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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江荼很坦然,好像并未察觉自己的话中有什么不妥:“现在是一千年后,我来取灵墟的灵脉。”
道合子愣住了,气极反笑:“你是在通知我么?”
江荼道:“我必须这么做。”
他们对话间,叶淮还在不断砍杀袭来的手掌。
道合子掌中浮现出一块八卦盘,指尖轻轻拨弄一下,八卦盘便在他手中旋转,一黑一白,如两尾游鱼,顺逆交游。
天黑、天明,黑时手掌突破血肉,明时却又隐于白昼。
叶淮的鼻尖前溢出一颗晶莹汗珠,挥剑快准狠如黑夜雷电,那些手臂根本无法触碰到江荼,就被齐根斩下。
但不是长久之计。
江荼的身形猛然伏低,如捕猎前蓄势待发的豹,在黑暗降临的刹那——
向道合子逼近!
无相鞭甩出,抽向道合子胸膛!
巨响破空声后,道合子的身影骤然消失,再出现时已在江荼身后。
“曜暄,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化鹤——”
他话音未落,领子便被用力揪住,江荼一拳捣在他心口,尔后手臂重重一顶,道合子连一声怒骂都来不及出口,就察觉眼前的地面拖远又极速逼近,被江荼狠狠一把摔在地上。
道合子闷哼一声:“曜…”
江荼一个转身,向下一跪,膝盖已经压在他胸口,无情的柳叶眼施舍般垂下,绽放出一个微笑:“你忘了,我的体术,亦是当世无双。”
这句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显得自吹自擂,唯独江荼,人们会觉得他自傲,却不会认为他自大。
道合子的胸口被一拳砸出个坑,诡异地凹陷下去,怪诞而非人。
他仰面躺倒在地:“…你想?”
“首先,”江荼驱使无相鞭将八卦盘从道合子掌心抽走,无相鞭收紧,将八卦盘碾碎,“停下这个。”
明暗交替暂歇,手臂停止攻击,叶淮得以喘一口气,缓步向江荼走来。
道合子眼眸上转,状似翻了个白眼。
江荼道:“道合子,你既看到真相,甘愿蒙蔽视听,那就沉默到底,不要拦我。”
道合子扯了扯唇角:“你要的可是我灵墟的灵脉。”
江荼点头:“来不及了。你身为灵墟首座,难道不知灵墟的状况?”
道合子眨眨眼:“曜暄,灵墟可以托付给你么?”
江荼冷冷一笑:“不可以也得可以。”
道合子慨叹一声:“是啊,除了你,我还能托付谁?”
眼看着谈拢。
道合子忽然暴起,掌心寒芒一闪,向着江荼太阳穴刺去。
江荼迅速抬手一截,手掌于半空攥住他的,肩膀一锁,道合子不善体术,在江荼面前难以再进半分。
下一瞬,长剑没入道合子身躯,叶淮自后一剑刺入,双眸杀意四散,看见江荼时又迅速变得温顺:“师尊…”
“我没事。”江荼宽慰他,手掌一松,道合子的尸体化作血水融化。
叶淮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解:“他为何…”
不等他把话问完,头顶上方,又开始有黏腻声音响起。
江荼面色一冷,一把抓住叶淮手腕:“灵墟山至今,至少有五任首座,我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
道合子毫无疑问是最强,但其他首座也不会弱,他们落入化鹤地已经几个时辰,地底空气不佳,只觉得肺腑闷堵至极。
况且叶淮,本就没有恢复好,再让他打打杀杀的,江荼都怕他失控,把自己摁在地上又舔又咬。
话语间,头顶滴落的血水已经组成人形,江荼心中一急,偏偏叶淮的脚步竟然慢了下来。
下一瞬,江荼感到身体一轻。
他猛然身体悬空,落入叶淮的臂弯里,突然对师尊动手动脚的麒麟低下头,金眸亮晶晶的:“师尊,我带你飞。”
江荼刚想说,你在这逼仄地方,有什么好飞,叶淮的颈侧便膨开细密绒毛,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他们身后,孕育出人形的灵墟首座“路阳”,丢出数枚巴掌大的八卦盘,朝他们追击而来。
可惜追不上半兽化的叶淮。
叶淮的“飞”更像是暴力突进,八卦盘在他们身边呼啸,血水滴在叶淮身上脸上,唯独滴不到江荼。
叶淮喉间溢出一声麒麟低吼,在即将撞上墙壁的刹那侧过身,借着惯性,用肩膀将血肉墙壁凿出一个洞!
