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塔的布局承袭旧制,依然狭窄,依然以螺旋向上的楼梯连接上下,只不过比从前多了一道通往地底的斜坡。
尘悄云进塔后,地底的声音便停了,制造动静的人似乎可以感知他的行动,知道如何拿捏他却不碰他的底线,让他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
能做到此事的,世间唯有一人。
斜坡之下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四角点着油灯,光线聚拢到中间,照亮那口半嵌在地下的冰棺。
冰棺上缠绕着好几根半米粗的锁链,整座棺椁刻满了繁复庞杂的阵纹,不像是用作安葬,像用来封印恶鬼。
尘悄云走近一看,冰棺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这些纹路破坏了阵纹的完整性,锁链也断了一根,看上去像是棺内的东西进行过一番激烈挣扎,把它们毁损成这样。
尘悄云神色不变,弯腰检查棺底的状况,很好,没有损伤,下方埋的几颗珠子也完好无缺。
他稍微松了口气,抬起手,余下几根看似完好,实则各有损坏的锁链便自动散落在地。
下一秒,棺盖被巨力顶飞,重重摔落在地。
一片玄色袖角扬起,苍白的手扣在棺椁边沿,指节修长漂亮,毫无血色,透着一种诡谲的非人美感。
那只手轻轻发力,棺中之人便坐起身,黑发如瀑散落,仿若夜色里倾泻的水流,自他肩头滑散淌过,垂叠在腰间。
碎发遮住他大半张脸,他用另一只手松松撩到脑后,露出同样苍白的面颊,眉如墨画,眼似春江,淡色的薄唇微微扬起,冲尘悄云露出一抹冷而邪气的笑。
尘悄云倒退半步,听见他懒散地说:“吾儿,许久不见了,你让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啊。将我封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百多年,又设下阵法为我疗伤续命,真是辛苦你了。”
“原来我们刚正不阿的正道魁首,也有私心呐。”
尘文简抖抖衣袖,刚从棺椁中跨出,周身便洇开薄薄一层雾状的魔气,魔气似乎会吞噬光线,石室里本就不明亮的顿时又昏暗许多。
“父亲。”尘悄云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向他拱手行礼,而后不紧不慢地解释:“您切实死过一回,在最终的战场上被我斩于剑下。我杀了您一次,便已是为无辜受难的苍生讨回公道。将您救回,则是履行我为人子的职责。”
“哼,我把你养这么大,竟不知你还有如此冠冕堂皇的时候。”尘文简摊开五指,浓郁的魔气在指间蒸腾流转,“我如今仍是邪魔之身,你不担心我再一次为祸天下?”
尘悄云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选择了反问:“父亲认为支撑您这具新身体的命源来自于谁?”
“以你的性格,总不会是你时时放在嘴边,挂在心上的天下苍生。大抵是哪个邪魔倒霉蛋,或者是你自己?”
尘文简兴致缺缺地回答,丝毫不控制体内的魔气,任它们冲击着这具新生的脆弱躯壳,继而向四周逸散。
“不是。”尘悄云摇头。
这倒是出乎尘文简意料,也让他升起几分好奇:“那是谁?哪位活佛愿意献出自己的命源,救我这个险些毁灭世界的大魔头?”
尘悄云笑了一下,很温柔的笑,将他看得一怔。
尘悄云挥了挥手,地下铺着的青砖一排排掀开,如退却的潮水堆积在石室两侧,四角的油灯火焰也迎风而涨,盖过尘文简身上的魔气。
青砖之下不是土层,是另一间石室,以琉璃顶覆盖,灯光落于上方,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尘文简在一片梦幻的光芒里看到了他沉眠的幼子。
尘云离睡在兄长为他打造的琉璃天地中,维持着青年模样,已经长开的五官清俊秀丽,薄唇带着艳色,哪怕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也丝毫不见死气,仿佛只是在做一场长长的美梦。
看到那张脸,尘文简倏然瞳孔剧震,刚苏醒还倦懒不想动的大脑飞速运转,转出一段记忆……或者说梦境。
是的,那是个梦,他非常确定。
梦的开始是一段久远前的过往,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不及反应便已消散。紧接着就是一道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仿佛是上苍亲自执笔,在少年时期的他身边添了一道身影。
那人与过去的孤寂的自己并肩,拉着他的袖子走进红尘,呆得看不出他的真面目,还一厢情愿地担忧、关心他,为他被不公对待而生气……
梦境停留在一个温情脉脉的节点,亲手弑师的少年尘文简迎来的不再是不了解内情的人指责谩骂,而是一个真心实意在意他的人的关切。
他唤他尘文简,他叫他……云离。
尘悄云取回冰棺下方的三颗珠子,它们本是蓝色,其中两颗现在已经变为透明,只有一颗还带点丝絮状的浅蓝。
“父亲,救你的是小弟的命源。”尘悄云道,“他一辈子都在为此事劳碌奔波。您说您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他吗?”
