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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分明痛恨仁义,却始终仁义。
地面开始剧烈鼓动,预示着路阳的心跳在飞快加速。
血管终于如愿爬上他的脸颊,布满他的额头,让他看起来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人脸,又似乎就要吞噬他。
化鹤之法,便如一路上那些鹤的骸骨,是将骨骼寸寸碾碎后,再获新生。
灵墟的灵脉,支撑着路阳一次次化鹤归来。
而当灵脉交给他人,枯竭的灵墟山,再无法吸引神鹤驻足。
荒芜之地,寸草不生,百鸟迁徙。
化鹤将在此终结。
灵墟首座路阳,自此不复存焉。
“路阳,”江荼的眼眸湿润,一闭眼,就有两行清泪落下,“多谢。”
如此生命的份量,我自当接下。
路阳又是笑,血管爬进他的唇角:“鄙人很好奇,这次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江荼一字一句:“死而后已。”
噗通、噗通、噗通。
地面在鼓动,投映到路阳身上,血管像织娘织错的线,挑断重组,将路阳的手臂扭曲成鹤的翅膀。
那些鲜红与黑红,都在向他的心口爬动。
血色褪尽,变作纯白,鹤的羽翼就这么收敛着垂下。
路阳的身躯已然向鹤转变,心口,剧烈的跳动仍在持续。
路阳大吼起来,其间隐藏着几分痛楚:“江荼,把它挖出来!!”
江荼没有时间犹豫。
在路阳的身躯彻底完成重组之前,他只有这片刻机会,将灵脉从路阳体内取走。
江荼五指成爪,捅入路阳心门!
路阳痛到无法发声,唇瓣大张着,呕出无数粘稠黑血。
江荼强迫自己直视着一切,他不能逃避,必须亲眼见证路阳生命的重量。
手掌在路阳胸腔内翻动,路阳抽搐着辱骂他,直到江荼从无数血液里,找到一颗金色核心。
——灵脉。
江荼收拢手掌,握紧灵脉,用力往外一拽!
路阳的身躯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后折,鹤的羽翼轰然崩溃,白羽散落一地,很快染上血污。
路阳气喘吁吁:“可惜…可惜鄙人是看不见了。”
化鹤传承终结后,该何去何从?
灵墟山首座路阳,从不知道何为真正的寂灭。
大概是魂飞魄散吧。
路阳垂下眼帘,他已经太久没见过云鹤海了,这个名字刻在他的灵魂里,但路阳见到他的时候,就是他为江荼而死的时候。
他爱他,却不知为何爱他。
云鹤海究竟长什么样子?
若能在魂飞魄散前,让他再…
路阳眉心一凉。
旋即又滚烫。
江荼的指腹抵在他额前,一丛一丛的荼蘼花在他脚下绽放,托起散落的鹤羽。
江荼道:“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路阳,低头。”
大片大片的记忆涌入脑海,就像路阳刚从化鹤之地睁开眼,被一群白鹤包围住那样,记忆也包围了他。
他看到自己向年幼的少年伸出手,又看到少年踮着脚往他饭里下毒,而他只装作不知道;
没过多久,少年长成云鹤海的模样,云鹤海将剑捅入他的心门,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要他的命,可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剑坠落在地,云鹤海抱着他痛哭;
后来他死了,化鹤归来,云鹤海就在化鹤之地外等着他。
一世、两世…
他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他。
直到此时此刻。
路阳低下头。
一块石碑突兀地竖在脚边,上书“相思桥”三字。
路阳想,桥呢,桥在哪里?
他环视一圈,还是没看见桥,倒是在路的尽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云鹤海就站在那里,像过去每一次,等待他从化鹤之地走出。
他伸出手,笑容和煦:“…师尊,欢迎回来。”

化鹤的秘密被埋入时间长河里, 江荼站在原地,目送着路阳离开。
先前,道合子最后一刻塞入他掌心的, 便是千年轮回中属于“路阳”的全部记忆。
江荼替他带到。
起始与终末, 在此刻闭环。
路阳的身躯融化在血里,变成一副骨架。
不是人形, 而是鹤形。
很快,骨架也坍塌,伴随着血管一起,不复存焉。
周遭的血管洞窟在溶解,江荼将灵脉攥在掌心, 快步向身后跑去。
血管前仆后继地向他抓来, 像沾染了泥污的衣物再也难以洗净,血管黏连在江荼衣角上,要将他也拖入鹤的墓地。
江荼目光一凛,反手将衣袍撕裂, 空留一片赤色布料,被血管攀附啃食。
前方, 长剑铮鸣。
金色灵力破开血管束缚,叶淮将血管撕开一道口子,急切地向江荼伸出手:“师尊!师尊!”
