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Black_di/黑Di)

“诶！姐，要不你看这样，我给你寄过去五罐……别呀，钱什么钱，跟我客气啥……对对，我家新出的嘛，送你尝尝，你一直这么照顾我……得嘞！哈哈哈，姐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宁修拐进一个小胡同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小伙子正豪迈地敞着腿坐在石阶上打电话。那小子光着上半身，衣服搭在肩膀上，裤子一长一短卷在腿上，拖着一双人字拖，整个人扑面而来的青春气，让他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朝那家伙看了一眼。
“姐你啥时候过来玩儿啊？我家开了两个房间呢……对啊，现在不都做民宿嘛，我也试试呗……”
宁修停住脚步，朝他鸟巢一样乱糟糟的脑袋顶上看过去，果然看到房梁上挂着一个匾，歪歪扭扭拧着三个大字：乌托邦。
然后他就迈不动步了。
乌托邦……
真是好名字。
小伙子还在叽叽喳喳地唠嗑，一直到宁修走到他面前，挡着他光了，他才抬起脑袋来，用口型问了仨字儿：有事啊？
宁修指指他头顶的破匾，弯着眼睛笑了笑。
小伙子眼里立马跳出光来，赶紧对着电话说：“姐！姐！不说了，我家来人啦，第一个客人嘿！得得，下次聊……对了五罐酱菜你记得查收啊……好嘞，拜拜！”
急匆匆挂了电话，小伙子蹦高跳起来，一只手匆忙把头发捋平了，扬着脸笑道：“大哥，住宿啊？”
宁修点头。
小伙子又问：“你一个人啊？”
宁修又点头。
小伙子就乐了：“大哥你挺高冷啊！”
宁修笑了笑，总算说了句话：“有房间吧？”
“有有有，我开了一个月了，总算来客人哈哈哈哈！”
宁修：“……”
宁修跟着他上楼，忍不住问：“你的店名字不错，你起的吗？”
小伙子一愣：“啥名字啊？”
“乌托邦……你不是挂在梁上了吗？”
“你说那个匾啊？嗨！那是我在村子外头捡的，我也是突然想开民宿的嘛，看那东西还能用，就捡回来挂在上面啦！”
“……”突然有点不安，靠谱吗这家伙？
这小楼是木质的，台阶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宁修不由地抓紧了扶手，脚步也放缓了，小伙子回头瞅瞅他，又乐了：“大哥你害怕啊？”
“……没。”
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宁修就松了手，慢慢跟着他上了二楼。等站定了，他犹豫地四下看了看，表情有点一言难尽——这鬼地方，真的能住人吗？
有客人才有鬼了。
小伙子咧着嘴巴，笑得一脸憨憨：“这不一直没人嘛，我就没收拾……呃，你等下！一分钟！一分钟我就给你收拾好，你等下啊！”
说完兔子似的一溜烟就窜进了门，都没给宁修反应一秒钟的时间。
宁修也没计较，自顾自走到阁楼窗前朝外望过去，微微眯了下眼睛。
不管怎么样，从这儿看下去，风景还是挺不错的。
有山，有水，有天空，有白云，还有风……
像极了他念想中的那股风的味道。
足够了。
“大哥大哥！收好啦！你没走吧？”小伙子又急匆匆跑出来，看到宁修站在窗前，惊奇道，“你居然真的没走啊？”
宁修：“……你还挺失望？”
“哈哈哈不是不是，我这破地方乱七八糟的，给我钱我都不住，你这人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不拘小节啊！哈哈哈哈！”
“……”
所以说，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这小子虽然聒噪，倒也挺热心的，宁修交好了房费，放好了行李，他就在楼底下扯着嗓子喊：“大哥，中午了，你吃饭没啊！”
宁修踩着那咯吱乱响的木头阶梯慢慢走下楼，等在地面上站稳了才回他：“还没，你们村里有哪家馆子不错的？推荐我一家吧。”
小伙子道：“下什么馆子啊，都坑你们这些城里人的，你就在我这儿吃得了，保准不比别家差。”
宁修琢磨他是想自个儿赚这饭钱，也没戳穿他，就朝他点点头说：“也行，有菜单吧？我看看……”
