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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江荼无言,只将手掌抬起。
赤红的灵力,便成霞光,又似红绸。
铺满天边,似绫罗绸缎高高挂起;
又垂下地表,如帷幔层层叠叠。
光影倏忽,好像千盏灯笼隐约明亮,又许是桌上那一点红烛,等待着新人捧起。
灵力侵吞天地,勒令天下人向他们献上祝福。
江荼只自私这么一次。
他的身上,红衣被煞气侵蚀,便用荼蘼花填补缺口。
至于叶淮…
他的血已经将衣物都染红,麒麟心血,向来只为江荼而流。
眼下血堪堪止住,倒连喜服都省去了。
“一拜天地。”
且听天边,雷声隆隆。
三界一如焦土,然废土上星火初燃,江荼的灵力宛如日出,照亮天地昏暗。
——此乃天地。
“二拜高堂。”
苍生道腐烂的污浊被火焰灼烧,“天道”的野心被瑞兽吞没,镣铐挣脱,枷锁卸断。
江荼二字,像明珠,久蒙尘沙,但终于璀璨。
他听到人群感激他的慷慨,亡魂高唱他的公义。
他们在庆祝新神的登极,迫不及待,要向他献上忠诚与信仰。
——此乃高堂。
可江荼不愿登神,他要将自由,还给天下万户。
生命自有出路,何时前进、何时停歇、向何处走?
生命自会给出答案。
而江荼要做的,只是撕碎天道。
柳叶眼中燃起照彻长夜的火光,光镀上骨剑,白骨森森又烈焰熊熊。
叶淮紧紧盯着这明亮的光,目光灼灼,露出一个充满敬仰的微笑。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第一次见到江荼时一样。
他看着江荼的目光,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爱意亦是。
江荼手持长剑,剑如圆日流星,火光飒沓,黑暗在此刻被驱散,黎明在此刻破晓。
骨剑没入叶淮的小腹,贯穿他的金丹。
叶淮的身躯向前跪倒,头颅依靠在江荼颈侧,好像新婚燕尔的夫妻,正在床笫间耳鬓厮磨。
他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丝呼吸,伴随两个破碎音节:“师尊,别怕。”
天地寂静。
江荼轻轻拨开叶淮的额发,一个吻,落在他耳畔。
“夫妻对拜。”

第154章 问天(六)
天幕的垂红浇灌大地, 像崭新的血液注入躯体,崩裂的世界正在重组,直至三界再度分明归位。
蒙蔽的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地平线边半轮日。
升起、升起,彻底脱离地平线的束缚。
耀眼的光, 落在昆仑虚上,像一层薄纱铺满地面,又滑落,如瀑般涌向山下去。
人们恍惚地看着这光,直到光的起点变得模糊, 才意识到:
天亮了。
在天光最模糊的那点——大地蔓延的尽头, 海天交界处,一道比光还要鲜艳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日轮似乎是为他升起,光明亦是他的拥趸, 他在晨光中行来,每走一步, 光明便更近一分;
当他停下,光便也停下,日轮便也升到天空正中。
那与塑像如出一辙的柳叶眼,平静、从容地看向面面相觑的人们,他包容着人们脸上所有的情绪,不置一言。
这该是多么惨烈的战斗?
