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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奉承声,什么“陛下深仁厚泽”“陛下思虑周到,吾等不及”之类的。
“但是,粮食这种东西,毕竟是国之命脉,总不能随便叫涨就涨,叫跌就跌,那天下百姓就更没活路了。”
邵钱话锋一转,视线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商人,“所以,各位若是想卖粮,我管不着;可以适当涨价,但是得有限度;若是被朝廷发现趁着欠收受灾的时节,给百姓卖高价粮、放高利粮贷……”
众商人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邵钱。
其实他们几乎每年都会被朝廷这么敲打一番,早就习惯了,甚至还有人猜测,无非是邵钱想要背后向他们要点好处,等过后私下找个机会,送送礼攀攀关系,哪儿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然而邵钱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如果有以上这些行为,”他笑了笑,“我们会适当处罚,并且在各位商号的门头挂上一幅‘黑心商家’的牌匾,为期一年,等到第二年考核过关,再摘下来。”
他还宽慰大家:“没事的,只是挂个牌匾而已,陛下都说了,就算百姓不来你们这儿买卖粮食了,你们大可以降价嘛。”
众粮商:“…………”
杀人诛心啊!!!
古时人最好名声,许多人就算不要钱也不要命,也想要博得一个青史留名,后世传颂。
这牌匾要是一挂,那还得了?
先不说生意就先没得做,同行怕不是要笑死了;就光是这个名头,估计都能叫这家人登上县志甚至是史书,遗臭万年!
所有人都艰难挤出一抹笑容,忙不迭地跟邵钱保证,他们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趁机发国难财的想法,绝对没有。
邵钱了然点头:“我想也是,诸位对我大景的忠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对了,你们今日一齐上门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道。
“我们就是来探望一下邵会长,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没错!看到邵会长身体康健,在下比赚了钱还高兴呢!”
然后没说两句,就纷纷找借口告辞了,一个溜的比一个快。
邵钱对此心知肚明,嘴上说着挽留,倒也不送他们。
等最后一名粮商离开后,他挥挥手让管家关了院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从怀里取出了一封来自青州的信件。
熟悉的字迹,却让他越看越严肃,最终霍然起身,大步走向了门外。
“老爷,怎么了?”
府上的管家间邵钱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把太医院……不,算了,太医不要,”邵钱厉声道,“从今天起,就说我妻突发重疾,悬赏千金,求取民间神医偏方!一旦有人来就立刻用快马连夜送到青州去,越快越好!”
“是,是!”
管家领了命,慌里慌张地走了。
但临走前他还在想,老爷的妻子,不是还和孩子一起待在老家吗?
什么时候跑到青州去了?

北海太守于府上第三次大宴宾客,依旧是郦黎代替霍琮参加。
“小军医还真是深得霍都督信任啊,”北海太守举杯朝郦黎示意,笑眯眯道,“虽然在下也有不少子侄亲戚,可也不敢随便叫哪位代替我参加这等场合,这么一看,小军医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来,在下敬你一杯!”
尽管仍是言笑晏晏,但他的语气已经不复前两次的恭敬,反而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郦黎平静地端起酒杯,“太守大人谬赞,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得幸与兄长团聚,他对我是溺爱了些,让您见笑了。这一杯,合该我敬您才是。”
他站起身,不等北海太守继续说些什么,便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郦黎抹了把嘴,将杯底当众倒了过来,一滴不剩。
在场一众将士们齐齐叫好。
倒是以北海太守为首、坐在他们对面的一群太守府幕僚文士们,表情不太好看。
这已经是郦黎今晚喝的第不知多少杯酒了,他们北海太守府全体出动,轮番朝这毛头小子敬酒,居然都没把他干趴下!
自己这边还先倒了两位呢。
北海太守也有些醉了,强撑着喝完这辈酒后,摇摇晃晃地坐下,死死盯着郦黎,目光因为醉意显得不太遮掩。
郦黎知道,他是起疑了。
霍琮这两天时常头疼发作,只在入城当晚接见了他一面,连这位太守准备好的接风宴都没吃上,就不得不匆匆闭门送客;
而自己身为军医,这几日又与霍琮寸步不离……
就算郦黎提前一步未雨绸缪,将府上北海太守准备好的下人全部遣散,从里到外都换成了他们的兵士,但身为地头蛇,霍琮要是入城后一直不露面,未免也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郦黎明白,这太守心中肯定也是有所猜测,不然这几日不会每晚向他们发出请帖,一门心思想要灌醉他套话。
要不是他提前配置了解酒药,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又远没有后世成熟,这几天晚上的车轮战下来,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让这帮人知道霍琮的真实情况。
郦黎一面心中转念,一面再次端起酒杯,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又一位不死心想要前来灌醉他的文士。
“好!不愧是将军的弟弟!”
虽然胃中翻滚隐痛,但这几日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霍琮手底下的这帮将士们,对郦黎现在都是心服口服。
不仅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手段,还读过书,长得也俊,虽然看起来文文弱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在喝酒的时候却半点不马虎;
还愿意在霍将军身体不适时毅然顶上,力战群雄,手段果决地犒劳三军整顿城中秩序——就问谁不喜欢这样明事理的老板亲戚!?
