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Black_di/黑Di)

他咬紧了牙，垂下眼睛，好不容易把翻涌的心绪压抑下去。再抬头的时候，他小心摸了摸那只海鸟乱晃的小脑袋，看着那只眼睛里倒映出的岳云飞的侧脸，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啊，涨潮了！”
宁修回过神来，刚要问他怎么了，却被岳云飞一把拉住手腕，匆匆往后跑：“大哥，快跟我来！”
宁修跑不动，踉跄了一下，岳云飞赶紧停下步子，改拉住他的手，说道：“不急不急，我拉着你。”
两人往后退的时候，背后澎湃的潮水声席卷过来，听在耳朵里特别震撼，就听岳云飞这时候喊了一句：“大哥，回头看！”
宁修下意识回头，就见成千上百只海鸟一刹那齐齐振动翅膀，朝天飞冲了上去。湛蓝的天空被密密麻麻的鸟群遮蔽了大半，上千双翅膀的挥动带起一阵阵绚丽的风，与扑面而来的潮涌迎面相撞。海浪被割开一条条弯曲的弧线，千百个条纹凹陷下去又被转瞬吞没，在那大浪拍打下来的一瞬间，千鸟飞天，啼鸣阵阵，海风呼啸而过，不过几秒钟的景象，却是波澜壮阔，让人半天都移不开眼来。
“云飞一日游第二站，达成！”
宁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看着半空中盘旋的漫无边际的鸟群，喃喃道：“你说的，是翅膀扇动的风吗……”
“是啊，没见过吧！”
此刻岳云飞还牵着他的手，宁修忽然反握住他，后者吓了一跳，讷讷道：“大哥？”
宁修张了张嘴，反复了好几次，终于说道：“你对谁……都这么好么？”
“啊？”
“还是因为……可怜我……”宁修抿住嘴唇，像是又想扯出一个笑，却是怎么都没法再伪装了，眼睛里雾蒙蒙的，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没事，当我没说吧。”
岳云飞慢慢敛了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捏了捏手心里的手，哄道：“大哥，你别难过。”
“……”
“你昨天说，美好的东西都存在不了多久，我觉得，这没什么。”
“……”宁修缓缓眨了下眼睛，“是吗？”
“你看，这片海永远存在，可这潮涌也就只有几秒钟，你看这海面平时看着也挺好看，刚才那潮涌，那些鸟群也很好看啊，”岳云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有些语无伦次，“只要咱们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永远也好，几秒钟也好，咱们对得起它们就好了，是不是？”
“……”
岳云飞四下看了看，忽然松开他的手，朝某处匆匆走了过去。宁修的目光不由地追着他，等到他回来，他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风吗？”岳云飞把东西塞进他手里，笑道，“你凑到耳边听听看。”
那是一个很大的海螺，像是刚刚潮涌时候被海浪推上来的。宁修听话地把它抬起来，凑到了耳边。
“……”
“你听，是不是有风的声音？”
他抬起眼，看着眼前青年俊朗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你以后不开心了，就听听它。以后回到北京了也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咳，特别帅，真的。”
宁修听着耳边幽幽传来的风的回响，看着眼前人温柔的脸，很久后终于也眯起眼睛，真心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好。”

回乌托邦的路上，岳云飞顺便带着宁修逛了逛村里的集市。正是下午三点日头正浓的时候，集市上还挺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岳云飞拉着宁修到了一个商铺跟前，介绍说：“他们家的花茶味道特别浓，你可以买点拿回去给家里老人试试哈。”
宁修的目光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岳云飞愣了愣，看他神色不太自然，没敢多问，就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老板，这盒彩铅我要了，还有这个本子……有大一些的本子吗？要里面空白的。”
走到一个卖文具的小铺子跟前，宁修零零碎碎买了些东西，岳云飞觉着这些东西应该是买给小孩儿的，忽然想到什么了，顿时紧张道：“大哥，你有孩子啦？”