无人亲眼所见,却能听见撕裂天幕的雷声, 能看见江荼掌心未曾干涸的血迹。
他们向江荼的塑像叩拜,祈求垂怜, 此刻神明真的降临,人们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片死寂中,什么生物爪子踩地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
那是一头幼年麒麟,尾巴在身后甩得飞起,冲到江荼身前时,还跌了个跟头,竟然就这么咕噜噜滚进江荼怀里。
麒麟幼崽发出急切的“嘤嘤”声,舔舐着江荼脸上的伤痕。
而江荼,这个即便伤痕累累也面不改色,如毫无温度、毫无痛觉的神像的男人,冷若冰霜的神情骤然融化,唇角噙起淡淡笑意。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抱起麒麟幼崽,一手揽住后颈,一手兜住尾巴,缓步,向着自己的塑像走去。
他走得坚决,笔直向前,所经之地,人们自觉地让开,又低下头,毕恭毕敬的模样。
江荼走到塑像前。
他仰起头,望向自己——
塑像洁白,唯一没有残缺的眼目悲悯众生,他有着三界最强大的力量,刚刚除魔卫道,拯救苍生于危难。
此刻起,它不再是一尊塑像,而是能够接受万民朝拜、汲取苍生力量的神像。
江荼看着自己,想,他确实称得上神了。
怪不得人们看着他,充满想要靠近的向往,又止步于不敢靠近的敬畏。
江荼啊江荼,你这千年,只为了这一件事活着,终于做成了这一件事。
而现在——
江荼感到自己沐浴在飘飘然的敬仰中,三界对苍生道的信仰转嫁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想,他身边的这些人、鬼,就会立刻向他献上忠诚。
他抬起手。
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接受朝拜的动作,像神播撒希望,光明从他的袖下垂落。
人们习惯于向苍生道求告,本能地想要下跪。
——可平举的手猛地下压,江荼手掌平推而出——
灵力冲向神像,本就强行拼合的神像,再度布满裂隙,旋即,
轰然倒塌!
江荼亲手摧毁了自己的神像。
却不仅仅是神像。
他摧毁的,是千年终于得来的沉冤昭雪;
是足以扭转生死、伦理、时空的力量;
是自己刚刚建立、即将坚不可摧的权威。
多么沉重!
神像吸收的信仰,哪怕只分一杯羹,就足以仙途坦然;
仙山甘愿俯首,苍生道为之疯魔,直到最后,也未能建立一尊这样万众一心的神像。
可江荼竟一掌就将之摧毁粉碎。
他不仅不为所动,居然还弃如敝履!
多么轻易。
江荼沐浴着四面八方震惊的目光,好像只是掸去肩头灰尘般垂下手来。
顺着这个动作,修士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原本供奉给江荼以换取庇护的灵力,随着神像的崩塌,原封不动回到他们的身上。
江荼颔首:“多谢诸位舍身相助,江某既借诸位之力,自当归还。”
修士们更加震惊,灵力在他口中就像一张轻飘飘的银票,典当行尚且要收取利息,他却分文不取,用完即还,甚至——
归还的力量,还要更加圣洁。
怎么可能?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震惊之余,他们又觉得,若是眼前的男人,似乎行事超凡脱俗,才是正常。
江荼无所谓他们相信与否,搂着麒麟幼崽,继续向前。
前方,是昆仑虚的山门。
他答应过叶淮,要在昆仑虚等他。
而眼下,昆仑虚仍是一片废墟,在叶淮回来以前,他要将这里好好修缮。
欲要迈步,有人唤住他:“曜暄仙君…”
江荼转眸:“曜暄已陨落千年,叫我名字就好。”
他不再是困在过去的影子,杀死苍生道的那个瞬间,江荼亦获新生。
可修士们哪里敢如此僭越,等级分明已刻在他们的认知中:“这、这怎么能…”
江荼无奈:“那就叫前辈吧。”
“江前辈。”修士们纷纷行礼。
江荼点点头:“还有什么事?”