“要啥菜单啊，那都坑你们这些城里人的！整几个牛逼的名字，再配俩图，收好几十块，简直没良心嘛。”
宁修：“……”
小伙子把他带到后院去，笑道：“你坐着等会儿，我饭做一半来电话了……马上啊，你坐那石凳上晒晒太阳，一瞧你平时就不咋晒太阳，脸煞白的……”
小伙子叨叨着走了，宁修看他那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他倒也听话，找了个石凳子坐下了，两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黑眸子眯缝着，勾起一个笑来：吹吹风，看看天，晒晒太阳，什么都不用想，这种日子还真是……乌托邦啊。
脑袋放空发了一会儿呆，直到鼻间闻到一股香气才回过神来。他朝那小伙子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倒是有些意外：看来也不是吹牛，那小子做饭还真挺不错呢。
等了没多会儿，就听见那大嗓门又喊了过来：“大哥，吃饭啦！我特意做了条鱼，给你尝尝咱们村有名的特色菜：瞎鸡毛一锅乱炖！”
宁修刚刚迈进门的脚差点摔一踉跄——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小伙子回头看他进来了，把那瞎鸡毛一锅乱炖的鱼倒进盘子里，嘿嘿笑道：“大哥坐啊。”
宁修朝桌上看过去，有点惊讶，两荤两素一锅汤，这才不到十五分钟吧？这二愣子居然是个大厨么？
宁修找了个椅子坐下，小伙子给他盛了一碗米饭，他刚要接过去，对方却举着那只碗一字一顿地说：“敬英雄！”
宁修：“……”
什么玩意儿？
“我这民宿开了一个月了，总算是开张了，大哥你是我第一个客人，我家没酒，我就敬你一碗米饭吧。”
“……”
这瓜娃子到底怎么长大的？
宁修憋不住笑出来，接过那碗饭，忽然忍不住想逗逗他，就跟他的饭碗撞了一下。
小伙子愣了愣，然后大眼镜弯成两个括弧，哈哈笑道：“大哥，明白人儿啊！来，干了啊，别剩下！”
宁修：“……哦。”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手艺真的出乎他意料，一大桌子菜居然没一个败笔，色香味俱全，比城里那些网红店做得还出彩。两人风卷残云吃了个底朝天，宁修都很久没对“吃”这么在意了，等吃饱了就忍不住夸他：“你做得太好了，开民宿还不如开饭店呢。”
小伙子年纪也不大，听到夸奖美滋滋的，笑嘻嘻地说：“饭店我可干不来，我可懒了，这要不是你来，我才懒得做这么多呢。”
宁修道：“辛苦你了，一共多少钱？我怎么转你？”
“转啥？”小伙子摆摆手，还瞪他一眼，“我请你吃的，客气啥呀，咱俩谁跟谁。”
宁修：“……”
咱俩熟吗？
小伙子吃饱了擦擦嘴，瘫在椅子上感叹：“哎，不是我吹，真是太好吃了，你说我咋就做得这么好吃呢？”
宁修：“……”
可能因为你二吧。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小伙子说：“我们这小破地方，以前都没啥人的，方圆几百里就那么几家，就前两年来了个拍照片的，噼里啪啦对着我们村子拍了一通，然后没多久，这地儿突然就火了。”
作为也是被那些照片吸引来的一员，宁修失笑道：“那是你看惯了，城里可没有这么美的地方。”
“是吗？”小伙子坐正了些，问道，“大哥你哪儿来的啊？”
“北京。”
“北京？”小伙子眼里放出光来，“皇城来的人啊。”
“……这位朋友，大清早亡了。”
小伙子哈哈一笑，又说道：“听说北京可大了，比我们村子大好多呢。”
“你没去过吗？”
“哈哈，你可别逗我，我都没出过这村子……哦不对，隔壁村子还是去过的。”
宁修也不意外，若不是那知名摄影师到此一游，这地方就跟中国万千闭塞的乡村一样，古朴而安宁，与世隔绝。
“大哥你接下来要去哪儿玩啊？”
宁修道：“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山峰叫‘不思归’，想去那儿看看。”
小伙子一愣：“不思……不啥玩意儿？”
“就是有个山峰，远看像一只鹰的。”
“哦，你说石鹰峰啊？”小伙子啧啧两声，“你刚叫它啥？”
“……不思归。”