江荼目瞪口呆,相当佩服叶淮把自己当人肉破壁机的魄力。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把化鹤之地凿了几个洞,但这次尤其暴力,却没听到路阳的怒骂。
对江荼而言,并不是个好消息。
叶淮忽然急急停下。
八卦盘追了出来,江荼问:“怎么了?”
叶淮只道:“师尊,抱紧我。”
江荼依言搂紧叶淮的脖颈。
叶淮托着他腰与腿的手,用力到用箍着形容更加合适,江荼的主动似乎让他颇为喜悦,在如此紧张的关头,竟然分出心思低头亲了亲江荼的鼻尖。
江荼拍拍他:“动。”
叶淮点点头,向前迈出一步——
他们飞速坠落下去,而两枚八卦盘就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
江荼这才明白叶淮让他“搂紧”的意图。
前方不再有路,而是深渊。
地底之下,还有地底。
叶淮唤来骨剑,无视了地心引力的影响,在坠落过程中稳稳踩上剑身。
此刻他其实可以将江荼放下,但不知是忘了还是不肯,叶淮依旧紧紧搂着江荼,驱策骨剑下沉。
江荼也没提醒,毕竟麒麟的柔软胸脯比之坚硬寒铁,还是要舒服不少。
深渊下,是颜色更为深黑的血肉。
像发酵后泡久了的酒,或是腐烂在路边的肉。
地面依旧是湿黏的,脚掌踩上去,还有黑红血液溢出,像无意识踩烂一团血泡,脏污了叶淮的长靴。
叶淮更不愿将江荼放下了:“师尊,地上好脏。”
江荼垂眸,发现脚踝上搭着什么又青又红的东西,竟然是叶淮的尾巴尖。
“嗯?”
叶淮面不改色:“师尊,我不想尾巴碰到地面。”
“…”江荼伸手摸了摸脚踝上的尾巴,蓬松的,确实不该染上血污。
他不再纠结姿势,在叶淮怀中,目光巡视一圈。
深黑的血肉中,隐有惨白颜色。
叶淮用捡挑开覆盖在惨白上的血肉,一具鹤的骸骨就这么血淋淋暴露在二人眼前。
这鹤,身形宽广,羽翼极长,甚至比灵墟山的神鹤体积还要更加庞大,此刻它的头颅高仰着,似乎有期冀的目光,正对着上方高高的天空。
然而事实是,除了头颅,它身体的其余骨骼,碎尽。
生长在天空的鹤,永远无法再振翅飞翔。
何其残忍的死法。
赤红荼蘼将鹤的骸骨包裹起,柔软的花落在折断的骨骼间,也替它隔绝污浊的血肉。
江荼道:“继续前进吧。”
他们一路向前,周遭,鹤的骸骨越来越多,几乎每走几步,就有一只粉身碎骨的鹤,扬起不甘的脖颈,向着天空嘶鸣。
它们不再只是骸骨,随着不断深入前进,其中有一些,还能看到腐烂的皮肉;
再向前,间或出现鹤完整的躯体,仿佛还有余温。
江荼隐隐意识到什么,手掌本能掐紧,却因为揽着叶淮,而掐入叶淮的肌肉。
叶淮吃痛,乐在其中似的:“师尊,没有人来攻击我们。”
他们一路被追击,落入这明显更加危险的深渊深处,反倒一派祥和。
江荼正要回话,叶淮的麒麟耳忽地竖起:“师尊,前面有声音。人…的呻吟。”
江荼从叶淮怀中跳下地,无相鞭缠在腰间,紧走两步靠近。
这时他也听到了呻吟声,不止听到,还觉得很是耳熟。
绕过一具鹤的尸体,一棵参天巨树出现在眼前。
说是树或许并不合适,准确来说,这是由无数盘根错节的血管组成的树状血脉,一个硕大的隔膜在树中央鼓动,噗通、噗通,宛如心脏在跳动。
许多粘稠的血从血管间滴落,呻吟声不间断从树心的隔膜里传出。
江荼微微仰头,伸手,指尖一碰上那隔膜,隔膜便翕动着退开,露出其间一张熟悉的人脸来。
路阳的四肢都被埋在血管里,虚弱地掀起眼皮:“江长老,真是让鄙人好等。”

第138章 鹤羽云海(五)
路阳的皮肤下青筋暴起:“你们可真是暴力, 快把鄙人的身躯都捣碎了。”
江荼将手伸向血管,试着将路阳解开,闻言动作一顿:“你与化鹤之地, 五感联通?”