等到郦黎又一次让太守府全军覆没后,一群人在北海太守铁青的脸色中哈哈笑着告辞,尽兴而归。
然而郦黎刚坐上马车离开太守府门前,就哇的一声对着安竹捧着的木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黑暗中,他的脸色惨白一片,脸颊却又浮现着不正常的浮红,浑身都被虚汗浸湿——这是郦黎配置的解酒药的效果,把大部分喝下去的酒通过汗腺排出来,就不会那么容易醉了。
但这办法虽然有效,却伤身。
“陛下,快喝点醒酒汤吧!”
安竹拍着他的背,心疼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您何必亲自跟他们喝呢?那帮大老粗那么爱喝酒,您让他们跟太守府的人喝就是了。”
郦黎摇了摇头,拒绝了醒酒汤,只是用热帕子胡乱擦了把脸。
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径直把帕子盖在脸上,呼吸急促地喘着气。
好一会儿,浑浑噩噩的大脑才缓过劲来。
“解望和霍琮的副官都不在军中,”郦黎扯下冷却的帕子,瞳孔涣散地注视着前方,哑声道,“所以有资格和他们喝的,只有我。”
北海太守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青州的归属。
虽然他名义上已经归顺了霍琮,可显然,这位也是两头下注。
在霍琮最初起兵时,郦黎就收到过不止一次他上表给朝廷、请求出兵清剿霍军的奏折。
若不是他与霍琮是这样的关系,他也不会清楚,这大景境内的官宦世家,究竟是怎么做到一面对皇权虚与委蛇,一面又对着霍琮所属的势力各种讨好逢迎的。
月色凄清,郦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又想起了前几次跟这老狐狸打交道的记忆。
“太守大人还是请回吧,”他站在府门口说道,“我兄长这段时日有些水土不服,需要卧床静养几日,暂不见客。”
“既然霍都督有恙,那我便更要前去探望了!”北海太守拧起眉毛,热情又不失关切地说道,“我虽然为官多年,但也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去替霍都督看看,回去后对症请来青州名医,免得耽误了诊治。”
“……多谢太守大人,但兄长只是没休息好而已,静卧调养一段时日就行,无需请什么医师。”
当时北海太守说了一句什么话来着?
哦对,他说的是“那就好,霍都督可不能有事啊。若是他有事,那这青州士族,下官可就没法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霍琮完好无损的时候,他就是士族豪强投奔的对象,可以帮郦黎清理隐田隐户、办朝廷办不到的事、下达朝廷没法下达的命令。
可若是他有事……
就像那北海太守说的一样,那这些士族为了利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樊王。
朝廷从来不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他们宁可给地头蛇交五成的保护费,也不会把收成的十分之一上交给朝廷的。
“他怎么样了?”
郦黎支着脑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问道。
安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郦黎问的是霍琮,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吧?霍大人今儿个下午不是还在制定行军路线嘛,虽然被陛下您勒令躺床上休息了。”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静养,”郦黎冷声道,“不活动状态下心跳速度都那么快了,再费脑子,还想着要陪我一起来挡酒,是想早死吗!”
安竹不敢搭这个茬,只是小声提醒道:“可您若是天天这样带着一身酒气回去,霍大人肯定也会心疼的。”
“反正也在北海待不了多久了,他心疼就心疼吧,总比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好。”郦黎冷哼一声。
但他回到府上后,还是先去洗漱了一番,还熏了香,尽可能地淡化身上的酒气,这才去主卧见了霍琮。
刚走到门外,就看到屋内光亮瞬间熄灭。
郦黎紧绷着下颌线,举到半空中准备敲门的手猛地松开变掌,一把推开了房门。
霍琮正穿着一身亵衣,听话地躺在床上休息。
——看似听话。
“掩耳盗铃有意思吗?”郦黎翻了个白眼,将一室挡在了门扉外,走到床边,打了个哈欠,“让让,我困死了。”
霍琮立马给他让开了位置。
滚烫的被我让吹了半天冷风的郦黎幸福地眯起眼睛,一双粗糙带茧的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下一下地帮他按摩着脑袋上的穴位。
霍琮没问他出去做什么了,郦黎也不希望他问。
就这样,挺好的。
“晚上有头疼吗?”
按了一会儿后,郦黎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倦意。
如今霍琮只需要负责和幕僚制定行军路线和攻城计划,剩下的军需、内政、与京城方面的联络,全部都交给了郦黎——当然,这些都是在郦黎本人的强硬要求之下才实现的。
“大概三小时一次,一次五分钟左右。”
霍琮也不隐瞒,很坦然地回答道。
郦黎微微点头:“我记住了,看来那药是有用的,明天坚持继续吃。”
霍琮:“有点苦。”
“良药苦口,谁叫你不小心受伤的?”
“对不起。”
“……你该说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上辈子就算了,天生的我也不好说什么,这辈子倒好,又打算让我体验一次是吧?”
