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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无相鞭上有千年时光不可磨灭的厚重,现存的天阶法器无法匹及。
它是完美的。
当下的法器,往往精通一点,或守或攻,或进或退。
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追求一处的登峰造极,而是冶炼时难以兼顾两全。
一如划天戈,以杀制杀,在战斗中以一当百,却到底在防守中有所欠缺。
所以天明仙君选择将帝心石融入划天戈,弥补不足。
但无相鞭不一样,只一眼,天明仙君就能确认,它是当之无愧的完美造物,刚柔并济,攻守兼备,说不清是斗转冶炼打造了无相鞭,还是无相鞭衍生出了斗转冶炼。
“我以无相鞭写下斗转冶炼术,只是想为彼时的器修,提供参考,”江荼语意委婉:“毕竟无论冶炼术如何精妙,最终也唯有锻造者,才最能看懂手中的法器。”
天明仙君挑眉:“你也这么想?看来于冶炼术上,我与前辈是同道之人。”
“可为什么,前辈却要走在与我等都背离的路上?”
——啪嗒、啪嗒。
不知是林间的什么生物踩断树枝发出动静,空气中似乎陡然有火灼烧,将柴火燃断。
“天明仙君,你最清楚与人间背离的究竟是谁。”
江荼看向她的眼睛,后者下意识移开目光。
究竟是我江荼,还是天空中贪婪凝视的眼眸?
又或者,是蒙蔽视听,甘愿让苍生受难的上界仙门?
半晌,天明仙君才开口,已经换了话题:“岳魁仙君失踪,前辈可知其中原委?”
江荼心照不宣:“还有此事?恐怕是他说错了什么话,被人灭口了吧。”
——动手“灭口”的人就在这里。
天明仙君忽然一笑,笑容如她给人的印象般凌厉:“那还真是祸从口出,看来我要三缄其口了。”
两句话间,一来一回,江荼给出了答案,而天明仙君已经听懂。
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叶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切都是苍生道的旨意…感激涕零…”
天明仙君脸上浮现一抹讽刺:“世人永远受蒙蔽,无论是祂,亦或是您。”
说罢,她抱拳告辞。
来时无声无息,去时亦是果决。
江荼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苍生道以假仁慈树霸权,江荼借祂之虚伪伺机而动,但他们都没有向世人说实话。
在这场千年的争斗中,世人永远受蒙蔽。
天明仙君是第一个直接指出这一点的人,她的质问让江荼意识到,他或许想错了这位被称作战神的首座。
她并未偏向苍生道,她只是不相信江荼。
江荼承认下来:“不错,我行至今日,谎话连篇,难称真诚。但若有一日,天下人能坦诚相待,各得自由,我便死而瞑目了。”
天明仙君脚步一顿,江荼似乎听见一声叹息,又似乎只是树叶彼此摩挲的动静。
送走天明仙君,江荼回身向叶淮走去。
灵墟山的事态已经平稳,在他与天明仙君对话时,叶淮也结束了布置。
他乖巧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江荼回来找他。
对上叶淮亮晶晶的眼眸时,江荼就心软得不行。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叶淮愣了一下,没有动,唇角先一点点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耀眼的笑容。
紧接着,他俯身,将下巴抵在江荼掌心,双手交叠起,搭在江荼手腕处,一边握紧他的手腕,一边亲昵地蹭着。
江荼屈起指尖挠挠叶淮下巴:“天明仙君来过。”
叶淮眯着眼睛,被摸得很舒服的样子:“弟子察觉到了,她若敢对师尊不利,弟子定让她有来无回。”
“哪里轮得到你,我自会处理,”江荼无奈,想收回手,被叶淮依依不舍地看着,又停下动作,“她不是为纷争而来,已经离开。”
说着,江荼指尖顺着叶淮脖颈下滑,掠过喉结,激起一阵酥麻,停在叶淮领口处。
叶淮吞咽一下,小腹发热:“师尊…”
指尖一勾,江荼勾住叶淮衣领,又像勾住叶淮的魂魄。
叶淮弯下腰,唇瓣将要贴到江荼耳畔。
江荼忽然道:“你体内的煞气,情况如何?”