修士们一愣:“修真界该往何处去,还请前辈明示。”
千年来,有司巫传达神谕,修真界就是个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眼下初获自由,这艘巨轮反而失去了航行的方向。
江荼思忖片刻,放手一挥——
六片飞花吹起修士们的衣袍,向着寰宇版图飞去。
伴随地表震感,飞花埋入地表,赤红的岩浆从地层下映出光来,像古树的根系,将每一块版图都连接起来。
包括他们所在的昆仑虚。
修士们不知这是什么,脸上处处惶惑,紧张地看着江荼。
江荼又是叹息,即便他想要放手不管,仍要在秩序得以维系的基础上放手。
奴性在天长日久中建立,消除亦需要时间。
江荼道:“此乃我所创术法,也是过去六山的灵脉核心,如今我将它们埋入地底,神州大地,各处灵力均等,你们可以之为基础,重新建立修真界。唯有一点,自此刻起,上中下界不复存在,仙门百家,当共享灵脉。”
上中下界的距离如横跨地表的沟壑,而江荼用宽容的手掌,将沟壑细细抚平。
“这些术法,你们可以修习,若有困惑,也可随时来找我,我自当毫无保留,你们尽可以放心。”
众人一时间难以置信,有头脑灵活的,很快追问:“若是有天赋卓绝的后辈…”
江荼不与他们委婉:“我这一生,只有叶淮一个徒弟,不会再收他人为徒。”
对于叶淮的行踪,众人尽皆不敢询问。
叶淮是苍生道的鹰犬走狗,助纣为虐、屠戮苍生,在场仙门中,亦不乏有人,当年亲眼见证了叶淮杀江荼证道。
他们以为叶淮事后的弥补,是追悔莫及幡然悔悟,而冷心冷情如江荼,与叶淮应当不共戴天。
却没想到,真相似乎恰恰相反。
修真者寿数久长,谁也不敢以“唯一”起誓,可江荼,将“唯一”这样沉重的偏爱加诸在叶淮身上,竟然面不改色,当做寻常。
再看这瞪大眼睛摇着尾巴的麒麟幼崽,恨不能将自己一大只都团进江荼怀里,再联想到叶淮的本身正是麒麟…
众人相互看看,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了然。
叶淮呢?
同登神界,却只一人返。
谁也不敢问。
但都已经有了猜测。
这便是自由的代价。
眼前的男人,为他们争取自由,自己却失去了太多。
江荼无视他们忽然怜悯的目光,又嘱咐几句,便要回昆仑虚去。
依旧没能走成。
江荼与阴影里一众鬼差对上视线。
鬼差们向他行礼:“敬请阎王爷安排。”
江荼一哂:“你们还需要我安排?该干嘛干嘛去。”
孟窈向他行礼:“鬼帝大人尚未痊愈,地府还真需要阎王爷您来主事。退一万步来说,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去看看,那里是否有让您魂牵梦萦的魂魄。
鬼差到底与人类不同。
当人修还在思考叶淮踪迹的时候,孟窈等人,已经知晓叶淮陨落的事实。
所以,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江荼眼底情绪不明:“孟窈听令。”
孟窈一愣,盈盈下拜:“妾身在。”
江荼每说一个字,便有一道金光在阎王敕令上镌刻文字:“即刻起,你便暂代鬼帝之职,直到宋衡痊愈,地府事,皆由你主。至于审判之责,四方阎王若无论断,本君自当担起责任。”
孟窈眼波流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妾身明白了。”
她向黑白无常摆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那阎王爷呢?阎王爷就待在这破烂山头…别拽我!”
谢必安的话语被范无咎堵在口中,千万鬼差向江荼拜别,消散在阴影里。
忽有一阵风,从山顶流淌下,卷起江荼的衣袍,吹起一片落叶,盘旋而起,又叙叙坠落。
江荼摊开掌心,那叶子,便恰好飘落在他掌心。
他紧紧、紧紧攥着这片脆弱的叶子,要融入自己骨血一般,贴近心口。
江荼是轮回镜的主人。
地府都因他的意志而诞生。
他怎么会不知道,轮回镜前,有没有照到让他魂牵梦萦的魂魄?
