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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祁昭不愿意服软, 但叶淮的眼神确实很可怕,他只能没好气地缩在床的另一个角落:“没规矩的东西。”
叶淮压低声音回骂:“若非师尊好心救你,你早就和你的规矩一起烂外边了。”
两个正值青春期的青年,像两只小野狗,艰难地挤在一起, 相互推搡, 又一齐眼巴巴地看向江荼,俨然将江荼当成了主心骨。
江荼看了一眼他的那只小狗,转身向门口走去。
“絮娘,今日弄溪满了百岁, 我带来了空明山的贺礼。即便你不愿意原谅祁家,总得卖我老头子一个——”
江荼听得耳朵起茧, 做好心理预设,一把拉开了门。
“面子。”眼前的老人没预料到有人会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门,简直无礼,“...絮娘。”
江荼蹙眉看向他的面容,看来是他开门开得太果断,对方连脸还没完全组织好,直到“絮娘”二字出口, 才逐渐形成一张熟悉的苍老面颊。
嗯?鲲涟仙君?
鲲涟仙君盯着江荼的脸,未表现出半分怀疑, 道:“絮娘,老头子冒昧前来,可是打扰你与孩子安歇了?”
江荼面色森冷:“你知道就好。”
鲲涟仙君一愣,江荼连一片衣袖都懒得和他搭上关系:“进来吧。”
鲲涟仙君缓步踏入房中,又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开口:“如此简陋...弄溪好歹是我祁家正统血脉,让我怎么忍心见你们母子二人在这样的地方蜗居。”
这回距离近了许多,“弄溪”二字极为清晰,断不可能听错。
江荼故意没有回答鲲涟仙君。
原因无他,他毕竟不是絮娘,只承担了一个虚无的身份,鲲涟仙君的回忆总不可能一直让他主导。
果然鲲涟仙君好像得到了什么人的回答:“...是啊,六郎离世时,我尚在闭关...他们说六郎残害宗亲,我是不信的。”
江荼端详着鲲涟仙君。
他的五官比他们见到的那位本尊要年轻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最不同的应当是身上那澎湃勃发的灵力,像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而非油尽灯枯的迟暮老人。
说明这个时候的鲲涟仙君,正在全盛时期。
江荼仍是不发一言,鲲涟仙君自顾自走到长枪前:“这把枪...絮娘你还留着。”
扮演“絮娘”的江荼跟着看向长枪,他猜测这是一段回忆呈现的幻象,鲲涟仙君还会自己继续进度。
但鲲涟仙君又像卡住了一样,开始重复:“这把枪...絮娘你还留着。”
江荼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老头子还挺会刁难人。
看来在一些关键节点,还需要他亲自开口,不能蒙混过关。
但是开门好猜,这句话该怎么回,着实不好猜。
得不到回答,鲲涟仙君的身躯开始扭曲,准确来说,是他本就不甚牢靠的脸庞开始剥落,像被烧灼的蜡一般,整张人皮都熔化,浊息翕动着向江荼爬来。
一边爬着,一边重复着台词:“这把枪...”
江荼负手而立,神情很是平静,唯一的动作,就是警告地看了一眼床的方向。
叶淮迅速趴回去,很紧张地攥住骨剑。
充满恶意的视线从鲲涟仙君熔化的眼中射出,浊息贪婪地爬上江荼的衣摆,就要将这个冷漠的青年人吞噬——
“这把枪是孩子的父亲留下的,当然要仔细留着。”
浊息的攀附瞬间停滞。
江荼挑了挑眉,他不可能次次都完美复述絮娘的回复,事实证明只要关键信息正确,就能触发这场戏自己演下去。
譬如方才的关键信息是开门的举动,而现在则是“孩子的父亲”这一词句。
鲲涟仙君的脸重新拼合,他伸手摸向长枪,很怀念似的:“想当年,空明山有两件天阶宝器,一做空明转,动天撼地,固稳灵脉;一做玄火枪,四海踏破,睥睨群山...”