他们在化鹤之地一番鏖战,江荼可没忘记,他与路阳对话时,叶淮在外抵挡着血管与血肉。
当然,江荼这么问,也有自己的深意。
毕竟叶淮最近的表现,像是尘封已久的野□□望又被他唤醒,到了发.情期一般。
眼下稍有休憩时间,即便这个小畜生大逆不道,江荼也总得照顾一下。
可惜叶淮木头一样,没有听懂,还以为是自己表现得不好:“师尊,是我太没用,让您担心了,我很好,区区小伤…”
江荼听得是眼皮突突直跳:“叶淮,你最好有事。”
他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明显,就差把“做吧”直接说出口了。
可他忘了叶淮是个傻的,还没转过弯:“我真的没事,师尊,我会努力的…”
江荼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怕是要被他给气死,好不容易主动一回,脸都发烫,手掌一撇:“行,那你憋着吧。”
大步流星返回。
叶淮怔愣良久:
师尊为何生气?
他没有被煞气腐蚀,体内平衡虽有动荡,但等下回到屋里,有师尊在身边,他稍加调息便可无虞,难道这样,师尊也不满意吗?
看来他还需要继续努力,才能…
这时,叶淮注意到前方江荼通红的耳廓。
耳边响起江荼愤然离开的最后一句话。
那你憋着吧。
憋,他有什么要憋?
…难道…
叶淮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踉踉跄跄追了上去:“师尊,我有事!我有天大的事,师尊,你别关门…师尊!”
是夜,江荼从一床狼藉中坐起身。
被褥已经被掀翻在地,团在一处,无声昭示着夜晚的疯狂。
而他并未感到寒冷,一大团毛绒绒的尾巴盖在他腰腹处,比毛毯还要温暖。
江荼拧了拧眉心,在手背处看见了牙印。
红红一圈,是他隐忍到极致,忍无可忍咬了自己。
叶淮还在身边睡着,餍足的模样,手臂还箍着江荼的腰,搂得很紧,熟睡中都不愿松开。
江荼的目光在他背上的抓痕处停留片刻,有些耳热地移开目光:“出来吧。”
话音落下,黑暗中空气隐隐扭曲。
一条漆黑染血的锁链先一步破开空气,像封锁已久的大门敞开,走出两道一黑一白身影。
谢必安范无咎一左一右,向江荼行礼:“阎王爷。”
气温的陡然下降,让叶淮发出一声哼哼,似乎就要惊醒。
江荼拍拍他,他就紧了紧手臂,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江荼这才道:“出什么事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阎王爷,您回地府看一眼吧,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江荼审视着他们。
范无咎内敛,自不必说,但谢必安从不与他弯弯绕绕,向来是有话直说。
他们不说是谁,出了什么事,只让他回地府,恐怕是怕他听了详细,就拒绝。
放眼整个地府,他听了便拒绝的,没有别人。
江荼斟酌道:“我…”
谁料黑白无常竟扑通一声跪下:“阎王爷,求您了!”
江荼垂眸看着叶淮的睡颜:“…”
江荼最终还是跟他们回了地府。
眼前黑暗褪尽,果不其然,是宋衡的鬼帝庙。
但奇怪的是,鬼帝庙前的两盏灯笼滚落在地,守门的小童不见踪影,江荼遍寻一圈,竟连它们的气息也没察觉。
鬼帝庙前极安静,安静到死寂。
江荼推门而入,一道黑影迅速向他扑来!
但锁魂链的动作更快,束缚恶魂的锁链,将黑影狠狠拴住,绷到笔直,发出“锵锵”重响。
黑影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江荼眼看着锁魂链嵌入他的灵魂深处,阴气四溅。
那黑影,身子前曲着,江荼走近过去,他便抬起脸,看向江荼。
江荼倏地一惊。
入目,是五官扭曲的脸,一半是温吞的宋衡,一半是狰狞的鬼面。
阴气如血在他脸上蜿蜒,鬼帝长袍像破布一样挂在身上,已然只剩碎缕。
而他的口中,竟然塞着抹布,像被囚禁的、最罪无可恕的恶魂一样,被堵住了口舌。
江荼骇然回头:“你们怎能对鬼帝…他可是鬼帝,岂能如此折辱?”
