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喝了没两口,他就晕晕乎乎地有些上头了,赶紧把酒杯放下不敢再喝。
“人怎么还没来?”
郦黎站在御花园的凉亭内,注意到外面下雪了,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道。
安竹猜测道:“前头朝臣还未散去,可能是怕被人发现吧,陛下若是担心,奴婢这就差人去打探情况。”
顿了顿,他又提议道:“冬日风大,陛下不如先回御书房呆着?以免着凉了。”
郦黎摇头:“不行,白天书房那边人多眼杂,容易被人发现。朕就在这里等陆仆射。啊……啊嚏!”
安竹哎呦喂地叫唤了一声,心疼道:“陛下,身体为重啊!那陆舫……”他本想说那陆舫官职不高,区区一个尚书仆射,怎么当得起陛下如此厚待?
但转念一想,连季默的一介白身,都能得到陛下青眼平步青云,安竹又默默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面上浮现出既愤恨又心痛的神色:
他们陛下啊,真是太难了。
说到底,都是那群乱臣贼子的错!
安竹见郦黎冷得小脸煞白,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却仍坚持要在这雪天寒风中等陆舫来,不禁心中焦急万分。
突然,他灵机一动,叫人回宫拿了一件白狐披风来,又往郦黎手里塞了一个铜制手炉。
裹着厚实的毛绒披风,郦黎的脸色立刻恢复了不少。
只是人一旦暖和起来,酒劲和困意就更加汹涌了。
郦黎以手支颐,懒洋洋地依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望着亭外的漫天飞雪,眼神微微涣散出神。
此时此景,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个冬天。
那时候他刚上高中,而霍琮即将大学毕业,因为学校放寒假,他们难得有空出来一起聚了聚。
“我爸妈带我弟弟回老家了,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大雪纷飞的冬日,他快乐地吹着泡泡走在湖畔,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我宣布,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个假期——当然,如果能不上辅导班就更好了。”
“一个人在家过年,不会寂寞吗?”
“怎么会一个人,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过吗?”他转过头,看着霍琮美滋滋地说道,“我刚买了几款新游戏,凭咱俩的实力,三天就能全部通关!”
霍琮却并没有立刻答应,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他停下脚步,疑惑道:“怎么,你假期有事?”
“不,”霍琮说,“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还跟我卖起关子了,”他咕哝着,无所谓地吹破了一个泡泡,“那就先听坏消息吧。”
“好消息是今年我就毕业了,每个毕业生都可以邀请一位嘉宾入校参加毕业典礼,我填的是你的名字。”
“等下,我选的明明是坏消息吧!”
他叫起来,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还捶了霍琮一拳,“可以啊哥们,还没二十就大学毕业了,前途无量啊!记得将来苟富贵勿相忘!”
然后猛地变脸,把霍琮的帽衫带子使劲儿往下拽,“所以坏消息究竟是什么?快说!”
霍琮弯着腰,淡定地从他手中解救了自己的帽衫,“这个,等过完年了再告诉你。”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霍琮,直到对方直起身后,朝他短暂地勾了一下唇,这才咬牙切齿地反应过来——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他视线一转,忽的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了旁边的行道树上:“看招吧!”
纷纷扬扬的落雪把两人砸了个正着。
猝不及防之下,霍琮被淋了满身的雪。他撑着树干,看着霍琮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尽管自己也狼狈得要死。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郦黎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大概是太无聊了。
见陆舫还没来,他便吩咐安竹:“朕在这里眯一会儿,陆仆射若是到了,记得提前把朕喊起来。”
“是。”
陆舫跟在季默身后走进御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年轻的小皇帝裹着雪白的狐裘,歪头靠在凉亭的亭柱旁,眉头微蹙,脸颊苍白,神态却愈发纯净动人了。
任外界风雪萧萧,少年仍兀自沉静在恬静梦乡中,鼻头被冻得红扑扑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一个铜制的手炉,冰凉的雪花缀在他的睫羽上,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盈润的唇角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像是莹亮雪地中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陆舫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
他制止了想唤醒陛下的安竹,在季默比冰雪还要刺骨的注视下,毫无形象地一撩裙摆,坦然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托着下巴,认真地打量起了这位景朝的年轻君主。
单看模样,确实十分纯善可欺。
怪不得上至相国,下至朝臣,全都被他们这位陛下蒙骗过去了。
忽然,陆舫动了动鼻子:
他怎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视线扫过石桌上的玉壶,陆舫了然:破案了。
他欣然起身,走到桌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郦黎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位神采英拔的青年坐在身旁,剑眉斜飞入鬓,眼眸粲然如星,手中捏着一枚玉杯,正自得其乐地对着亭外雪景自斟自酌。
……如果不是那一身鲜艳罗裙,倒还真是位英英玉立的美男子。
郦黎揉了揉眉心。
“陆仆射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朕?”