江荼一把攥住他的手掌,掌心蓦地一紧,便被叶淮连拽带搂地抱出包围圈。
“路阳呢?”叶淮呼吸急促,骨剑已然拓宽,做好御剑飞行的准备。
江荼咳了几声:“他死了。…我们走。”
这话听在耳中, 本该有几分犹豫,但叶淮眼里只有江荼, 立刻道:“好。”
二人纵身跃上长剑,在血管爬上剑柄的刹那,叶淮驱使骨剑快速上升!
刺啦——
血管被扯断的牙酸声不绝于耳,骨剑带着二人升至半空。
但前方无路,头顶漆黑,凡是能接触的地方,都已经被血管布满,将死的鹤,浑身都在腐朽,又拼尽一切想要重拾生的希望。
该往哪去?
腐烂的血肉与骸骨,再也无法归化成活着时的样子,翅膀无法再飞翔,该往哪里去?
江荼道:“向上。”
若要铺满枯骨的土地再度硕果累累,芽孢必须向上。
必须吸吮先人的血,吞噬先人的肉,再开出新生的花。
叶淮不问原因,江荼说了,他就义无反顾地遵从。
哪怕头顶已被血管脉络铺满,甚至像蜂巢开始下坠,撞上去,或许自己就将粉身碎骨。
那么,叶淮也会将江荼护在身下,用身躯替他凿开前路。
赤红灵力在江荼腰间亮起,巨大的法相在身后浮现。
江荼很久没有在人间展露法相,一则人间灵力不足,二则恐被苍生道察觉。
但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
法相怒目圆睁,柳叶眼中肃杀尽显。
他的长发半黑半白,一如太极两仪。
搏动的血管似乎愣住,化鹤之地短暂陷入了犹豫。
就这刹那,江荼掌心,自路阳心口挖出的灵脉,瞬间被染上夺目赤红!
江荼喝道:“看清楚,现在,灵墟山是谁主!”
灵墟山在震撼,因着转瞬的江山易主,代表首座席位的灵脉已经落入旁人之手;
更让人惊讶的是,灵脉历经千年,竟然瞬间认下了他。
灵脉向他俯首,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于月下举杯。
——锵…
酒盏相碰,就在这时,麒麟法相一跃而起!
麒麟的利爪就是骨剑的弧光,两道剑光交替闪过的刹那,头顶被撕开一个狭小的豁口。
江荼道:“别让它合起来!”
这是他们最后离开的机会!
叶淮会意,骨剑在他脚下载着二人,亦影响不到剑道登峰造极的神君。
他的剑生于地狱,自如修罗恶鬼。
金色灵力凝聚成一柄长剑的轮廓,坚硬如有实体,叶淮将手臂后拉到满弓,肌肉发力向前一抛,长剑精准无误地捅入豁口,卡在想要弥合的血肉之间。
紧接着,一剑化千剑,千剑又成万剑,剑刃劈入血肉,要生生撑开一个出口。
血管如蛛网黏连上来,拼尽一切阻挠着叶淮突进。
江荼始终紧攥灵脉,见状,法相向前轰出一掌!
火焰熊熊燃起,像蛛网落入火炉,熔化着变成黏腻线团。
血管的再生被火焰阻挠,江荼与叶淮异口同声:“就是现在!”
