齐束起,手腕上戴着明少荼留下的五彩绳,步履平稳,神色平静。
宁不凡一边走向尘云离,一边看着天上的异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么大动静,方圆百里没人看不见。尘文简先生的师父还真是办了件大事。”
尘云离起身迎向他:“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进封剑塔吗?里面很危险,你可能会没命。”
数日之前,宁不凡找到尘云离,希望在封剑塔主开炉锻剑那天可以通知他一声,他救不了明少荼,至少也要送自己的弟弟一程。
尘云离最初想过拒绝,可是即便拒绝,宁不凡也不会放弃,而是会冒险提前靠近封剑塔,盯着这边的动静。
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封剑塔主发现,丢掉性命。
既然同意和拒绝只会造成同一个结果,甚至拒绝的结果还会更糟,尘云离无法可想,只能答应。
“你也是普通人,不也要进去。”宁不凡摇头,自己的死活不顾,反倒担心起了他,“我起码有少荼留下的五彩绳防身,你什么都没有,不如就留在外面等尘文简先生出来。”
“不,我得进去,亲眼看着他杀掉封剑塔主。”
“为何?”
尘云离道:“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我能第一时间将他带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和那种可怕的境遇。人是最擅长同类相残的生灵,却也是唯一会为同类相残而痛苦的生灵。他应该很需要有个人陪他走出那一瞬间的震恸和凄怆。”
宁不凡浑身一颤,几乎要以为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然而尘云离并不知晓他的过去,而他的痛苦,也都随着明少荼唤他的那声“阿兄”,被留在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是。”宁不凡看着他的背影说,“尘文简先生很需要。”
“锵!”
古战场中,尘文简站在尸骸之间,浑身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脚下是由自己的血液汇聚而成的水洼,鲜红黏腻地映出他狼狈的模样。
皮肉外翻、筋断骨折,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早已麻痹的大脑甚至连疼痛都快感知不到,他只能凭借意志撑直脊梁,不认命倒下。
今日塔内的断剑攻势尤其强大可怕,也尤其脆弱,平时三十刀砍不出一点缺口,现在一剑就能将它们斩断,相比之下,尘文简身上这点正在快速愈合的“皮外伤”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代价。
只剩……最后一柄断剑了……
尘文简抹掉眼睫上的血液,被遮蔽模糊的视线重复清晰。
那柄断剑从一只骨手里脱离,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就这么划破长空,带着近乎疯狂的气势直刺向他。
尘文简反手立剑挡在胸口,剑尖与刃面撞击,发出一阵擦啦擦啦的摩擦声,伴随清脆的锵啷一声,两把剑上快速蔓延出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迈入断裂的前夕。
无问剑,这把被粗糙手法强行拼合的灵剑又要断了。
尘文简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不及多想,他猛然发力震开断剑,在它不依不饶地再度刺向自己时,抬手斩落剑锋,砍在它裂纹最密集的位置。
只听铿锵利响震彻四野,断剑应声而碎。
下一秒,尘文简听见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似叹息似哀鸣的鸣响,拼合两截剑身的血色纹路被撕扯拽碎,整柄剑再度从中断开。
银白的剑刃斜插在地上,刃上一尘不染,仿佛一泓秋水,一片镜面,映照出血色天地、尘文简伫立其间的,被鲜血染红的身影。
以及他身后姗姗来迟的宁不凡。
尘文简因重伤而略显涣散的眸光一凝,猛然转身望向封剑塔的入口——封剑塔主早已不在那里,来的人不仅有宁不凡,还有尘云离。
“你们怎么进来了?”他捂着肩上的伤摇摇晃晃地走向两人,声音里难得流露出几分焦急,“快出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塔门在尘云离背后快速并拢,紧接着隐没在虚空之中,延伸出一片更为广阔的战场,骸骨盈野,风声凄怆。
“靠,居然把门拔了,真不要脸。”尘云离骂道,“幸好我们速度快赶上了,否则岂不是要被关在门外?”
宁不凡:“……”
这是重点吗?
尘云离刚骂完,尘文简便踉跄着走到他身旁,用力扣住他的肩膀:“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
他气都喘不匀,麻木的痛觉神经似乎也因尘云离的到来而被唤醒,疼得他眉头紧皱,眼底满是惶急与不解。
“我们是朋友,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让朋友独自冒险的人吗?”尘云离拍拍他的手,稍微用力掰开,反摊过来,“别攥手,你看看你身上这些伤,血都快流尽了吧?”