宁修一愣：“怎么这么问？”
“呃……这不都是小孩子用的文具吗？”
宁修笑道：“没有，我买给自己的。”
“哦哦，”岳云飞松了口气，寻思都问到这儿了，便干脆接着问，“那大哥……你长这么帅，肯定有女朋友吧？”
宁修摇摇头：“没有啊。”
“单身吗？”
“嗯。”
岳云飞顿时止不住地想笑，也不知道人家没对象自己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反正就是吧……贼高兴！
于是岳云飞乐颠颠地走了一路，直到宁修掏钱买洗衣粉才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哎哎，你这别是买给我的……”
“就是给你的。”
“别别，我自己来……”
宁修拉住他的胳膊，又笑道：“没多少钱，我来吧。”
岳云飞没说话，主要是没反应过来，这人一笑他脑子就当机，等重新运转的时候宁修早就付完钱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宁修后头，感觉自己哪里有些魔怔了，觉着人家脸生得俊也就罢了，咋觉着这背影也仙气飘飘的……看他哪哪都顺眼，越看越顺眼，自己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一路自我怀疑到了家，直到宁修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呃，啊？大哥叫我啦？”
宁修无奈道：“你想什么呢？”
“没啥哈……”
总不能说一直在想你吧？自个儿都觉得自己变态了啊……
“你家洗衣机在哪？”
“诶？”
宁修把两袋洗衣粉递给他：“洗衣服啊。”
“别别别，我来！我自己洗！”
宁修歪歪脑袋，故意逗他：“当然你来了，你还指着我给你洗呢？”
岳云飞脚下一软，差点摔了。
乖乖去洗一堆衣服，岳云飞把洗衣粉倒进去的时候居然有种诡异的幸福感：这可是大哥买给我的啊，嘿嘿嘿！
嘿完了就继续怀疑人生：我是不是真的哪里坏掉了……
衣服洗完，岳云飞准备做饭去，他估计宁修上楼休息了，也就没打扰他，只不过没人监督了，他就赶紧把上衣脱了一起丢进了洗衣机里，然后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腹肌，舒服得直想吹口哨：穿什么衣服啊，不穿多爽啊！
裸着上身做了一顿大餐，一直到天有些暗了，他把最后一道瞎鸡毛乱炖倒出来，扯着嗓子朝楼上喊：“大哥，吃饭啦！”
门刚一被推开，岳云飞就三步并两步冲上楼，陪着宁修一步步走下来，笑嘻嘻道：“香不香？我做了五道菜呢！”
宁修瞅了眼他结结实实的八块腹肌，很快又移开目光，小小哦了一声。
两人大快朵颐，吃得肚子圆鼓鼓地才停下，宁修又忍不住夸他：“你做饭真的厉害，是你爸爸教的吗？”
岳云飞拍着肚皮摇头：“没人教啊，我就瞎捣鼓，越捣鼓越好吃喽。”
“呵呵，天才啊。”
岳云飞听他夸自个儿，心里抹了蜜似的，咧着嘴巴直乐，宁修也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回事儿，眼睛不由自主地老往人家身上瞟，昨天看他光溜溜的也没觉得什么，今晚看着……怎么心跳就有些不对劲了呢？
要真想找出个原因，他也不是找不着，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才一天而已。
一天而已……怎么可能有什么变化呢？
“大哥，”岳云飞看了看桌上的剩菜，说道，“你喜欢吃酱牛肉啊？还有鱼……这个你昨天就吃了不少。”
宁修有些意外他的细心：“嗯，主要还是你做得好。”
“你喜欢吃的话，我晚上再做一点儿。”
“不用不用，很麻烦吧？牛肉不好做……”
“不麻烦，给你做咋能叫麻烦呢，咱俩啥关系。”
“……”宁修这回却没法吐槽他了。
咱俩熟吗？
是啊，咱俩熟吗……
“大哥，明天我带你……”
“明天，”宁修打断他的话，慢慢坐正了身子，“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
“……”岳云飞脸上的笑容一滞，蹭地一下坐直了，“回去了？”
“嗯，这两天真是谢谢你，不过，我也该回去了。”
美梦做太久，会有危险的。
乌托邦也只是乌托邦而已，太认真的话，会重蹈覆辙的吧。
“也、也行……”岳云飞心里拧巴，挺难受，可也说不得什么，只小心问道，“大哥，我能加你微信……吧？”
把到嘴的“吗”硬生生改成了“吧”，岳云飞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
宁修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
