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Black_di/黑Di)

宁修点了点头，好半天才说：“真的……太美了。”
那是一片湖水，月光下如同一面摇动的镜子，两旁幽深的森林映照在镜面上，随着水纹一荡一荡地波动。山水之间，成片如海的萤火虫像是山林间穿梭的风灵，摇曳着萤绿的光亮在夜幕中忽隐忽现。湖面上倒映着泼墨般挥洒的点点月光，与万千萤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条弯曲的天梯瀑悬在半空中，无限延伸到天水交接的尽头。一切就像是童话中的幻境，让人都不敢走上前触碰这片瑰丽极致的仙林。
宁修在原地呆站了很久，一直到岳云飞拉他向前，他才小心地迈出去一步，又一步，慢慢踏进这幅让人晕眩的画卷里。
“这都是……萤火虫吗？”
月光洒落在肩膀上，坠落进眼眸里，他小心抬起手，企图抓住那些缭绕在身边的闪烁萤光。
岳云飞却抓住他的手腕，笑道：“不要抓它们哈，它们很胆小的。”
宁修回过神来，脸红了一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哈哈，我理解你，这里是唯一我从小看到大，也还是看不够的地方，”岳云飞顺势拉着他的手腕向前走，“它们很喜欢绕着一棵树飞，我带你去看看。”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仙境里，宁修头一回即使心跳得这么厉害也不觉得痛了，他任由他拉着自己，在漫漫光影里徐徐向前。
“到啦，你看！”
他抬起头，瞳孔不自觉地狠狠一缩，不由地深吸了口气。
“这棵树，听我爸说活了几百上千年啦，是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岳云飞说笑着，拉着宁修走近那棵盘根错节的巨大的古树，“这些都是长在它上面的藤蔓，它一棵树养活了不知道多少生命呢，萤火虫喜欢它，鸟啊鱼啊都喜欢它，这树枝上面肯定藏了几十个鸟巢……咱俩说话得小点声，别吵着它们睡觉啦。”
那些垂落的藤蔓像是幕帘，参差不齐地在树冠上缠绕了一整圈，岳云飞带着他钻进蔓帘里，找到一个角落，自己当先坐了下来：“大哥，坐着歇歇不？”
宁修跟着坐下，两人并肩坐着，后背靠在古树上，眼里映出无穷无尽的萤火。宁修抬头看着天空中倒悬的月亮，呼吸着带着青草气息的微风，很久都没有说话。
岳云飞自顾自说了会儿话，看他不答，便侧头看了他一眼。
一张被万千萤光照亮的俊美面庞灌满他的眼睛，他忽然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想这么一直看着他，就想着……要是能一直一直这么看着他就好了。
“云飞。”
岳云飞猛地一颤，慌忙收回眼睛：“啊，嗯，咋啦？”
“我记得，萤火虫只能活几天吧。”
“呃……是啊，最多也就一个星期。”
宁修终于收回目光，侧头看向他：“是不是越美好的东西，越没法长久存在？”
“什么？”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什么吗？”宁修垂下眸子，低低说着，“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最喜欢看的，又是烟火……”
岳云飞乱跳的心脏稍微摆正了位置，可看宁修此刻的神情又感到不安了，眉头便蹙了起来：“大哥，你怎么了？”
“烟火，落花，萤火虫……”宁修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树干上，喃喃道，“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吧。”
岳云飞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忽然想到下午他乌青的面色，突然就明白了他说的话，心里跟着痛了一下。
“你的名字真好。”
“……有吗？”
“嗯……云飞，云飞……云能飞，就是因为有风啊。”
“……”
“我一直很想知道，在天地间自由自在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终于睁开眼，看着岳云飞说，“不过，如果注定没法那么活着，那做一次烟火，当一次落花，萤火虫……也挺好的，不是吗？”
岳云飞看着他眼角处被萤光照亮的泪痣，忽然忍不住抬起手，指尖在那颗泪痣上轻轻蹭了一下。宁修微微一怔，倒是没躲，岳云飞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大哥，我明天带你去看看别的。”
“别的？”
“我带你去看风。”
“……”