尘文简心神俱震,一股磅礴的痛楚山呼海啸而来,几乎将他的灵魂灭顶。
但他神色分毫未变,尘悄云就只看到他体内喷涌而出浓厚的,恍如黑云般的魔气,没等抵抗,魔气又倒流而回,掩在他曳地的玄色衣摆之下。
尘文简抚上心口,胸腔内空荡荡的,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团微凉的光。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绪复杂。
对于这个天赋平平的幼子,尘文简一向当成宠物来养,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因为不上心,所以只给他想要的,却从不教导他任何事,放任他长得歪扭残缺。
直到死时那一刻,他眼前浮现过那么多人和事,里面都没有腾出哪怕一个位置给这个小儿子。
可是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梦境里,无数血腥晦暗的往事中,只有他的小儿子……不,是长着他小儿子脸的那个少年为他驱散了一点阴霾,让人世的光明短暂照在他身上。
命运对他极端吝啬,他一辈子都在失去,就连那个美梦,也要在他最开心的时候戛然而止。
“父亲,你在想什么?”尘悄云见尘文简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望着小弟尸身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想到从前他对弟弟那不负责任也不走心的溺爱,顿时就是一阵心悸,想也不想便挡在他身前,“小弟已经不在了,强留他的身体是我的私心,您有火冲着我发,别再折磨他了。”
尘文简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问:“你给我制造的新身体用了他的命源,脆弱得经不起我一次全力出手。若是我再有残害无辜的行为,导致身躯损毁,我便会再死一次,是吗?”
尘悄云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道:“没错。您的灵魂在那场大战后也损伤严重,如今不过是强靠魔气和小弟的命源缝补拼合。一旦失去这具新身体,魂体崩散,您便没有第二次复活的机会了。”
“……呵。”
尘文简冷笑:“这就是你给为父上的枷锁?”
“救您是小弟的遗愿,他虽然并不视我如兄,可我认他是兄弟,自然要为他弥补缺憾。尽管如此,我也要为苍生考量。”尘悄云淡淡地说道。
“吾儿果然还是那个正道栋梁。”
尘文简斜了他手中的珠子一眼,忽然拈过一颗攥住。
尘悄云怔了怔,不明所以之际,就见他魔气爆发,如云的墨色顺着他的手臂源源不断注入珠子,少顷,整个珠子便被染成纯黑。
他将珠子随意抛向尘云离,琉璃顶锵然一声破碎,五彩的碎片如雨坠落,墨珠悄然融入少年停止起伏的胸膛。
“我不喜欢束缚,所以,醒来吧,吾……云离。”
最后两个字,他念得很轻,还有一点错觉般的温柔。
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尘云离八点准时坐在工位上,签到打卡后立刻登录邮箱,翻到第一篇未审核论文,点击标题后方的标签,开启第二轮审核。
全程用时三十秒,一气呵成。
开启第二阶段有三十秒的倒数,系统温柔提醒:“开启第二阶段审核后,审核员将进入原始时间线,成为主角尘文简次子尘云离,融合他的全部记忆和经历。这个过程会持续十分钟左右,审核员将全身心代入到角色当中,请注意守住心神,不要迷失。”
“明白。”
尘云离答应得爽快,系统也不再废话,倒计时一结束,他便眼前一黑,紧接着在一种魂魄离体的错觉中进入一具全新的躯壳,开始融合……或者说切身经历他的一生。
他诞生于凄风冷雪的夜晚,因家中孩子太多而被父母遗弃在路旁,是几个乞丐救了他,自己也以乞丐身份活到五岁。
五岁那年,他所在的边境城镇爆发雪灾,一夜之间冻死了数百人,包括他的几个亲人。他蜷缩在亲人尸体间等死之时,一只干净漂亮的手伸过来,拎猫崽似的将他提了起来。