黑白无常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锁住宋衡的就是他们的法器:“若我们不将鬼帝大人锁起来…整个地府,都将不复存焉。”

短短一句话, 不过几十个字,江荼却翻来覆去无数次咀嚼,都无法明白。
他看着身前“呜呜”直叫的宋衡, 狠狠呼吸几口, 用冰冷空气让自己冷静。
紧接着,江荼抬起手, 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宋衡颈侧!
宋衡身躯一软,江荼立刻将他接住,交给黑白无常。
拖着晕厥的宋衡进入庙内,庙门旋即紧闭,一缕光也漏不进来。
步入庙中, 脚边便踢到桌几的残骸, 承重柱断了几根,还剩下几根,也爬满裂纹。
断裂的痕迹无声宣告着这里发生过怎样的动荡,而大殿尽头——
江荼瞳孔一缩。
他原先藏身的布帘, 被什么利器从头撕扯破碎,落在地上。
江荼扶好翻倒的长桌, 蹲下,捡起布帘。
布帘在他掌中徐徐展开,千疮百孔的烂洞就这么暴露在江荼眼前。
扎穿它的人势必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恨,破洞凌乱地堆积在每一寸布料上,有些地方,破损已经连成一片,眼看着便不止扎了一次。
谢必安在旁解释:“鬼帝大人从上面回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这块布帘撕碎…用他的手。”
谢必安的话提醒了江荼,江荼将布帘翻转过来, 只见无数漆黑,像受刑者临死前抓挠墙壁留下的痕迹,印在布帘上。
江荼攥着布帘,扭头看向宋衡的五指——
光秃秃的,指甲不知被谁拔除,只剩黑色血迹。
十指连心,该有多痛?
江荼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可有说原因?”
谢必安道:“不曾,鬼帝大人回来后…就和您刚才看见的样子,没什么区别,无法对话,见人就砍,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带回鬼帝庙,想让他好好休息,谁知道他看见布帘,反而疯得更厉害了…”
“阎王爷,您说,这块布帘有什么特别的?”
答案何其明显。
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果布帘后面,没有藏过他江荼,那么这只是一块布帘而已。
江荼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逼迫自己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你刚刚说,宋衡从‘上面’回来。”
谢必安的回答,在江荼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是啊,鬼帝大人被苍生道叫去了神界,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后就变成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苍生道——”
范无咎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沉默地转向江荼,意外地没有训斥谢必安“口无遮拦”。
这例外的沉默足以看出很多事情。
江荼长叹一声:“我什么也没听到。范无咎,可还有其他鬼知道宋衡是被苍生道叫走,又见到宋衡这副模样的么?”
苍生道叫走宋衡,和宋衡变得疯癫,二者之间必有关联,旁人只消围观了全程,不用多么动脑都能猜到。
江荼不愿看到事态变得不可收拾。
一如他不希望人间有太多人卷入纷争,更不愿地府众鬼受到牵连。
“苍生道亲自来地府下召,恐怕已经是众鬼皆知,”范无咎沉思片刻,“但鬼帝大人自奈何桥回来,除卑职与谢必安外,应当只有孟窈大人知晓此事。”
“正是孟窈大人唤我兄弟缚住鬼帝大人,将他带回鬼帝庙。”
江荼徐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掌心已被掐出血痕。
孟窈必然猜到许多,但她心思细腻,更擅长审时度势,不用江荼提醒,也断不会嚼舌。
范无咎松开谢必安,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阎王爷,您可能治好鬼帝大人?”
江荼轻轻摇头:“尽力一试。”
他让谢必安范无咎将宋衡扶起,半跪在地上,自己则屈膝坐下,与宋衡面对面。
能否治好宋衡?
说实话,江荼没有多少把握。
宋衡的状态,不像是外力所致,更像是心神受损,导致的疯癫。
苍生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走宋衡,很难不让江荼多想。
那日鬼帝庙内,苍生道消失前的轻轻一瞥,江荼午夜梦回,犹会惊醒。
他做好了被苍生道察觉的准备,狡猾如祂,表面对叶淮百般信任,背后却必然有所防备。
祂叫走宋衡,恐怕也是为了确认叶淮的忠诚,却不知为何,反将宋衡变成这副模样。
江荼凝视着面前的人,他过去的挚友。
宋衡出卖过他一次。
是否会再次出卖他?
是否已经出卖了他?