金红交织,日之将升。
骨剑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叶淮的身上覆盖一层黑色鳞片,像穿上一袭铠甲,忽而转身搂住江荼。
他将江荼整个人圈在怀中,被剑光切断的、火舌吞噬的血管,带着腐蚀性的血劈头盖脸喷洒下来,全被叶淮用身体挡住。
他们狠狠冲出鹤巢,化鹤之地在身下,被翕动着的血管堵住出入口。
路阳的身躯化作的血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
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化鹤传承随着灵墟首座的陨落终结,再也不会有人踏入这片巢穴。
但灵墟山依旧存在。
这座高耸入云的主峰,沉默地见证着路阳死去、重生、再死去,只要山还在,生命的轮回就不会停歇。
江荼在心里道:“路阳,多谢。”
他将灵脉收起,手掌顺势搭上叶淮的腰。
不出所料,摸到一手湿黏。
方才鹤巢拼尽一切代价要将他们拦下,那些腐蚀性液体尽数喷在叶淮身上,即便他有龙鳞护体,也很难毫发无损。
江荼拍拍他的后腰,道:“松手,我看看。”
叶淮却很享受与江荼相拥的时光:“师尊,再抱会儿…”
江荼面色一冷,有些受不了他这黏糊样,心底又发软:“有的是时间抱,你的伤拖不得,师尊看看。”
这句“师尊”一出,叶淮果然听话松手。
江荼也不犹豫,直接撕开他的衣服!
被腐蚀的布料贴着肌肤,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二次伤害,必须尽快剥除。
大片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因着战斗方歇,还紧绷着随呼吸鼓动,叶淮脸颊绯红,不知是痛还是羞,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江荼。
江荼随口道:“身材不错,你转过来。”
叶淮的脸一下更红,皮肤也泛起一层红晕:“师尊…”
江荼见他不动,干脆绕到他背后。
叶淮的背上,血肉模糊都难以形容,黑鳞被烫穿,皮肉撕裂开,甚至能看到更深层的肌肉层。
麒麟骨的自愈能力应当是极强的,却因为腐蚀性液体附着在表面,反复愈合又被烫穿,不断受到二次、三次伤害。
偏偏这样,叶淮的尾巴还在摇晃,甚至想要扭过身来。
江荼一巴掌拍在他尾巴上,揪下几根麒麟毛:“站有站相。”
叶淮像练基本功一般笔直站好。
江荼便将手掌覆在他腰部伤处,灵力像一把火烫了过去。
灵力滚烫,将皮肤也一并灼烧,叶淮本能地想要逃离,被江荼揽着腰腹压在原地。
江荼知道他很痛,掌心下痉挛的肌肉不断将叶淮的痛苦传递过来。
但这不是普通的伤,仙山的复仇不死不休,必须尽快祛除。
比起让叶淮整个人都被烧穿,江荼只能让叶淮承受一时之痛。
叶淮声音发抖:“师尊,我…”
江荼安抚性地揉了揉他的小腹,叶淮的肌肉瞬间绷得更紧,江荼古怪地眨眨眼,只能再缓缓揉,希望他放松一下:“忍忍。”
叶淮看起来确实忍得辛苦:“师尊,别摸了…”
江荼速战速决,最后送了一道灵力进去,确认皮肉已经开始再生,手便从叶淮腰上离开。
等了等,叶淮还在原地不动,也不转身了,麒麟尾硬邦邦杵在身后,看得江荼一头雾水。
想了想,江荼猜他是还疼着,却强忍疼痛不愿告诉他。
他道:“叶淮,若是疼,你可以告诉我。转过来。”
叶淮的耳廓通红,在江荼的命令中转过身,忸怩地捏着衣角,不断将外袍往胸前交叠。
“师尊,不、不是疼…”
江荼一看他的表情,脑子里就警铃大作,但他对叶淮的关心超过了思考的速度,先一步挡开他的手,厉声道:“你藏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叶淮腰腹下方。
他猛地一甩手:“你!…小畜生,你,这种时候也敢…?!”
叶淮泫然欲泣,站在原地,好像想牵江荼的手解释,又怕被他嫌弃,怯怯收了回去。
哪怕江荼知道这一套动作里,装可怜的成分更多,也实在狠不下心无视他。
江荼主动牵住叶淮的手:“怎么办?”