铮!的一声,玄火枪上爆发出噼啪灵光,将鲲涟仙君的手挡了开去。
鲲涟仙君哀愁地笑了笑:“看来六郎和絮娘你,还是不愿意接受祁家的歉意。”
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好几遍,上位者总喜欢做这样浪费时间而了无意义的事。
江荼抱臂冷眼相看,这句话在他看来没有推进回忆进展的作用。
果然鲲涟仙君又像上了发条一样,尽职尽责地对着空气开口:“此番我来,也是受小辈们所托,想与你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鲲涟仙君的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客套话,并没有多少诚意。
江荼不是空明山人,不知道祁弄溪的父亲祁六郎是如何陨落,但有来去山派的内斗“珠玉在前”,猜也知道他死得蹊跷。
江荼若是“絮娘”,断然不可能与他谈。
“无话可说吗...”看来絮娘的回复与江荼想的一样,鲲涟仙君低下头,掩饰眼底不虞神色,“那也总该让我这个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转眸看向床榻。
不出意外,对话发生的时候襁褓中的祁弄溪就在床上安睡,而现在,两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神色各异。
襁褓中的婴儿一下变成两个,江荼怎么也不可能让鲲涟仙君过去。
但鲲涟仙君又开始重复。
在他第二次提出“看一看孩子”的请求时,江荼垂眸,斩钉截铁拒绝:“不必了,请回吧。”
就这一句话。
眼前蓦地笼罩下一片黑影。
江荼一怔,缓缓抬起头。
纵使他遍览恶鬼无数,也不由呼吸一错。
鲲涟仙君的脸就贴在他脸前,熔化的皮肉下可见白骨,白骨间又布满漆黑孔洞,宛如被蛀虫寄生的树叶,坑坑洼洼难以数清。
“...”江荼很讨厌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的东西,丑到难以入眼。
鲲涟仙君直勾勾地盯着他:“总该让我这个做叔父的,看一看孩子。”
江荼只得侧过身,给他让出道路:“你看吧。”
同时感到不可思议,鲲涟仙君的反应证明他方才猜错了答案,可絮娘竟然会让鲲涟仙君接近她的孩子?
鲲涟仙君与江荼擦肩而过。
江荼在鲲涟仙君始终紧握的左手心里,看到了一块陨石样的石块。
——织念石。
能够短暂影响他人判断,迫使他人对说话者心悦诚服的法器。
原来如此。
江荼心中冷笑,这下他就明白为何絮娘的反应十分古怪,原来空明山的首座背地里玩得这么花。
电光火石之间。
江荼一把拽住了鲲涟仙君。
他的力气极大,牢牢将鲲涟仙君锁在原地。
鲲涟仙君身上又有浊息开始散溢,沿着苍老的脊背爬上江荼瓷白的手腕,激起细密的黏滑刺痛。
照道理来说江荼此刻应该松开手,任由回忆继续推进。
但...江荼将宝押在这个叫絮娘的女子身上。
祁家乃名门望族,或许他们并不会接受一个凡人女子,与祁家直系成婚。
如果絮娘也是修真者,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中,有没有可能发现鲲涟仙君的小动作?
江荼在赌。
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深情,是否能够抵过外物的操控。
——鲲涟仙君转过脸,这时他的脸又恢复如初:“这是什么意思,絮娘?”
而爬到江荼小臂处的浊息突然停了,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回鲲涟仙君身上。
江荼没有开口,回答鲲涟仙君的是一道清冽的女声。
“您又是什么意思呢,首座大人?用织念石操纵我的心神,如此卑鄙无耻,祁家终究什么也没有改变。”
骂得好,虽然这声音从江荼身体里传出有些微妙,江荼撤开一步,一道虚影便从他身上剥离,在浊息组织下凝聚成一个瘦弱女子的模样。
女子双颊凹陷,瘦得脱了相,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像黑夜里的灯火。
“您和您的子孙害死了我的夫君,将我们母子逼到这深山野地苟且度日...如今,连我们的命也想夺去?”絮娘冷笑一声,“只怕我不能答应。”
——空气陡然破碎!