路阳被缠住摇不了头, 眨眼两次表示否认:“只有痛觉。…你那是什么眼神?”
“怜悯,”江荼仔细观察起血管, 发现它们一根根都从路阳的体内伸出,表情一冷,“我该怎么帮你?”
路阳似乎动了动,又或者是树抖了抖。
他遗憾地笑起来:“你帮不了我。”
江荼蹙眉:“何意?”
话音甫落,缠住路阳的血管, 像灌溉后疯长的杂草, 猛地向江荼袭来,几乎眨眼间就将他与叶淮隔绝开来!
叶淮大骇,挥剑就要砍断血管,却被江荼一声喊停:“叶淮, 住手。”
这一剑砍下去,路阳怕是要痛晕过去。
骨剑生生架在半空, 叶淮无法,双手压上血管密密麻麻的巢,艰难从缝隙中看向江荼:“师尊!…该死,放我进去!”
他的指甲倏地伸得极长,很快将血管都撕开,但血管再生远快于断裂的速度,叶淮鼻腔里溢出几声急躁的粗喘, 像一头卖力刨地的大狗。
忽然,他的脑门被敲了一下。
江荼将手指从血管缝隙中伸出, 屈起,又在叶淮额头敲了一下,发出声笨重闷响:“且在外面等着,我很快出来。”
他看出路阳故意将他与叶淮分隔开,是有话不能让叶淮听到。
而看路阳的状态,将他们隔开已经花费他许多精力,若任由叶淮继续破坏血管,路阳撑不了多久。
叶淮似乎在思考,但江荼看着他眼底的黑煞,就知道他是在努力从煞气控制中找回为人的清醒。
江荼思忖片刻,手掌从下方的缝隙中探出,伸到叶淮鼻前,就像给大狗识别主人的味道。
叶淮将鼻尖蹭上江荼掌面,一耸一耸的,依依不舍:“师尊,那你快点出来。”
江荼摸了摸他的鼻尖,替他擦掉汗珠:“好。”
说罢,他收手——
血管细密织线,将缝隙彻底填满。
待叶淮可怜的目光看不见了,江荼才转过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叶淮的温度,被江荼用力攥在掌心。
他走回路阳身前,此刻路阳的脸色更加苍白,好像血管的生长耗费的是他的气血。
又或许确实如此。
他看上去虚弱到连话也说不出口,江荼没有迟疑地送入灵力:“路阳,坚持住。”
路阳在江荼的灵力作用下,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但话语间仍带着浓重气音:“江荼,你和叶淮…”
江荼怎么也没想到他开口会是这句:“你现在最好操心一下自己的事。”
他的手仍搭在路阳颈侧,但路阳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江荼掌下。
江荼甚至没有摸到路阳的心跳。
路阳还是一副笑面孔:“江荼,你们当师尊的,都是把徒弟当狗养么?”
江荼认真思考:“叶淮是麒麟,约莫也能算犬科,我不觉得我的教育有什么问题,但事实就是呈现出来的这样。”
养成了大狗。
路阳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虚弱地喘了几口气:“那我的师尊…大概要失望了吧。”
江荼从未听过路阳语气如此悲伤。
他不擅长宽慰他人,遑论指点亲密关系,就连他自己也才处理好和叶淮的关系。
“你的师尊,可是叫云鹤海?”
路阳猛地抬起头:“你知道他?”
江荼点点头:“故交。”
千年的故交。
路阳的脸上神色复杂,半晌道:“也是,你都是曜暄了,他致力于证明你无罪,你们自然是故交。”
江荼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路阳的话中似乎有无尽落寞,此刻的江荼已然能够听懂。
他想了想:“他很挂念你。”
挂念到两界通讯一开,就会凑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的投影。
路阳却道:“可他一生只求为你平反,胜过保全自己的生命。‘愿还清白于世,万箭穿心何足惜哉?’…哈哈,如今想来,鄙人尤觉可笑。”
愿还清白于世,万箭穿心何足惜哉?