叶淮吸吸鼻子:“师尊,你别松手,我忍忍就好了。”
江荼想问,真的不会越忍越严重么?但既然叶淮这么说了,他也就让他自己忍去。
二人步行向山顶走去。
叶淮的手腕悄悄蹭蹭江荼,见他没有拒绝,又小心翼翼挤进江荼手指之间,与他十指交握。
灵墟山顶,灵墟山的修士都等待着他们。
江荼停下脚步,拍了拍叶淮,将灵脉交到他掌心。
他不便出现在他人面前,高溪蓝水时是紧急情况,眼下便要提前回避。
叶淮心知肚明,带着灵脉,独自向前。
江荼在一棵树后隐匿身形,叶淮故意穿过人群,引着修士们背对江荼。
神鹤踱步凑近,鸟喙一下一下啄着叶淮掌心。
叶淮翻开手掌,将灵脉展示给所有人看。
灵墟山的灵脉,与高溪蓝水不同,非在山间,而在首座体内,因此江荼将之取出,也并未引发山体的崩塌。
“留鹤仙君正是想到这一点,才主动开启化鹤传承,”叶淮道,“灵脉,本座今日要拿走,但因留鹤仙君舍身取义,灵墟山主峰,不会受到煞气威胁。诸位便在这里疗养生息,待本座登神归来,自当感怀留鹤仙君恩情。”
——他这话,看似说给修士们听,实际,却是要说给苍生道听。
只有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了登神取灵脉,苍生道才会相信。
江荼在树后,很是欣慰地听着叶淮发言。
麒麟幼崽在他脚边扑蝴蝶,和一只幼年神鹤对上眼,猛地扑了上去。
似乎乱象过后,重归岁月静好。
但江荼很清楚,眼前的安宁,是路阳用生命换来的一时安宁,不会长久,也不能沉湎。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江荼调整站姿,不再倚靠在树干上。
尔后,他缓步向前,穿过草丛,走入林间。
浓林深处,站着一个手持长戈的身影。
江荼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忘记,七山之中,还有一座山,在等级严苛的当下,是唯一受到下界百姓爱戴的仙山。
它固若金汤,在浊息当道时便捷报频传,从未有败绩,它的首座,是当今修真界,除叶淮以外第一战力。
而在反抗苍生道的路上,却投出反对票。
江荼开口:“天明仙君。”

第140章 鹤羽云海(七)
天明仙君并无参与灵墟山事务的意思, 她是知道内情的人,若要搅局,一念之间而已。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 她选择了沉默, 江荼都甚是感激。
而现在,天明仙君出现在灵墟山, 似乎只是想和江荼单独谈谈。
江荼便与她谈谈。
缓步靠近,眼前空气骤然扭曲,划天戈在天明仙君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停在江荼面前。
“高溪蓝水崩塌,留鹤仙君陨落, ”天明仙君神色紧绷, 双眸如鹰,“江长老,或者,罪人曜暄, 这是你对修真界的报复么?”
她的话,火药味极浓, 明摆着将江荼放在对立面。
江荼依旧从容、平静,没有因为“罪人”二字恼羞成怒,更没有天阶法器就在面前,只差一个抬手就能捅穿他面额的恐惧。
柳叶眼与天明仙君对视。
“划天戈,”江荼道,手臂抬起,指尖落在戈尖, “你将含蟒草换做了帝心石。”
天明仙君猛地收戈后退:“斗转冶炼果然是你首创?”
江荼轻笑:“何以见得?”
天明仙君的指腹落在江荼摸过的位置:“我只修改了这一味炼材,只用在这一处。…天底下, 除了斗转冶炼的创始者,还有谁能看得出来?”
斗转冶炼之所以传世流芳,恰是因为并不像其他冶炼锻造术那般环环相扣,只要流程相差不大,就能锻造出一柄良器。
也正因此,给后世之人,留下许多改变创造的空间。
容阳山借斗转冶炼术,锻造出的地阶以上神兵,千年来足有一百五十七把,其中,每一任首座手中的,都是天阶法器。
天明仙君拜入师门,第一次接触斗转冶炼术,便被其千变万化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在她幼年的畅想里,斗转冶炼术的创始人,一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为后辈指明方向,却不强求后辈沿着他设下的方向前行,因为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他都会替他们准备退路。
这就是斗转冶炼诞生的意义。
它慷慨、无私,它的创设者聪敏至极。
怎么会是修真界千年来最大的罪人,恶徒曜暄呢?
天明仙君将复杂神色掩于浓密睫毛下,虽不做战斗姿态,依旧肌肉紧绷,戒备着江荼的一举一动。
江荼看得懂她的姿态。
她并不信任自己。
但她也不打算与自己撕破脸。
江荼摊开手掌,无相鞭浮现于掌心,如乖顺的蛇盘起躯体,却不减蛰伏的威慑。
天明仙君的视线随他转动:“…当真是顶级宝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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