小伙子摆摆手说：“懂了，就跟那些菜名似的，我那天看隔壁老王卖的什么‘青龙卧雪’，我寻思什么高级玩意儿呢，过去一瞅，不就是瞎鸡毛乱炖么！还卧雪呢，都是油沫子！”
宁修：“……你说得简直太对了。”
小伙子吐槽完了，又嘿嘿笑道：“你要去看石鹰峰是吧？走，我带你去玩儿！”
宁修一愣：“你也要去？店怎么办？”
“甭管它，反正也没人来。”
“……”
小伙子站起身来，说道：“正好吃多了，出去走走……大哥，走不？”
宁修看着他光着上半身的健瘦身材，又看看他眸子里幽黑的光亮，不由地也跟着站起身来，笑着点了下头：“好。”

两人准备出门，宁修看那家伙直直往外走，忍不住说：“你要不要穿件衣服？”
小伙子摆摆手道：“外面热着呢，穿啥呀？大哥要不你也脱了，咱俩光着膀子排排站，多喜庆！”
宁修：“……谢谢，我就不用了。”
十动然拒过后，俩人并肩往村外头走。这时候正是艳阳高照，外头又闷又热，两人走了好半天都看不到山路，宁修渐渐就走不动了，呼吸急促了些，步子也放慢了。小伙子回头看看他，倒也跟着慢下来，边走边说：“大哥你累啦？”
宁修不太好意思，勉强摇摇头：“没事的。”
“累了就歇会儿呗？反正咱也不急。”
宁修的确是累了，身体有点撑不住，他也没再逞强，找了个路边的围栏杆靠着，垂着头慢慢缓和过快的心跳。小伙子在他旁边抱臂站着，无奈道：“你们城里人的体力可真是……我都没啥感觉呢，你咋累成这样。”
宁修想接话，可开不了口，一直等到那股心悸总算挨过去，才抬头扯出一个笑来：“好了，走吧。”
可没想对方却吓了一跳，赶忙说：“你还好吧？”
“还好……怎么了？”
“脸色怎么这么差？”他赶紧弯下腰，担心道，“你真没事儿吗？”
“没事，咱们慢点走就好……还远吗？”
小伙子讷讷道：“是不是我刚才走太快了？”
“没事的，跟你没关系。”
“哎，我的错，我就该慢点儿走，对不起啊哥。”
宁修微微怔了下，看着他逆光中明明灭灭的剪影，也不知怎么的，胸口紧紧缩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很想问出这句话，而对方显然还是很担心他，不敢让他再挪动了似的，跟着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回答说：“岳云飞，就那个岳飞，中间加个白云的云哈。”
宁修侧头看他，眼里便映出了他背后的那片湛蓝天空，一丛丛白云抽丝剥茧似的缓缓飘洒在上头，深深浅浅地晕染成一束束的雪白弧线，宁修望着那些流云，喃喃说了一句：“云飞吗……真是好名字。”
“哈哈，是吗？是我爸特别喜欢岳飞，但又觉得他命不好，就寻思在中间加个字来着。”
“那怎么加了个云呢？”
岳云飞朝天翻个白眼：“就是他想名字的时候往天上瞅了一眼，正好看到一朵小白云飘过去了，就加了个云了。”
“哈哈，这么随便的么？”
“就说呢！太随便了！”
岳云飞说到这儿，就跟着问了一句：“大哥，说说你的，你咋叫宁修啊？”
之前入住时候宁修给他看过身份证，倒没想到他记住了：“我么？可能我爸妈希望我修身养性，佛系一点吧。”
岳云飞一脸惊讶：“还有希望儿子这样的？”
宁修垂下眸子，低低嗯了一声。
岳云飞也没察觉到他不对劲，还自顾自地叨叨：“我爸就不是，我爸就天天指使我干这个干那个的，自己就往那儿一躺，没事儿就嚷嚷：飞飞啊，做饭去；飞飞啊，砍柴去；飞飞啊，马桶堵了，赶紧修去；飞飞啊……哎哟搞得我一听到飞飞啊三个字就头大！”
宁修听得乐了，顺着他问：“那你爸呢？刚才怎么没见着他？”
岳云飞抿了下嘴巴，好一会儿才说：“我爸啊……走啦。”
“……”
“也挺好，他老叨叨我妈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漂亮，怎么怎么稀罕他……现在去找我妈了，估计也想不起来我这个傻儿子了，”岳云飞挠挠头，嘿了一声，“就是没人再指使我做事儿了，也没人再飞飞啊飞飞啊的，我还挺不习惯呢。”
这小家伙虽然还在笑，眼睛却没那么精神了，宁修看他年纪也不大，估计父亲也不是寿终正寝，想了想，便说道：“其实，可能你不信，不过……”
“啊？”
“死亡，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我们永远都不会死，永远都会活着的。”
岳云飞愣了下，一脸懵逼。