“……”
事已至此,生气也是无济于事,何况尘文简也没法冲他发火,只能收敛情绪,恢复冷静。
他挥手招来无问剑的剑刃,连同剑柄一起递给宁不凡。
“抱歉。”尘文简说。
“不用道歉。我说过,如事不可违,不用勉强。”宁不凡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没有奢望,自己也就不会失望,接过无问剑后用袖子擦了擦,抱在怀里。
“对了。”尘云离环顾四下,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铸剑炉不是都发动了吗?封剑塔主呢?他是不是……要开始锻剑了?”
尘文简眸光微暗,正要回答,半空便突然炸开一阵惊雷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成了!我设想中的神剑今日就要练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如铁幕垂落,随之而来的是四面八方骤然燃起的烈火,金色火焰像有生命一般冲尘文简汹涌奔去,汇聚成洪流巨浪,猛然将他吞没。
“尘文简!……”
尘云离大惊失色,下意识扑过去抓他的手,却在靠近的瞬间被震开。
与此同时,另一半焰流浩浩荡荡冲向宁不凡——准确地说,是冲向他怀里的无问剑,但因为他抱着断剑不肯放手,所以火焰便将他一并缠绕淹没。
“宁先生!宁不凡!松手!”
尘云离是唯一一个被火焰绕开的人,大抵是因为封剑塔主不希望自己的锻材中出现杂质,也正因如此,宁不凡没有立刻被火烧死。
他站在火团前,徒劳地劝道:“明先生不会希望你死在这里的!”
宁不凡轻笑一声,抬起手腕看着上面的五彩绳,彩色光芒源源不断地从中淌出,试图覆盖他全身,为他挡住火焰的伤害。
可是它承载的力量到底有限,很快便后继无力,在火里断开,被烧成灰烬。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进封剑塔的真正目的了吗,尘云离先生。”宁不凡遗憾地看着那一捧灰烬洒落,自己编它可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又来阻止我做什么?”
“人总是要有梦想么。”尘云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万一你听进去了呢?”
是啊,他当然知道宁不凡为何而来,也知道宁不凡已经做好跟明少荼同生共死的准备。
尘云离决定带他进塔的那一刻,就知道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明少荼与宁不凡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已成为他人生最重要的支柱,失去明少荼,他不可能独活。所以与其让他自尽,或者死在封剑塔主手下,尘云离愿意成全他,让他和心爱的弟弟死在一处。
关于此事,尘云离纠结过,也犹豫了很久,纵然知道这是个虚假的世界,可站在他面前的宁不凡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他眼睁睁看着宁不凡去死,那与帮凶无异。
可是他不帮又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宁不凡带着巨大的遗憾死去,那真的是为他好吗?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而自欺欺人的逃避。
尘云离想了整整三天,备受折磨,最终决定答应他的请求。
就当这是一个游戏,他在为纸片人完成最后的心愿。
哪怕没有奖励。
宁不凡蜷坐在地上,将两截断剑完全拢入怀里,维持着这个守护姿态,任由火焰冲破五彩绳——明少荼留下的最后一点防护灵力,将他烧得皮开肉绽。
“我听进去了,但还是决定这么做。”
“多谢你。”
“轰——”
磅礴的轰鸣声冲破云霄,两道烈焰洪流在尘云离面前汇合,恢宏金光充盈着整片天地,随即拔地而起,仿佛一帘倒悬的瀑布,撕开异空间,直入九霄。
尘云离看见火焰里闪过尘文简的身影,反射性上前,却被高温和火星逼退,只能隔着数米之遥,眼看他的身躯融化在灿烂的金色里,流向天空。
“我还能做什么?”
尘云离喃喃道,他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尘文简,可是若不做点什么,他恐怕会被漫长的等待和满心的焦虑逼疯。
于是他想起,自己昨日收集的加了铁水的血还没有给尘文简。
尘云离抿了抿唇,从怀里掏出瓷瓶,连瓶子带血用力抛进面前的火焰瀑布。
“去你大爷!——”
第02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封剑塔主脚踏虚空, 站在完全启动的铸剑炉外,确认无问剑融化后的锻材已经和尘文简的血肉一并融入炉火,内心的狂喜难以遏制, 往里加入辅料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利用辅料,在炉火的灼烧下分离两大锻材内蕴含的杂质, 并激发其特质,将它们融为一体,诞生新的特性。
不出意外的话, 他打造的这柄新剑会拥有剑魂, 拥有尘文简不死不灭的特质,还会弥补无问的短板——即剑身本体的脆弱。
他将得到一柄完美无缺的凶器,在铸师史上名垂千古, 永垂不朽!