“我骑车带你去，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天天带你去。”
宁修静静看着他黑亮的眸子里映出的月亮的影子，很久后终于也笑出来，点了点头：“好啊。”
回来的路上，岳云飞还是一样叽叽喳喳的，宁修也还是笑着听他扯动扯西，不过不知道怎么的，这回没有一直看周围的夜色，反倒偶尔会看看前面开车的人，认真听他扬着笑的爽朗声音。
等到了乌托邦，岳云飞还是一路跟着他上楼，送他进了门才放心离开。宁修关了门正准备洗澡，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眼屏幕忽然一愣，待在原地半天没动，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按了下免提。
也没有应声，还是对方先开的口。
“阿修。”
“……”
“我听易航说了，你的脏源找到了……为什么不做手术？”
“……”
“喂？怎么不说话？听得见吗？”
宁修慢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终于应了一句：“听得见。”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做手术？”
“和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对方忽然激动起来，急声道，“你不就是……因为我么？”
宁修忽然低笑了一声，对方立刻闭嘴了。宁修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好一会儿才道：“你以前，低估了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所以随心所欲伤害我，以为我不会疼，是吗？”
“我、我不是……”
“不过现在，你又高估了你的分量。”
“……”
“我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了。谢临渊，既然选择了结婚，就对你的选择负点责任吧。”
“阿修，你听我说，我……”
宁修挂断了电话，想了想，干脆关了机，把手机倒扣过来，然后站起身，朝浴室慢慢走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宁修是被一阵鸟鸣声叫醒的。
他撑着身子一点点坐起来，站起身，慢慢走到窗户边，阳光透过玻璃倾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温温热热得像是一个人温柔抚摸的手。宁修推开窗，让那柔光透射进来，又带来一阵清爽的风，他不由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露出一个笑来。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别的。”
“别的？”
“我带你去看风。”
看风……他要带我去哪里呢？
居然会有一些期待的心情。
宁修恍惚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好笑：我都好久没有期待过什么了，那小家伙还真会哄人啊……
正这么想着，门外便响起那人犹豫的喊声：“那个……大哥，你醒了吗？”
宁修走过去，把门拉开，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他看着他，歪歪头，笑了一笑：“早上好。”
对方却半天没动，眼睛瞪得溜圆，好半天才惊觉什么似的，赶忙转过身说：“早、早早上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家伙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你感冒了吗？”
“没没没……没有啊！”
“哦，”宁修想了想，说道，“你还是穿件儿衣服吧，这么光着……很容易感冒的。”
岳云飞哦哦了两声，兔子似的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宁修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只得自己抓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等落了地，就看到岳云飞又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套着一个白T恤，站在他面前挠了挠头：“嘿嘿，这个可以吗？”
皱皱巴巴的……也不知道这家伙多久没穿衣服了。