——没有。
他没有感知到叶淮的魂魄轮回转世,阎王爷任天地万物自由,唯一一次伸手干涉人间,只想带走一片叶子。
属于他的叶子。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风不知将他的叶子卷去哪里,又或许风暴已经将他撕碎。
江荼心想,没关系,他会等。
他命长,先等一千年再说。
江荼抬眸看向前方。
这是通往昆仑虚的道路,他已一千年没有回来,仍闭着眼睛都能走通。
他的前方,虽然废墟零落,垒在路上,却无法阻拦他前行的决心。
他本来就是从荒芜中建立昆仑虚,眼下,不过是绕些远路罢了。
前路依旧坦然。
江荼向身后的修士们摆手,他知道他们还在看着他,可惜他已经没有更多指示。
带领却不统治,指引而不奴役。
入世是为救人。
出世是为自己。
他无私,也自由。
修士们看着那一袭赤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像一簇烈火,渐渐化作一烛火星。
他将照彻天明,永远不会熄灭。
修士们发自内心地跪下,双手平举过头顶,一拜、二拜、再拜。
抬起脸时,早已泪流满面。

地府里, 绵绵细雨坠落,在地平线边沿蒸腾起雾。
三头黑犬趴在阎王府前,斜着眼睛看来往亡魂行路匆匆。
本该被黑白灰三色覆盖的地府, 今日却有些不同。
到处张灯结彩, 送葬的纸钱都换做红,就连黑犬的脖颈上, 也被白无常谢必安强行挂上一团红花。
锣鼓声响,旋即又是唢呐,冲破云霄,可惜吹奏之人水平不高,曲调与悠远无甚关系, 倒是沾了几分幽怨。
三头黑犬被吵得睡不着觉, 翻了个身,将脑袋搁在前爪上小憩。
好在江荼的府邸本就僻静,雨声又将喧嚣弱化,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外是地府吵闹的生活,屏障内的阎王府, 却安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三头黑犬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尽心尽力,替主人守好这府邸。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要带领修真界重建人间,地府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孟窈等鬼,这些年间,黑犬见到江荼的次数, 两只爪子就能数完。
不知道下一次,江荼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 水泊被践踏而水花四溅的啵啵声响起。
黑犬无奈地捂住耳朵,睨着一只眼睛,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到阎王府前撒野。
但它听着听着,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
黑犬抬起头,只见一头毛绒绒又五颜六色的巨兽,正提起爪子,扑着地上的水泊,一双金色的眼眸,圆溜溜看过来。
两兽目光相接的刹那,对方蓬松的大尾巴,就喜不自胜的摇晃起来。
黑犬有些恍惚,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与主人那年带回家的小野狗如此相似?可那小野狗怎么能长这么大…
——那双金眸无限放大,黑犬被扑倒在地的刹那,耳畔落入一声轻笑。
它努力挡住狂舔不止的舌头,探眸看去——
一袭鲜艳红衣,恰好从它身边掠过。
凛冽而浓郁的花香沁入鼻腔。
黑犬不再嫌弃麒麟摇个不停的尾巴了,因为它的尾巴,也在闻到来人气味的刹那,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江荼推开府门,吱嘎一声。
入目,院落井然,与他离去时并无不同,却不见落叶与灰尘,便知有鬼趁他不在,替他清扫屋舍。
江荼听着刺耳的唢呐声,摇头叹息,唇角却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他进屋换了身阎王服饰,罕见地将自己隆重打扮,对着滚成一团的两只兽道:“走吧,难得回来,总要吃一吃故人的喜酒。”
江荼在地府穿行,沿途的鬼,都向他行礼,久别重逢的模样,甚至有情绪激动者,都落下泪来。
人间一年,地府不过一日而已,过去,江荼或许无法理解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此刻却能从容地微笑:“日后,我定会常常回来。”
告别群鬼,江荼继续前行。
亡魂滞留地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无人踏足,远远的,就能听到喧闹笑骂四起。
麒麟幼崽已经不再是幼崽了,长成威风凛凛一头麒麟,却改不了什么也好奇的脾性,伸出舌头,就要舔地上的红纸。
江荼赶紧拦住它:“过来。”
麒麟幼崽的舌尖都要碰到地了,被江荼猛地叫停,尴尬地转而卷起,舔了舔鼻尖,三两步蹭到江荼身边,发出“嘤嘤”两声。
江荼懂他的意思:“此乃婚礼,彼此心悦的人或鬼,会结成爱侣,遍邀亲朋好友,共同见证。”
而他江荼,就是“亲朋好友”的其中一位。
江荼向记忆中故人的屋舍走去。
万众瞩目并非江荼本意,但他一出现在屋外,便立刻被所有鬼盯上,吸引来无数目光。
“江大人,江大人,你有没有给我们带香糕?”是牛头马面,此刻已长成少年模样。
“盼您回来一趟,可比等铁树开花还要久。”是谢必安,拢着袖子在一旁,话说得凉飕飕。
“谢必安,闭上你的嘴。”是范无咎,自后用力一拽谢必安的衣袖。
“阎王爷,别管他们,来,妾身带您进去,新郎官们可等你久了。”孟窈徐徐走来,人身蛇尾,尾尖卷着江荼的长袍,领他向内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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