江荼下意识侧身一闪,一杆长枪就擦着他的胸膛刺向前方,玄火枪直向鲲涟仙君而去。
江荼很清楚,回忆是幻境也好业障也罢,眼前的鲲涟仙君和絮娘都是死人,死人是不可能伤到他的。
但玄火枪动起来的瞬间,那种直逼心脏的压迫感,成为逼迫他躲避的源动力。
江荼凝眸看向玄火枪。
天阶法器的威力,足以跨越阴阳,横渡时间。
就像他手中的无相鞭,本就是用来鞭笞恶魂的地府宝物。
絮娘与鲲涟仙君在本就不大的房中交起手来,鲲涟仙君的招数和他本人一样,是纯粹的回忆造物,虽有地阶实力,难以触碰到空间中的实体。
但玄火枪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切割空气的强劲灵力,将房中陈设都掀翻。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难分高下。
趁他们对峙,江荼缓步后退,走到床边,先一只手摁住祁昭:“不许动。”
祁昭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看着鲲涟仙君和絮娘交手:“怎么可能呢?当年爷爷带着祁弄溪回空明山,说他爹娘...是空明山的叛徒啊?江长老,难道说等下会有什么意外吗?”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吧,江长老,这...”
江荼没有回答。
祁昭只是在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鲲涟仙君的话罢了。
既然不是在问他,他也不需要给出答案。
若此刻迷茫求助的是叶淮,江荼大概还会耐下性子,哄他两句。
自己养大的,还是有些特权。
不过,明明事不关己,旁观就好,江荼觉得叶淮的反应也有些奇怪。
譬如现在,他本意是拍一拍叶淮让他起来,可手刚伸过去,就被叶淮用力攥住。
还没完。
“...师尊,”叶淮贴着他的手背蹭了蹭,“你有没有闻到好香的味道。”
哪有什么好香的味道?
江荼简直莫名其妙,一低头,叶淮竟然将鼻尖蹭着他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
——好啊,原来是觉得他香。
阎王爷爱干净是不错,但早不香晚不香,偏偏这个时候提什么香味?
再仔细一摸,叶淮的脸烫得跟块炭一样。
但不像发烧,倒像是...
叶淮的闷哼证实了江荼的猜测:“师尊,...哪里这么香,我好难受...”
江荼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想起那本异兽书《麒麟》的形容:
有兽麒麟,以发.情.期见成熟。异香、燥热、好斗,皆发.情征兆也。
所以这个混蛋,是把他当成配兽,在对他求偶么?

絮娘终究不敌一山首座, 被鲲涟仙君的灵力所伤。
玄火枪当啷一声枪尖抵地,絮娘气喘吁吁,鲲涟仙君刺穿了她持枪的手臂, 伤口血流如注, 枪却没有落地。
与此同时,江荼手臂的同样位置, 爆出一簇血花。
偏过头一看,他手臂的衣物被撕裂,赫然可见白骨的伤口凭空出现,小臂经脉尽数断裂,只靠血肉组织勉强黏连。
江荼略略蹙眉, 疼痛倒是次要, 但絮娘受伤他也同步受伤,难不成...
又是噗呲一声。
这回鲲涟仙君洞穿了絮娘的小腹。
江荼喉头一甜,一口血生生被他咽了下去,再低头, 他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小腹上出现一道贯穿伤口,已然将衣物都染得更红。
他来不及给自己止血, 还有个小畜生更让他操心。
江荼抬手点了几道灵力进叶淮眉心。
叶淮猛地一个激灵,极为彻骨的寒意将他从酷暑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江荼:“师尊...”
他刚刚怎么了?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好热,然后闻到了好香的味道,刚想凑近过去仔细闻闻...