要不要走的时候送他一件上衣啊？
宁修心里吐槽，岳云飞看他那一言难尽的表情就知道这衣服很是拿不出手了，于是无措地拽了拽衣角，憋着声说：“那个……夏天我都光着膀子呢……衣服好久没、没洗啦，你别嫌弃哈……”
宁修忍不住一乐，替他扯了扯皱巴巴的地方：“洗个衣服多麻烦，丢洗衣机里不就好了？这你也偷懒？”
“呃……洗衣粉没了，我老忘去买呢……”
宁修无奈道：“那一会儿回来，我陪你去买吧。”
“嗯嗯！好的哈。”
稍微把那T恤扯出了人样儿，两人就吃了早饭准备出发了。岳云飞果然又推出那辆自行车，拍了拍车座，回头朝宁修说：“我早上给轮胎充气啦，车链子也上油了，保准能让咱俩玩儿一天！”
宁修走过去乖乖坐好，岳云飞瞅瞅他，嘿了一声：“大哥，你咋这么乖呢？”
“……哥比你大八岁呢，说谁乖呢？”
“就你呗！”岳云飞骑上车，脚上用力一踩，车子向前滑行的刹那回头冲宁修扬了扬眉，“乖宝宝，坐稳啦！”
“喂，说谁乖宝宝呢！”
“哈哈哈哈，走喽！”
岳云飞带着宁修出了村庄，在乡间小路上穿行，宁修抓着车后座仰头看天，看着头顶云卷云舒的景象，忍不住说：“云飞，你们这儿的云可真好看。”
岳云飞却忽然说：“你昨儿说，喜欢我的名字是吧？”
“是啊。”
“那个啥……那什么吧，我觉得我人也挺好的……”
“……啊？”
“呃……哈哈哈哈，没事儿，没事儿！”
宁修稍微前倾过去，侧过头看他，却看到他一侧的耳朵又红了。他皱了下眉，问道：“你是不是真的感冒了？发烧了吧？”
“没没、没有啊！”岳云飞憋着一口气，感觉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太快，别说脸了，身子都有点发热，“大哥，等回到我家，我……我加你微信行么？”
“当然行啊。”
岳云飞听到当然那两个字，胸口又是砰地一跳，脚上蹬得更起劲儿了。
过了没多会儿，岳云飞终于喊道：“大哥，抱住我的腰。”
“……啊？”
“到地方了，抱着我防摔哈！”
宁修从这个角度仰视他，能看到他轻微的胡茬和线条深邃的轮廓，因为逆着光，那些凹陷的阴影越发明显，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特别阳刚。宁修愣了一瞬，心脏微微一跳，脑子里不由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家伙，长得还挺爷们儿的……
“大哥，快抱着我啊。”
宁修哦了一声，犹豫着伸手抱住了他。
怀中的腰身微微发热，虽然瘦，但肌肉却结实有力，不是那种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虚肉，而是透着一股天然的野性似的，只这么轻轻抱着，都感觉得到那种独属于山野间的野兽的荷尔蒙味道。
还好让他穿衣服了……
宁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感冒了，竟觉得有点热，手臂也有些抱不动，正纠结着要不要松手，就听岳云飞喊了声：“走喽！”
然后下一秒，身体猛地向前冲过去，他惊叫了一声，这才发现眼前的路居然是一条很陡的下坡地，尽头是一片亮灿灿的海面，那光亮几乎要灼烫他的眼睛。他本能地紧紧抱住岳云飞的腰身，终于明白了他的那句“带你看风”的意思，不由地看向身前的人，看着他随风翻飞的头发，听着耳边鼓噪的风声，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小心些，别摔着了。”
岳云飞没工夫回头了，只大声回应：“摔不着，我从小就爱这么玩儿，更何况载着你呢，更摔不着！”
两人身边的草地能有半人那么高，因为俯冲下来的速度太快，草丛被强风冲散开，在宁修两颊边刷拉拉地响动，他忍不住松开一只手想抓住那些飞舞的草叶，却听岳云飞大喊道：“你可别抓草啊，小心割手！”
宁修不好意思道：“你后背长眼睛了么？不回头也能看见我做什么？”
“哈哈，你松开手了嘛！你就喜欢乱抓，昨天抓虫子，今天抓草，几岁啦小朋友？”
宁修又抱住他，在他背后瞪了一眼：“再胡说八道我挠你痒痒了。”
“哎哟，可给你厉害的！”
坡地虽然长，毕竟是下坡，冲了没多会儿就到了底，岳云飞停下车子，一只脚撑在地面上，回头笑道：“怎么样？喜欢吗？”
宁修心跳得有些快，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急速的飞驰，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眼里跳动的亮光。他喘了两口气，目光落在岳云飞额头上渗出的热汗上，那些汗水顺着他的轮廓缓缓下滑，汇聚到他下巴的胡茬上，然后凝成一滴汗珠，裹着阳光，坠落在了他隆起的锁骨之间。
明明就是个半大的小伙子，居然该死的性感。
宁修瞥开眼，说道：“嗯……挺好的。”