陆舫动作一僵,当着郦黎的面飞快把杯中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然后似笑非笑地回答道:“臣奉秘旨进宫面圣,自然不敢声张。”
郦黎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为自己找补:“朕……朕也是担心被人发现,所以才出此下策,陆仆射莫怪。”
“臣知陛下心意,怎么可能会因此而责怪陛下呢。”
陆舫煞有其事地说道,一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义凛然模样。
这人的性格……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郦黎心中腹诽,表面却镇定道:“那陆卿可知朕招你进宫,所为何事?”
快说!只要你主动开口了,朕就不用操那么多的心了!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陆舫。
陆舫心中憋笑,但却一本正经地装傻:“臣愚钝,恳请陛下为臣解惑。”
“我……”郦黎有点儿卡词儿了,但他看着陆舫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又不爽起来。
明明他才是皇帝,这人怎么一副他是大爷的模样?
“解惑可以,”他决定主动出击,扳回一城,“但你得先回答朕一个问题:那天义卖会上,你为何会站出来为朕说话?”
陆舫本想说些忠君报国之类的空话,但看到郦黎的眼神,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坦然道:
“因为臣觉得,陛下兴许会给臣带来惊喜。”
“大胆!”
郦黎猛地起身:“陆舫,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你是在瞧不起朕?”
陆舫噗通一声,非常丝滑地跪下了,但神情仍旧镇定如初:“非也。臣只是不想欺瞒陛下而已,但这的的确确是臣的心里话。”
“而且先不说陛下在义卖会上戏耍奸逆、收敛财宝,此乃思虑缜密一箭双雕之计,令微臣敬佩不已;后又能把握时机,彻底清除掉罗登这一心腹大患,令严党自乱阵脚,微臣心中唯有叹服二字,何来瞧不起之说?”
不得不说,陆舫还怪会拍马屁的。
郦黎听完之后,虽然注视他的眼神仍有些不善,但心中的冒犯恼怒已散了大半。
“起来吧,”他没好气道,“我算是知道,陆仆射在朝中的风评为何如此之差了!”
陆舫笑了。
和跪下时一样,他站起来的速度甚至还要更麻溜一些,他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裙上的尘埃,“陛下也听到了臣的那些传闻?臣惶恐。”
“谁惶恐你都不可能惶恐,”郦黎无奈道,“不过说老实话,朕还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坐吧。”
待陆舫落座后,郦黎却并没有随他一同坐下。
相反,郦黎还正色向他鞠躬行了一礼,惊得陆舫立刻火烧屁股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终于没了方才从容不迫的气度。
“陛下何至于此!?”他失声道。
郦黎直起身,正色道:“朕找先生来,是为了向先生请教一件关于社稷苍生的大事,朕久居深宫,对朝中局势一知半解,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是他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
古代不仅有兵荒马乱,还有饥病灾年,霍琮那边光是忙着赈灾,压力就已经够大了,这种时候再叫他腾出人手和精力处理京城事务,郦黎觉得,那自己也太废物了点。
还不如现在就找棵歪脖子树,自挂东南枝去。
正如他把霍琮当成救命稻草一样,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天,他也是霍琮最后的依仗。
他必须得保证,他的好哥们有个稳定的大后方。
听闻陛下此言,陆舫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问道:“陛下所问何事?”
郦黎定定地看着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
“除严党!”
“陛下可知道,现在京城外是何状况?”
郦黎坦诚道:“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朕才向先生请教。”
陆舫苦笑:“先生当不起,臣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能大略说上三个方面。”
郦黎却称呼这点异常坚持:“先生请讲。”
陆舫也不再推辞,整肃神情,负手在风雪亭中朗朗道来:
“第一,朝廷多年养虎为患,如今荆、凉二地藩王之势已成,俨然为国中国,若不加以遏制,以臣观之,十年……不,五年之内,必成大祸。”
郦黎颇为赞同地点头。
“第二,边疆武备废弛,官佐军士多贪夫狥利,侵渔百姓,号为难治。一旦南、北匈奴统一,各以其力来侵,攘肌及骨,届时,中原必有大难!”
郦黎糊里糊涂地继续点头。
但其实,他只艰难地听懂了一小半。
好多生僻词,感觉在上语文课……
大概是看出了皇帝内心的懵逼,陆舫咳嗽一声,换了一种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总结:“总之,第二条臣说的就是边关之患,与藩王问题根出同源,归根结底,都是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度下降所导致的。”
郦黎懂了,问道:“那第三条呢?”
“第三条,臣也只是听闻,”陆舫说道,“数年前,民间兴起了一个名叫‘黄龙教’的教会,堂庵遍布南北,聚众多者千百。”
“近年来天灾频发,严弥又为敛财巧立名目,增设苛捐杂税,百姓活不下去,或成为流民背井离乡,或落草为寇为祸一方,但这背后,也多有黄龙教在推波助澜。”
“尤其是东莱一地,几乎家家户户信教。甚至有传言说,当地百姓只知黄龙上仙,不知真龙天子。”
郦黎听完,只觉得前途暗淡无光,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一点豪情壮志,全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个干净。
“陆仆射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朕,”他干巴巴地说道,“即使除掉了严党,朝廷依旧内忧外患,所以朕还不如维持现状,只要洗干净脖子等着当亡国之君就行了,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
陆舫挑眉道:“陛下有进取奋勉之心,纵前方是千关万险,又有何难?”