问云鹤海时,他总是轻描淡写,什么也不愿说。
似乎在江荼手底下养大的孩子,都喜欢将痛苦藏在心底,不让他察觉。
他不想让他们背负那么多,可江荼看着自己,发现给他们设下这样的“榜样”,始终一言不发、背负一切独自前行的人,就是他自己。
江荼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待此间事毕,他得去向云鹤海道歉。
不过,江荼察觉到路阳的情绪有些不对,解释道:“我于云鹤海,不过滴水之恩,是他涌泉报我。”
“所以鄙人才说,仁义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骂名累累…”血管不断抽动着,路阳咧开嘴,“你不也是如此吗,曜暄仙君?”
江荼沉默着抬起手,指尖拂过路阳的眼角。
那些血管已经生长到脸侧,鼓动着要挡开他。
路阳气鼓鼓地问:“你干什么?”
江荼抹去指尖的湿润:“那你为何还要帮我?”
路阳一噎,没好气地别过脸,不让江荼碰:“鄙人哪里帮你?天下苍生、仁义道德,我们这些做徒弟的,不过是替高谈理想的师尊做些务实的事罢了。”
江荼不和他继续纠缠,此刻的路阳在他眼里就像看见主人摸了别的小动物,生闷气却不肯承认的小狐狸。
鹤高洁,狐狸却狡猾。
修真界人人都说,灵墟山首座,与鹤,实在不般配。
可江荼觉得未必。
江荼收回手:“多谢。”
路阳这才掀起眼皮看他:“江荼,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待,你和叶淮之间,很多事都无需纠缠到现在。”
“我明白,”江荼点头应下,“我会的。”
路阳忽然骂了一声,好像痛到喘不过气,缓了缓,又道:“高溪蓝水那些凡人,还有灵墟山的凡人,鄙人都安置在峰顶的待鹤亭…”
江荼仍是点头,将灵力送入他体内:“我会护好他们,放心。”
血管猛然抽动起来,架着路阳,逼近江荼。
无穷无尽的血的躯干,从路阳脖颈下延伸出来,扎入地面,又从不远处破土,缠住江荼的双腿。
血管像菟丝子,刺穿江荼的皮肤没入皮肉,在江荼脚踝搏动。
每一下搏动,地面就鼓动一次。
江荼心想,原来如此,他们遭遇的地面的鼓动,就是路阳的心跳。
路阳的脸无限逼近,双眸死死盯着江荼,像在端详着他。
江荼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既不因为脚踝的剧痛而蹙眉,也没有因路阳的靠近而后退。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血管一点一点攀缠上来,好像要把江荼也吞噬。
心跳共振,江荼的情绪随之传递给路阳,感知到语言无法形容的从容。
对抗苍生道的下场,究竟是失败和死亡,还是胜利和希望?
路阳倾向于前者,他以为江荼该是相信后者的,可此刻江荼身上的从容,让他意识到,无论是哪种结局,江荼都不会轻易动摇。
纠结胜利与否已经没有意义。
他曾为众生谋求过新生,可他行过的路早已荒芜,路上早已荆棘丛生。
常人早该放弃了,可向死而生的烈火,却从地狱烧断荆棘。
血管撤开,路阳亦后退。
随着这个动作,他仅剩的力气好像也被耗尽,路阳的头颅垂直,咳出几口鲜血。
“鄙人本来想,就这么把你一起吞掉,”路阳道,“还是算了,不然叶淮又要在鄙人的山头哭天抢地。”
“不过…灵墟本来就该是你的山头,鄙人今日,便将灵墟还给你。”
六山首座各自夺走曜暄的一部分,在他的尸骸上建立起修真界最强大的上界。
他们统治修真界千年,终于各自化作尘土。
路阳说,还给你。
江荼却摇头:“灵墟山永远是你的山头。”
路阳有些不可思议:“即便我曾抢走了属于你的东西?”
江荼道:“灵墟山未曾夺走我什么东西,无非以我之术法完善太极图卦罢了。硬要说,你只是骗走了云鹤海,当年我捡到他时,他比叶淮年纪还小。”
路阳抽搐着低笑:“…江荼,我看不懂你。你分明理性到残酷冷血,却又在生死上仁慈到超乎常理。”
江荼任他评价。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就像此刻嘴硬说不信他,却甘愿自启化鹤,将灵墟灵脉交给他的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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