“你要是喜欢，咱们再玩儿一次？”
“这坡这么陡呢，要爬上去吗？”
岳云飞道：“我把车推上去，你就坐后头休息，啥也不用管。”
宁修心头又是一跳，忍不住说：“那你多累啊。”
“哈哈，你可小瞧我了，推两个你这样的我都不用喘气！”
宁修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怕他累着，摇摇头说：“算了吧，玩一次就好了。”
岳云飞也没再劝，两条大长腿又踩在脚踏板上，说道：“继续，还没看完呢。”
“还有呢？”
“那当然了，云飞一日游，哪能就下个坡啊！”
“哈哈，什么云飞一日游啊。”
“坐好啦？第二站！出发喽~”
明明也不是下坡了，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宁修等车子飞起来的时候，仍是伸手抱住了岳云飞的腰。被抱住的人微微一颤，嘿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任由他这么搂着，车子倒是骑得更快了。
眼前是浩瀚无际的海面，宁修吹着海风看着海景，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快乐这两个字，离他已经太久远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是在笑，便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人，在他背后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岳云飞感觉后背有股热气吹过来，惊得他一哆嗦，脊背都酥了。他战战兢兢放缓了速度，尴尬道：“大哥你别吹气啊。”
宁修愣了愣，赶紧挺直了脊背，乖乖“哦”了一声。
“咳咳，到、到了哈……”
报站声难得没之前那么中气十足，宁修也没在意，只看了看周围问道：“我们来看海吗？”
岳云飞停好车，试探着离他近了些，与他肩膀贴着肩膀，才道：“这个时候差不多要涨潮了。”
“嗯？”
“翻过这个坡，你会看到……”
“看到什么？”
岳云飞眨眨眼，跟他卖关子：“你自己看嘛。”
这小东西……
宁修笑笑，顺了他的意思没多问，于是两人肩并肩走过一个小山坡，等登顶的时候宁修的脚步忽地一顿，惊喜道：“这么多……这是海鸥吗？”
“各种各样的鸟都有，不止海鸥啦，”岳云飞看他高兴，自己也跟着乐起来，“这里叫‘千鸟林’，明明一棵树也没有，不知道为啥叫它林……反正，你跟我来！”
眼前数不尽的飞鸟在海滩上蹦蹦跳跳，大部分是乳白色，也有零星几只黑的和灰的，宁修小心翼翼跟着岳云飞走，怕惊到它们，下脚都战战兢兢的。岳云飞看他那模样哈哈大笑，说道：“它们不怕人的，饿了还往人跟前凑讨吃的呢，不给还啄你，可大爷了。”
宁修赶紧翻了翻身上的口袋，遗憾道：“我没带什么吃的……”
“我带啦，就知道你想喂它们！”
这家伙看着神经大条，其实还蛮细心的，宁修接过他递来的一个塑料包，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蚯蚓啊虫子啊什么的，我昨天挖了一晚上呢。”
宁修手上一顿，抬头看他。岳云飞挠挠头，笑得憨乎乎的：“这不是带你玩儿嘛，装备得准备齐全了。”
宁修没动作，只默默看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于是俩人就钻进海鸟群里，宁修刚把塑料包打开，就有十几只海鸟围了过来，欧欧叫着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宁修往地上倒了几只软虫，没多会儿就被它们扫荡一空，他还要倒，一只海鸟却飞过来停在了他的手臂上，盯着他的手腕歪了歪脑袋，“欧啊”了一声。
宁修哈哈一笑，忍不住说：“我能摸它吗？”
“摸呗，它挺喜欢你的。”
“这你能看出来？”
“能呀。”岳云飞弯下腰，笑道，“你看它的眼睛，里面写着‘我喜欢你’呢。”
宁修稍微抬了抬胳膊，那只海鸟便抬起头，小脑袋又歪了歪，两只圆眼睛竟微微眯了一下，真的像是在笑。宁修心里一热，忍不住傻乎乎地跟它打招呼：“嗨……”
“欧哇！”
“哈哈……你……你好啊。”
“欧！”
“……”
不知道为什么，宁修那一瞬间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明明这只是一只鸟，无法同他言语，他也更听不懂它在讲什么，可看着这样一双琉璃一样的眼睛，看着这样一双眼睛眯缝着笑眯眯望着自己，他竟觉得胸腔里那颗折磨了他几十年的心脏忽然间温顺下来，柔软得要从他眼眶里流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