“对不起。”
郦黎背对着他,枕在枕头上低声嘟囔:“我才不要听对不起。”
霍琮的胳膊伸过来,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奇怪的是,尽管这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坏消息,在真的确认之后,他们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郦黎没有再流泪,霍琮也没有伤感,他们甚至都不觉得这是再一次的离别——可能因为彼此已经确定了心意,即使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也胜过从前寂寞的漫长一生。
霍琮轻轻吻着郦黎沐浴后微微湿润的后脖颈,月光透过窗棱洒下稀薄的霜白,青年瘦削的颈侧泛着羊脂玉似的温润光泽。
“困了?”
这一次,郦黎许久才回答。
“……嗯。”
“那就睡吧,明天天亮我叫你。”
蛊虫的发作可不按照睡眠规律来,自从霍琮第一次出现了头疼的症状,他这几天几乎就没睡过一次完整觉。
但他从没抱怨过,也没跟郦黎喊疼,甚至偶尔郦黎在看到他额头的虚汗时,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发作了一次。
等确认郦黎睡着、并且睡得很沉后,躺在床上的霍琮这才睁开假寐的双眼。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郦黎的背影,漆黑的瞳孔深处漾着缱绻温柔的情愫,如同月夜无风的海面,静水深流,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霍琮缓缓阖眼,敛去眼底一切复杂情绪,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衣披挂,带上郦黎送给他的那把弓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寂静房间。

“所以,他就这么直接领兵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郦黎脸色铁青地站在书房里,狠狠一拍桌子,咆哮着质问道。
他另一只手里,正死死捏着一封霍琮临走前留下的信——某人在信里说,为了以防北海太守临阵倒戈,决定先把周边的城镇收拾一遍,尽量将官府能主事的都换成自己人,还在末尾宽慰他说不用担心,自己十天后回来。
可郦黎怎么可能不担心!
鬼知道他大清早一睁眼,看到安竹哭丧着脸说霍大人留下遗书跑了是怎样的心情!
那一刻郦黎甚至都起了杀心,心想霍琮要是真敢搞这一套,在蛊虫发作前,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干掉对方。
冲心窝子扎!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是安竹理解错了,霍琮留下信只是为了跟他解释去意,并不是什么作死的遗书。
不过郦黎依旧气得不轻。
“可能霍大人也是心疼您,才会不告而别的,”安竹一歪头躲过飞来的一只笔筒,颇有眼力见地躲到了一株盆栽后,“那北海太守不是一直想打探霍大人的情况吗,若是大人领兵的消息传回北海,他一定能安分不少。”
“朕留着那北海太守,不过是因为还需要几天时间来过渡,等摸清北海的布防情况粮草贮备,还要他何用!”郦黎恨声道,“真当朕是好捏的软柿子吗!?”
“陛下英明,”安竹赶紧送上一记马屁,“反正也就十天,霍大人一言九鼎,定不会违背承诺的,陛下不如先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等他返回后再专心为霍大人治病,如何?”
郦黎知道安竹说得有道理。
如果霍琮留在北海,他的心神一定会被对方的身体状况时时刻刻牵动,无法全力应对各方势力的刺探;针对北海太守的计划,也只能延后,保不准还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一段时间。
一旦青州这边大局已定,另一边的樊王行事也会顾忌许多,而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时间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东西。
霍琮这样,也是变相帮了他一把。
但还是那句话,道理他都懂……
可是郦黎就是很!生!气!!
他走到书桌边,撸起袖子,提笔刷刷刷写满了一页纸。
介于他暂时没法找霍琮算账,所以……
——有人要倒霉了。
安竹莫名打了个寒颤,正好对上了郦黎那双目光沉沉的黑眸,他把那页写满了姓名的纸张交给安竹:“去把这名单上的人都叫来,记得,要掩人耳目,不要打草惊蛇。”
“……是。”
离开书房后,安竹来到阳光下的空地,回头看了眼蹙眉站在书架前身形瘦挑的青年,忽然想起,陛下从前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上一次说完后不久,一手遮天的严相和其麾下党羽便一朝土崩瓦解,紧接着便是陛下以雷霆手段亲政,把朝堂上上下下都整顿了一遍,从此皇命在京畿一带畅行无阻。
安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名单,这上面写着的,都是霍琮军中高层将领和幕僚的名字。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准备下狠手了。
“驾!”
霍琮策马扬鞭,带着精锐骑兵疾驰在茫茫荒原之上,苍鹰在空中唳鸣一声,盘悬着飞向天际线。
突然,霍琮握着缰绳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随行的亲兵被郦黎透露过一些内幕,见状忙上前关切道:“主公,还好吧?需不需要叫将士们停下来歇息片刻?”
“不必,”霍琮强忍着头疼眩晕的感觉,用力咬了咬舌尖,“我们的时间不多,十日之内,必须折返回北海!”
亲兵被他眼中孤注一掷的厉光震住了。
愣怔数秒后,他浑身肌肉绷紧,血液上涌,在马背上的呼啸风声中大声道:
“是!”
京城,尚书府。
“你说谁找我?”
陆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诧异地又问了一遍来禀报的下人。
“回大人的话,是一个自称姓解名望的男人,”那人转述道,“他说曾与大人是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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