两人互相加了好友，岳云飞看着宁修的头像，不由地夸赞一句：“大哥，你这头像真帅，拍得真好啊。”
那是一张侧面照，宁修穿着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倚靠在一扇雪白的窗棂上，一旁薄纱似的窗帘恰巧被风吹拂起来，浅浅绕在他身边，不知是谁抓拍到了这样一幕，照片里的宁修看起来就像是不染凡尘的孩子，眉眼浅笑着，像是一幅画。
只这么一张照片，就看得出拍照的那个人那时那刻的温柔心绪。
岳云飞这么说完，宁修的目光却颤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头像，好一会儿才道：“是么？用了好多年了，都把它忘了。”
“你这时候很小吧？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嗯，高中的时候。”宁修忽然站起身，说道，“我有点累了，先上去了。”
“啊，好……”岳云飞跟着起身，闷闷地问：“你明天真的走啊？”
“嗯。”
“呃……好吧……”
宁修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就上楼走了，岳云飞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宁修的心情不太好，就识相地没再跟着。等楼上的门关上了，他就赶紧点开宁修的朋友圈，想看看他过去生活的模样，结果……
一片空白。
下面一行无情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岳云飞：“……”
嘤嘤嘤。
一边哭唧唧，一边机械地刷了好几下界面，然而并没有什么奇迹出现，岳云飞郁闷得耳朵都要耷拉下来，只好悻悻地放下手机准备起身。
然而身子忽然一顿，愣了一下——宁修的头像好像变了？
他点开那照片，果然……
画面上只剩下一朵飘在天空中的云。
特别冷漠。
“唉……”
还指望多看看他的生活照呢，结果头像都没了。
早知道把刚才那张存起来了，多好看啊……
郁闷归郁闷，岳云飞还是打起精神来，寻思就算三天可见，自己每天来看看他的动态不也能看见了么？人总要往好处想嘛。
自我安慰了一番，岳云飞就起身回了厨房。明天宁修就走了，他还是想给他做些他爱吃的，鱼只能吃新鲜的，没法带，酱牛肉还是能存一阵子的。他也没有什么值钱的能送他的，好歹是一点他爱吃的东西，总要给他备好了才安心。
岳云飞在楼下这么忙着，并不知道此刻的宁修正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中昏黄的月亮发呆。
明天要走了。
手掌按着心脏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拿起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没让他等多久，对面很快就接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率先就说：“这么晚怎么不休息？你可不能熬夜知不知道？”
宁修默然片刻，才慢吞吞道：“易航，我不在北京。”
对方一愣，语气顿时严厉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还敢乱跑？现在在哪儿呢？赶紧给我回……”
“我本来，不打算回去了。”
“……”
“与其死在手术台上，不如就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有风的地方……”
“你别胡说八道，你……”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宁修看着远处石鹰峰的方向，空洞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手术，我接受了。”
“？！！”易航倒吸一口气，迟疑道：“你……确定？”
“嗯。”
“……”易航静默了大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阿修，你身体底子不太好，成功率实在是……不高。”
“嗯。”
“……”
易航是宁修的主治大夫，也是他这么多年的挚友，可就是因为在乎他，这台手术到底做还是不做，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替他抉择。
好友的生命就在他的手术刀下，不过几个小时的间隔，他可能就会永远失去他。