一想到这, 封剑塔主便不禁大笑出声,狂妄入脑的他全然没有考虑失败的可能。
“轰!——”
蓦地,突如其来的轰鸣巨响在山顶炸开, 半个山头塌陷下去,裂痕蔓延至水井边沿,山腰处土石滚落,草木倒塌。
封剑塔主的耳膜差点被震破,这令他始料未及的变故也把他从喜悦中拽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连忙收敛心神, 停止加入辅料, 将灵识探入铸剑炉,想查看是哪一处出了问题。
虽然他的修为尚不足以让灵识完全离体, 但由于封剑塔是他炼制的灵器,将灵识融入其中检查状况并不难。
然而不看不知道, 一看封剑塔主好悬没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寄予厚望的两大锻材居然一个都没有融化,更别提融合,炉火的温度到现在都没升到他预想的一半,哪怕声势浩大,也只是个花架子。
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铸剑炉内多了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铸剑炉里会有这么多废料!”封剑塔主瞪大眼睛,灵识扫过炉子内部,越查越疯狂,“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这么多!”
开炉之前他检查过封剑塔,确认没有任何损毁故障之处,却偏偏忘了清理炉子本身。
事实上,封剑塔从建成开始就不曾投入使用过,今日是第一次启动,因此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清理问题。
却没想到,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变成了此刻令他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
“是谁!是谁在我的铸剑炉里放了这么多废料!”
封剑塔主青筋暴突,气得眼底都泛起了红血丝,咬牙切齿地喝问。
下一刻,他就看到被炉火隔绝的“杂质”尘云离从怀里掏出个瓶子,抬手扔进炉火里。
“去你大爷!——”
封剑塔主:“……”
瓷瓶在火中爆碎,混杂着铁水的血液没入其间,由于沾着尘文简的血,几乎是瞬间就被铸剑炉吞没融合,甚至没给封剑塔主留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于是他便知道了炉子里那么多废料的来源。
也隐隐猜到了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的可怕内情。
“混账!安敢如此毁我心血!”
转过弯来后,封剑塔主气炸了肺,周身卷起凄厉的风,吹得长发飞舞,衣袂飘扬,活脱脱一个怒发冲冠的反派形象。
他五指成爪抓向尘云离,身前的空间爆起尖锐的鸣响,可以想象如果尘云离当真被他抓到,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一瞬间,封剑塔主脑海中闪过无数酷刑,比如一寸寸捏断他的骨头,比如抽出他的灵魂用毒火熬炼……
“砰!砰!——”
就在封剑塔主气疯了悍然出手之际,铸剑炉内又起了新的变故。
仿佛有人在持剑重重劈砍炉壁,整座封剑塔都剧烈地震颤起来,闷雷般的击打声滚滚流入封剑塔主耳朵,终于勾回他的理智。
他一个激灵从急怒中清醒,条件反射地将灵识扩散至整个铸剑炉,寻找动乱的来源,包括同样在发颤抖动的炉火。
正在攻击铸剑炉之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封剑塔主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入了圈套,便迎来一记……不,两计迎头痛击——
湍急的火瀑下,尘文简用血淋淋的手抓住无问剑刃和剑柄的拼合处,火焰将他右手的血肉灼入剑身的缺口,将其严严实实地填满、缝补完整。
封剑塔主的灵识闯进来时,尘文简右手只剩一截白骨,而无问剑的两截剑身几乎完全合拢,恢复如新。
刃面上寒光一闪,剑意如秋水升腾,水波攥在骤然现身的俊美剑灵掌心,手起剑落,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过他的灵识。
“啊!——”
封剑塔主惨叫着捂住额头,还没来得及将受创的灵识收回本体,就见尘文简用完好的左手提着无问剑,挥剑直斩,将他的灵识从中裁开。
“不、不要!——”
深入灵魂的剧痛拖累了封剑塔主的反应速度,他连阻止的话都没有说全,就被排山倒海般的痛苦淹没了意识。
灵识被斩碎,封剑塔主呕出一口血,从半空重重坠回地上,原地砸出了一个人形浅坑。
仿佛被人剖开骨肉,挖出魂魄,放在砧板上一片一片地凌迟,尽管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实际伤害,却依旧七窍流血、肌肉骨骼倒转扭曲,像一只被孩子肆意拧转关节的人偶,模样凄惨。
率先破裂的是他的心脏,然后是身体各处的血管,鲜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便染红了他的全身。
他还没死,却不如死了。
随着封剑塔主的倒下,铸剑炉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各个机关部件逐渐停摆,直冲入云的火焰洪流也在消退、熄灭。
尘云离呆呆看着面前的异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就扔了瓶血吗?催化剂也没有起效这么快,又这么猛的吧?”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尘文简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云离。”
云离?谁唤他唤得这么亲昵?
这是尘云离的第一反应,第二反应才是抬头,在散碎的火焰星子里望见尘文简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一身血衣斑驳,但大部分伤势已经痊愈,看着也没缺胳膊少腿——除了握着剑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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