江荼不愿揣测,无论如何,他都会选择尝试救宋衡。
江荼一点宋衡眉心,将一缕元神与灵力一道送进去,荼蘼花丛在他们身下绽放,花瓣葳蕤摇曳,如呼吸的起伏。
元神在宋衡识海中游走,江荼的眉头越皱越紧。
——宋衡的识海没有对他设防,已摇摇欲碎。
他看不清具体的情况,混沌的黑是唯一的存在,阴气与死亡是宋衡识海的主色调。
灵力一路修补着识海的创口,江荼阖起眼眸,全神贯注地正要继续深入,忽然听到耳畔黑白无常的一声惊呼。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硬生生脱离宋衡眉心,一股斥力重重砸在江荼的元神上,将江荼狠狠逐出识海!
江荼猛地喷出一口血,气喘吁吁地睁开眼睛。
宋衡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指甲扣入肉里,一双血红的眼眸盯着他,眼底鬼气森森。
“不能,”他张开嘴,好像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不能!”
什么不能?
现在来不及思考。
宋衡的半张人面出现细小的黑洞,起先分散,尔后开始扩散,直至边缘都连接在一起。
从那黑洞中,皮肉都被熔蚀,泂泂涌出阴气,像烛火正在滴蜡,一滴、两滴…又成涓涓细流,在宋衡崎岖的脸皮上流淌。
锁魂链发出撞钟的巨响,千钧重的法器,竟然上下摇撼,像海的波涛,而即将扯断。
宋衡的身上,爆发出电闪雷鸣的阴气!
黑白无常被狠狠甩飞出去,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声嘶力竭地朝江荼大喊:“阎王爷,快想想办法!鬼帝大人的力量要是泄出去,地府的亡魂都会被压碎的!!”
神通鬼王宋衡千年前就拥有足以开辟鬼界的阴气,千年后的鬼帝宋衡,哪怕实力只与千年前持平,也定能让地府天翻地覆。
千万亡魂,不能因他们而死。
江荼银牙咬碎,任凭阴气在他的红衣上凿出百孔千疮,也不停下。
灵力逆流而上,从一点突入、钻入,涌向宋衡眉心。
就在这时,黑白无常发出惨叫,锁魂链骤然崩断!
江荼低喝出声:“缚!!”
无相鞭紧随而上,阴气像溅在烫铁上的火星,必然是剧痛,但江荼面色不改,持续加压,直到无相鞭取代锁魂链,将宋衡捆缚起来。
宋衡喉间发出咆哮,拼了命地挣扎。
江荼不给他机会,两指往他眉心重重一压——
赤红的灿烈淹没黑暗,鬼帝庙在两股原初巨力的博弈中剧烈颤动,黑白无常站起又跌倒,只能跪在地上,心中暗自祈祷。
阎王爷,千万要控制住鬼帝啊!
倏尔,天地寂静。
江荼与宋衡之间,曾经是江荼更胜一筹,如今亦是。
宋衡踉跄了几下,身体前俯后仰,好像要栽倒。
江荼伸手欲扶,耳畔忽然听宋衡呼唤:
“曜暄…”
江荼动作一顿。
眼前的人,先低着头转动目光,确认自己的处境,才缓缓抬起眼眸,看了过来。
宋衡扯了扯唇角,一块脸皮直接剥落掉下:“我现在…肯定很可怕吧?曜暄,吓到你了吗?”
说话间,他的语气,又有了宅心仁厚的影子。
黑白无常走上前来:“阎王爷,鬼帝大人清醒了吗?”
…清醒了吗?
江荼深深望着宋衡的眼睛,抬起手,将黑白无常拦下,不让他们继续靠近。
“宋衡,你看清楚我是谁,”江荼道,“我乃你亲授的五殿阎罗之首江荼。”
我是地府阎王,神君之师,却唯独,不再是你的挚友曜暄。
宋衡的表情忽然僵住。
他的五官在颤抖,无相鞭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星,是阴气冲击着想要挣脱。
江荼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宋衡没有清醒。
而他的话,才是真正将宋衡唤醒。
“江荼…江荼…江荼…”
宋衡病态地重复着江荼的名字,声音从平静到扭曲再到歇斯底里,他的喉结抽动着,像有谁掐住他的咽喉不让呼吸,只剩下“嘶嘶”的抽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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