“怎么突然想开了？”
宁修没回答。
易航忍不住说：“阿修，就算是临……咳，谢临渊对不起你，你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
“我不是想死。”
宁修微微弯下腰，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朝乌托邦的门口看了过去：“我是想活。”
“……”
“我想活了，易航，”他看着第一次见到岳云飞时那人坐着的石阶，喃喃说，“我想活了。”
一直到收了线，易航都没有说话，宁修也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命，他掌控不了生，那至少可以赌上一次生的机会。
即使，那个机会渺茫得令人绝望。
“阿修，不要怕，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永远爱你。”
宁修垂下头，看着那个陌生的微信头像，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永远……
真是……太可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岳云飞就匆匆来到二楼门外，小声叫道：“大哥，醒了吗？”
没有回音。他以为宁修还在睡，便又下楼准备那些折腾了一晚上的酱牛肉，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仍是没动静，他忽然觉得不对，再次跑上楼去，小心敲了敲门：“大哥？”
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快，岳云飞顾不得了，慌忙把门推开。
门没锁，里面却是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
“……”
岳云飞站在屋子里呆愣了好半天，直到窗外的阳光倾泻进来，洒上了他半张脸，他才茫然地往前走了一步。
是昨天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说错话了？怎么就……不告而别了呢？
目光忽然一颤，他匆忙走上前几步，在窗边的桌子旁停了下来。
一张画纸，静静躺在桌面上，被阳光轻柔地围绕着。
那是彩色铅笔绘制的画面，里头画着两个人，一人光着膀子骑着自行车，另一人坐在他后头仰头看着他，两人在齐腰高的草丛里向下俯冲，强风吹散了他们的头发，吹红了他们的脸颊，两张脸上的笑容肆意而张扬。
蓝天，白云，青草，暖风。
大笑的人。
岳云飞愣愣伸手，在宁修的笑脸上一点点拂过，然后指尖慢慢下滑，最后停在画面最下方，那行隽丽的笔迹上——“云飞，谢谢你。”

岳云飞觉得，宁修可能是一条锦鲤。
自从来了这第一位客人之后，岳云飞那家小民宿居然慢慢有了不少人气，隔三差五就会有几个人光顾，当然，也可能和他从那天以后总忍不住打扫楼上的房间有点关系。
那天宁修不辞而别之后，岳云飞就犹豫着给他发了一条消息，然而半个月过去了，对方连一个字都没回过他。
朋友圈也是，三天可见也就算了，不至于三十天都不发一个动态吧？
岳云飞每天晚上睡前都忍不住刷刷宁修的朋友圈，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依旧一片空白，连个毛毛雨都没有。
岳云飞躺在床上枕着一只胳膊，郁闷地叹了口气。
床头对面挂着一幅画，是宁修那天留下的彩铅画，岳云飞特意买了个画框，仔仔细细裱起来挂在了对面墙上，现在这么一抬头就能看见，看得他心里又发痒了。
没想到大哥画画这么厉害啊……
就算是个门外汉，他也看得出画手的水平一定是大师级的水准了。
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对方一个大男人，自己这朝思暮想的……撞鬼了吗？
正闷闷不乐的时候，手机响了。岳云飞看了眼来电，勉强打起精神接起来：“姐？怎么寻思来电话啦？”
这位大姐叫杨莉，是他们家老主顾了，岳云飞家的酱菜是村里一绝，是他妈妈研究出来的，后来传给了他爸，他爸走了就轮到他来守着自家招牌。岳云飞某种程度上真的算得上是天才，方圆几里地的乡亲们都说他瞎倒腾出来的2.0版本比之前的还要馋人。杨莉是个面店老板，某天来旅游时候尝到了岳云飞的2.0，直夸此美味天上有地上无，当即就买了二十罐扛回去，之后还陆陆续续地不断订购。岳云飞挺感谢她的，隔三差五就送她一些自己新研究出来的配方，听杨莉的反馈，在她面馆里还挺受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