那人长得很好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哥哥。
然后就是长达一百多年的得与失。
尘云离在尘文简身旁受尽宠爱,兄长也多让着他,可他只喜欢父亲,不喜欢兄长,因为父亲总是夸奖兄长,对他却只有逗弄宠物似的迁就溺爱。
后来父亲死了,兄长离开,他怀揣着一个执念行走人世,做着被所有人斥为痴心妄想的事。
他的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到他死前都还在劝他放下。
可他没有放,这一回妥协的仍然是他的兄长。
就像幼时他任性撒娇,大雪天要吃十里外百香铺的点心,他十一岁的兄长也冒雪去为他买来。
就像他要杀他兄长,他的兄长还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关照他。
就像他求兄长用自己找到的方法复活十恶不赦的父亲,兄长也沉默应下……那样。
合眼的前一秒,尘云离觉得自己真是个蠢蛋,一生平庸,一生被他人庇护在羽翼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偏要去走最崎岖的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执着,本不该用在这些地方。
可是天杀的,为什么他仍然不觉得后悔?
是啊?为什么他不后悔?
意识渐渐回笼,尘云离肺都要气炸了,想把原时间线的尘文简踹一顿再塞进木桶里,从封剑塔顶扔下去。
然后,在醒来的前一秒,他真的听到了尘文简的声音:
“……苏醒吧,云离。”
他居然有脸叫我云离!
尘云离猛地睁开眼,反射着斑斓彩光的琉璃碎片如倾泻的星河从头顶坠落,尘文简一袭黑衣,随星河流淌的方向朝他走来。
他身旁还站着个白衣美男子,不知为何又惊又喜地看着尘云离,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说什么。
尘云离却无心关注这些,他手掌撑地跳起身,磅礴的魔气从体内迸发,化为云雾盘旋缭绕。
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前的尘文简,他冷笑一下,抬腿——
“咔”一声踹上了他的膝盖。
这是骨头错位的轻响。
尘文简散漫的笑容僵在脸上, 右腿一折朝旁边踉跄,姿态如玉山倾颓般的优雅,丝毫不见狼狈。
尘悄云也在小弟的举动下愣住, 只是潜意识里对父亲新生的脆弱躯壳的关注, 令他条件反射地扶住跌倒的父亲,以免他摔在地上, 再把其他地方的骨头摔折。
尘文简足足愣了五秒,才被腿上尖锐锥心的剧痛惊醒,他冲尘云离茫然眨眼, 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张口就是一句:“吾儿可是被为父的魔气侵蚀了神智?”
“谁被侵蚀神智!”尘云离活动腿脚,转动脖颈,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说话间周身魔气流转翻腾, 犹如阴天黑云下沉沉涌动的海潮,“我清醒着呢!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说着,他看了看尘文简完好的左腿, 脚尖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尘悄云清清嗓子,“小弟,你千辛万苦才寻到复活父亲之法,父亲得以重生也是借了你的命源。你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而让从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尘云离转动眼珠,本就偏圆偏大的瞳仁如今更是暗如点墨, 黑漆漆的透不进一点光线。
尘文简为他注入的魔源太过强盛, 虽然并没有真正影响到他的性情,但他的身体却免不了收到改造, 原先偏俊秀亲和的长相,此时却显出了一种锋利的魔魅感。
像极了初入魔时的尘文简。
尘悄云被他瞥得心头微凛, 紧接着升起一股疑惑,又干咳一声:“咳。不过,小弟你不是才醒,缘何会生父亲的气?”