他下意识看向江荼,注意到江荼身上的血口, 整个人瞬间一僵:“怎么回事?师尊,你受伤了?我替你疗伤。”
江荼却匆匆抬手挡开了去。
“师尊!”叶淮有些着急, 在乾坤袋中翻找起来。
江荼颇有威慑力地看他一眼:“不要多事。”
“...”一声痛哼自江荼唇间溢出,他不再搭理叶淮,转眸看向眼前的惨状。
江荼的痛觉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疼痛的忍耐度还要更加远胜常人,能够剧痛之下也能够面不改色。
即便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鲜少有疼痛能让他闷哼出声。
鲲涟仙君的攻击不仅是肉眼可见的创口,那些灵力宛如虹蚓钻地,在伤口周围疯狂噬咬,咬得血肉横飞,还要继续往里深入。
他几乎能听到血肉被咬断的声音。
与他相比,絮娘早已痛得面无人色,但无论身体如何本能地向下倒去,她手中的玄火枪都没有片刻松懈,像一棵竹牢牢钉在地里。
“听着,絮娘,老夫不愿血亲相残,弄溪是我祁家血脉,老夫今日不仅不会杀他,还会将他带回空明山,好生养着,享尽荣华富贵。”鲲涟仙君看似十分大度,目光落在絮娘抽搐的身躯上。
“我会告诉他,他的父母是空明山的叛徒,判出山门,俯首浊息...但没关系,空明山将是他永远的家,只要他愿意向空明山奉献一切,空明山也会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你!”絮娘一张口,鲜血先喷了出来,她在原地急促地喘息,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鲲涟仙君。
江荼的心里也同时升起一阵钝痛。
他抬手摁了摁心脏,叶淮立刻关心地凑上来:“师尊,徒儿给您疗伤吧。”
江荼看他一眼,心口的钝痛更甚。
那是一种极为珍视之物即将被人夺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是絮娘的情感。
“师尊?”叶淮见江荼叹气,诚惶诚恐。
江荼摇摇头:“此番我是絮娘,除非你能治好絮娘的伤,否则治愈我于事无补。”
叶淮一愣,紧接着又是更大的惊慌。
如果在回忆中他们的身份固定,那么如果絮娘死了,江荼是不是也会...死?
江荼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不会。”
叶淮“唔”了一声:“...师尊怎么知道我...”
“我是你师父。”江荼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前方,心想你在想什么我岂能不知道,你眨一下眼睛我都知道你脑子里有什么鬼主意。
鲲涟仙君还是一样的话多:“絮娘,你就安心地闭上眼吧,老夫会替你好好照顾弄溪。”
话音落下,鲲涟仙君的灵力瞬间加压,将絮娘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江荼强忍着剧痛,脚步不乱,走到絮娘身前。
濒死的女子每说一句话,都有脏器碎末从她口中溢出,她的唇舌一开一合,浓郁的血腥气涌入江荼的鼻腔。
鲲涟仙君已经迈步,要在母亲濒死的注视里,抢走她尚在襁褓中的爱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絮娘的话语,或者说,他并不在乎絮娘的话语。
但江荼愿意倾听所有亡魂的遗言。
絮娘染血的唇瓣开开合合:“...我的孩子...绝不会向卑劣无耻低头...”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
“孩子啊,不要为我们报仇,但你要记住你的父母是如何死去,记住仇人的面容...”
她的眼里盛满泪花,直到呼吸停止,才终于掉落下来。
“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吧,就像你必须记住这份仇恨,清风簪絮,...秋月弄溪...弄溪,活下去。”
“...”
她死了。
江荼抬手,盖上絮娘的眼目。
他没有随着絮娘一道死去,但身体的疼痛也没有消解,好像有谁在逼迫他,要将所有思绪集中在回忆里。
无所谓,江荼站起身,比起他自己,他更加担心床上那两个青年的状况。
方才他与叶淮拉拉扯扯,祁昭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去看,只见祁昭整个人呆滞地跪坐在床上,双眸毫无焦距。
而叶淮,一双琥珀眼死死盯着鲲涟仙君,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死他。
江荼一阵无语。
就在这个瞬间,浊息凝聚的屋舍化为乌有,旷野的风吹动,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江荼发长发从夜行衣里撩出,散开垂落。
这次,他们站在空明山的塔楼里。
是祁家审判祁弄溪时的那间堂屋,塔楼最顶层。
现在的情况与那时竟诡异地相似,祁弄溪跪倒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只不过眼前的祁弄溪看起来更加瘦弱,不过是个少年模样。
“弄溪,”鲲涟仙君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带着外门弟子,进库房偷东西?”
“是不是那个外门弟子跟你说了什么,诱惑你这么做的?”
祁弄溪倔强地摇头:“首座大人,我没有进宝物库,也不是雪练哥哥诱惑我。”
嗯?雪练?祁弄溪给猫取了一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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