但郦黎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
他面无表情道:“少拍朕的马屁,快说重点。”
“臣遵旨,”陆舫拱手笑道,“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若想除严弥,只需要拉拢一人便足矣。”
“谁?”
“卫尉,穆玄。”
郦黎拧眉:“我知道这个人,但他之前不是被严弥和罗登联手架空了吗?连禁军兵权都被夺了,现在就是个空领俸禄的闲官。”
“的确如此,”陆舫说,“但穆大人执掌禁军二十载,在军中根基深厚,罗登之流怎么配与其相比?”
“严弥当初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为了让罗登掌控禁军,不仅调动亲军围困京城,还诛杀了数位反对此事的朝臣。如今罗登莫名暴毙于狱中,一来他手下暂时找不到能人接替,二来有此前车之鉴,也无人敢替,因此他只有一个选择——”
郦黎恍然:“严弥会让穆玄继续接管禁军?”
陆舫颔首。
“这个穆玄,是个什么样的人?”郦黎问道,“朕听说相国经常邀他参加宴会,本以为他也是严党之一。”
“穆大人啊……”
陆舫想了想,肯定道:“是个公忠体国,性格却与臣完全相反的人。”
郦黎立刻道:“那一定是个正经忠厚的人。”
陆舫:“…………”
他郁闷道:“陛下竟是如此看我的吗?臣一表人才,哪里不正经,哪里不忠厚了?”
郦黎还没说话,身后的季默就从鼻子里挤出了一道嘲讽的冷哼。
“厚颜无耻。”他低声道。
像季默这样一板一眼的人,最厌恶的就是轻浮浪荡子,和陆舫比起来,连安竹这样媚上的太监都要靠边站了。
相反,同为季默的眼中钉,安竹看陆舫的眼神倒多了几分亲近友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瞧陆大人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死人脸顺眼多了!
但陆舫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他瞥了一眼季默,也不生气,只是笑着问郦黎:“陛下,这位是?”
“是朕刚封的锦衣卫指挥使。”郦黎简单向陆舫解释了一番何为锦衣卫。
陆舫听得眼前一亮:“陛下好计策!伶人本就经常出入市井,又是距离京城权贵最近的一帮人,有了他们做眼线,将来定能料敌先机!所以这位季指挥使,就是把罗登……”
他并指作刀,横在脖颈前,惟妙惟肖地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
看上去丝毫没有介意季默嘲讽他的事,反而神色中多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崇拜。
郦黎:“……是的,就是他。”
怎么感觉自己招到的不是谋士,而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想搞事的大龄儿童呢?
好心累。
陆舫顿时对季默肃然起敬:“指挥使大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季默紧抿着唇,对着陆舫也说不出什么贬低的话,只好把视线移向亭外的皑皑白雪。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浓雾,照在冬日凄清的花园内,被大雪压弯的枝头扑簌簌地落下雪来,又猛然回弹,惊得池中锦鲤游窜四散。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陆舫说。
郦黎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又忧心忡忡地再度看向陆舫,“罗登死后,严党只会愈发无法无天,朕久居深宫,无法轻易召见朝臣,陆仆射能否替朕试探一番卫尉的心意?”
陆舫沉默了一会儿,搓着被寒风冻得惨白的双手,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他神情淡淡道:“臣尽力一试吧,但不敢保证。臣从前与穆大人并无私交,我们两人的性格不大合得来。”
郦黎看着他皱了皱眉。
陆舫本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模棱两可的说法,不曾想,郦黎竟只是上前一步,把手中焐热的暖炉塞到了他怀里。
“都冷成这样了,为何不跟朕说一声?”郦黎责备道。
要说他从小看三国最大的感想是什么,那大概只有一条:
谋士是一种很容易死的生物。
不是病死,就是累死。
陆舫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张SSR谋士卡,郦黎可舍不得让这种人才因为一场小病就一命呜呼了。
他不顾陆舫愣怔的表情,还强硬地拉着对方的手腕把了个脉,在确定陆舫身体没有大碍后,这才放心。
“等下我写一张药方给你,你记得每天按时煎药服用,一日一次,”他谆谆叮嘱道,“你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脾胃的运化功能稍微弱了点儿,平时饮食要注意些,别吃生冷的东西。好好保养的话,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陆舫怔怔低头,抱着暖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笑了起来。
“陛下,”他平静道,“臣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吧。”
“陛下有一颗赤子之心,爱人以德,是难得的仁慈君主,往上数几代,当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若是遇上盛世,或许还能成就一代圣君美名。”
陆舫盯着郦黎,嗓音平静,“然而陛下生逢乱世,秉性又如此优柔宽和……”
他一字一顿道:
“以臣观之,八成会成为亡国之君。”
锵的一声,还不等郦黎说话,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便霎时出鞘。
陆舫下意识后仰。季默把剑横在他脖颈上,杀气凌然地瞪着他,冷冷吐出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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