“哼。”尘云离双手抱肩,耷下卷而长的睫毛,觑着尘文简说:“没什么,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忽然把以前的事想通透、想明白了。我这位好父亲可从没拿我当儿子过,一直把我当猫儿狗儿似的养。若我真是猫猫狗狗,自然喜不自胜,可我是人,不明白的时候还能将糟糠当盛宴,一旦明白,就只觉得恼火了。”
尘悄云薄唇微启,这位一向宽厚仁慈的正道魁首似乎想为他不做人的老父亲辩解几句,但尘云离一挥手,他便闭上了嘴。
“他养了几十年,我还他一条命,算是两清,踹他一脚不为过吧?”尘云离道。
“……不为过。”
“既然如此,我不想当他儿子,不想做回他手底下的猫猫狗狗,是不是也很正常?”
“……很正常。”
尘云离点头:“好,那我现在要离开了,请让路。”
尘悄云扶着老父亲退开。
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弟弟说什么就是什么,被一径牵着鼻子走。
正当尘云离昂首阔步准备离开时,尘文简突然轻轻笑出了声。
尘云离眨眨眼,还没问他笑什么,就见他一手搭着大儿子的肩膀,另一手扶着错位的膝盖骨“咔嗒”掰回原处,随之而来的痛楚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鬓角的薄汗彰显了不适。
尘文简拍拍尘悄云手臂,挣开他的搀扶,懒懒散散走到尘云离跟前。
他揣着手,头不动,只用眼神上下打量自家这堪称性情大变的小儿子,视线最终停留在他浓黑的眸底,一边看,一边慢慢扬起唇角。
“看什么?”尘云离有些别扭,抿了抿艳色的唇角,“很惊讶我如今对你的态度?”
“还好。关于此事,我略有猜测。”尘文简说完,抬起一只修长精致的手,缓缓抚向他的眉眼。
尘云离下意识就要避开,身旁黑雾涌动,也在抗拒他的碰触。
却见他眉峰微挑,低低“嗯”了一声,尘云离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护主的黑雾自然也凝滞在半空与他的袖袍间,将他映衬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壁画。
尘文简如愿以偿触上他的眉头,指尖如笔如刀,沿着长眉轻扫,从微翘的眼角划过眼皮,而后描摹着挺翘的鼻峰,直至点在柔软的妃色唇瓣上,轻巧敲了两下。
被他摸过的肌肤有点发痒发麻,尘云离皱皱鼻子,使用唯一能用的声带:“你做什么?调戏我?”
“傻话。”尘文简屈指弹他额头,“我是在确认你的骨相。”
尘云离翻了个白眼:“你怀疑我不是你儿子?”
“怎么会,我只想确定一些事。”尘文简迈进一步,逼到他身前半米以内,轻抚的手覆上他半边脸颊,掌心温凉,“吾儿,云离,你与为父,可是做了同一个梦境?”
尘云离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是了,系统说过,审核第一阶段发生的事会以梦境形式灌输给重要剧情人物,尘文简是其中之一。
按照系统的说法,第一阶段的“剧情”相当于公式的必要推导条件,但条件齐备后,具体能推导出什么结果,却还要看角色的个人选择。
尘云离和第一阶段的尘文简只相处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些经历又成了原时间线尘文简的梦境,对他能造成多少影响其实是个玄学,尘云离再自信,此时也有些没底。
当然,他心里没底也不全是他自己的问题,退一万步讲,难道尘文简就一点锅都没有吗?
看看他现下的模样,苍白似鬼,俊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一身气场如魔如妖,搁救赎文片场都只能作为反面教材,用他的无可救药来衬托主角的迷途知返。
试问哪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面对这种反派教科书式的人时,心里能不犯怵?
反正尘云离不能。
片刻的出神,让尘云离的呼吸心跳都有些加速,而这正是尘文简需要的答案。
他忽然眉眼俱弯,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得就像死前拔剑指向尘悄云,挑衅他——要么杀了自己,要么与天下众生同葬一样。
尘云离耳后寒毛霎时根根立起,不及反应,眼前忽的一花,原来是在旁观察情况的尘悄云也被惊到,一个箭步挡到了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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