“身体只是一个容器，如果不好用了，就换个新的……就只是这样，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
岳云飞呆了好半天，宁修当他是有所领悟，结果对方呆愣愣地回了一句：“大哥，你们城里人说话太牛逼了，我都听不懂。”
“……”宁修吸了口气，苦笑道，“好吧……咱还是继续走吧。”
“你没事儿啦？休息好了？”
这朽木虽然脑袋很朽，但心眼是真好，宁修听到这话心思又柔软下来，便弯着眼睛微微笑道：“没事了，走吧。”
结果走了两步，后面人没跟上来，宁修回头，就看到岳云飞站在原地，看到他看过来了，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笑起来可真帅啊！”
“……”
这傻东西。
两人走走歇歇，又过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终于到了地方。这一路岳云飞都在照顾他，走得慢也不催，还晃晃悠悠地跟着，宁修心里感激，想着临走时候得送他些什么礼物，表达下谢意才好。
终于到了山脚，岳云飞往上指了指：“就从这儿爬上去，半小时就到啦。”
“不是说远看像只鹰么？怎么我们这一路都没看到？”
“那个角度可刁钻了，要从半山腰看，我不带你去你肯定找不到的。”
怪不得他会跟过来，宁修忍不住道：“所以你要带我来么？”
“对呀，没人带你你就看不到那个什么……哦，不思归了哈哈哈！”
臭小子……笑话谁呢。
说是这么说，宁修心里还是挺暖的，于是也就乖乖跟着他，让怎么走就怎么走，小学生似的，特别听话。
“呐，就是这儿啦！你看那边。”
宁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瞳孔忽地一颤，脑袋忽然就放空了一下。
水雾缭绕之间，腾云碧落之下，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矗立在层峦叠嶂的山壁上头，一对斜飞入云的翅膀像是两把刀割开了天和地的界线，割断了碧蓝如洗的天空和沉重的山岩，像是要碾碎什么，又像是要挣脱开什么似的。
宁修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一步步走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竟没再觉得身体那么难受，也似乎没多一会儿就走到了地方。他沿着那只山鹰的脊背一路向上，一直走到尽头才停下步子，然后垂下头，看着脚底雾蒙蒙的山崖，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哎！大哥，你别走那么上面啊！”
身后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看着青年乌黑的眼睛，好半天才说：“你在这里站过吗？”
“什么？”
“没什么……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吧，”宁修抽出手来，又低头朝脚下的云层看过去，喃喃说，“这里还真高啊。”
岳云飞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虽然大大咧咧的，倒也不是真的傻，此刻的宁修很不对劲，他当然不放心放他一个人这么站着，便试探道：“是挺高的……这儿有点危险，咱们还是下去吧？”
宁修却道：“你知道么？我来的时候想过一句话。”
“啊？什么话？”
宁修垂着头，岳云飞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梦呓似的说了一句：“不思归处不思归……”
“什么？”他没听清。
“我是说……人如果能飞的话，会是什么感觉？”
岳云飞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大哥……你咋啦？”
宁修沉默了片刻，终是笑了一笑：“没什么，我随便想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