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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春芽眼神本来十分警惕,但抬头看见郦黎的长相,呆了两秒,脸颊浮现起两坨红晕,讷讷地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郦黎低头问她。
“是我给爹做的野菜团子,”春芽小声道,“他可喜欢吃这个了,以前生病的时候,说多吃我做的菜团子,病就好得快。”
郦黎解开竹篮上的白布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着六七个黑乎乎的饭疙瘩,看上去又冷又硬,叫人毫无食欲。
“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尝尝……”
春芽结结巴巴地说道。
郦黎摸了摸她的脑袋,从竹篮子里拿起了一个硬疙瘩,咬了一口。
嗯,果然很锻炼牙口。
坐在角落里的季默动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阻止。
“味道怎么样?”春芽仰头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好吃,”郦黎说,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菜团子放回竹篮里,“你爹说得没错,吃这个病确实好得快。只是他现在身体在恢复阶段,不能见人,我帮你把这菜团子送进去,怎么样?”
他保证道:“等再过不久,他就能痊愈回家了。”
春芽红着脸点点头:“我信你。”
掌柜的:“…………”
他忍不住道:“小丫头,你怎么只信他,不信我呢?我才是你爹的大夫啊。”
春芽不说话,但她偷偷看郦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郦黎叫安竹先把春芽送回家去,然后对赵应说道:“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再说,明日就劳烦赵掌柜的为我引荐了。”
赵应大喜:“那是当然!”
掌柜的见郦黎心意已决,也不再开口劝阻。
……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踩着他的脚呢。
待从仁心堂离开后,郦黎一行人与赵应约好时间,彼此道别,郦黎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闲逛,直接回了宫。
刚到宫门前,郦黎才下马车,老御医就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陛下,我那徒儿狂妄无知,还请您不要跟他计较,”他颤颤巍巍道,“我日后定会对他严加管教……”
“起来吧,朕又没怪他。”
相反,他还要谢谢那掌柜的呢。
要不是今天出了趟宫,郦黎还不知道,京城的吏治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豪门贵胄,早就不把什么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
他越想越气,又开始研磨给霍琮写信。
算算时间,霍琮也应该快到地方了吧?
不知道他在路上有没有收到自己的诏书和葡萄,他特意叫人换马去追的,应该能在到地方前赶上。
虽然霍琮刚走没多久,郦黎想念他的次数,却比从前更甚了。
这个时代,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尤其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出宫一趟,郦黎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他写完这封信,呆呆地望着外面天空中北归的大雁,忽然有种无力感蔓延全身。
自己,真的能够改变这个时代吗?
霍琮在地方进行改革的时候,一定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郦黎现在无比想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待和处理这些事情的。
傍晚,又是一封信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发往了徐州。
霍琮是在驿站收到这封信的。
此处距离徐州已经不远了,只有百十里路,不消一日便能到达。
他坐在窗边拆开信,和往常一样,一个字一个字,从头到尾,很慢地看完了。
虽然郦黎写信的语气很正常,但从寄信的频率中,霍琮能明显察觉到对方的焦急和迷茫。
这种状态可不行。
郦黎的计划是可行的,他想,只是细节还需要完善。
徐徐图之,方为正道,一旦急功近利,就容易出现纰漏。
霍琮和名门旧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很了解这些人的秉性,也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相对而言,郦黎就比较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但他有一处巨大的优势——在封建社会,皇权天然占据优势地位。
前提是,君主手握实权。
“主公。”
身后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伴随着清和嗓音一同响起。
霍琮转过身,抬头平静问道:“这么急来找我,何事?”
天光透过窗棂,照亮了轮椅上青年清雅苍白的脸庞,和那双清癯脸上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手中握着一卷文书,禀报道:“主公,望已经派探子北上,打探边境动向。近来匈奴内部纷争不断,七位王子彼此厮杀,只剩下二王子、四王子和五王子幸存,最迟明年,单于之位就会出分晓了。”
霍琮:“再让他们乱一阵子,中原连年天灾,经不起外族入侵了。”
“望尽力而为。”解望略一点头,视线落在霍琮手中的信件上,“陛下又给您写信了?”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思。
“不需要想太多,”霍琮瞥了他一眼,“既不是试探也不是拉拢,他只是单纯想给我写信而已。”
解望好好的,被就突然秀了一脸。
他面色微僵:“……望真的很好奇,主公您究竟是如何与陛下结识的。”
“说来话长。”
霍琮并未多讲,只是把郦黎的信递给他。
郦黎这次寄来的信里主要讲的都是朝堂之事,给旁人看也没关系,换做是从前那些……霍琮很短暂地勾了一下唇。
自己可舍不得跟其他人分享。
解望接过来,第一反应:
陛下这字,是怎么做到,每一笔都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的?
不少字还笔画残缺,虽然也能看懂就是了。
但解望纠结了一会儿,很快又释然了:陛下登基数年,严弥一直把控朝政,也不给陛下请太傅教导,能写成这样,怕是已经付出了超出常人十倍的努力自学了吧。
(宫中的郦黎:啊嚏!是不是我哥们在想我?)
“若你处在傅家、陈家或范家家主的位置,”霍琮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解望看完信,把纸张叠好放在一旁,无奈叹道:“主公可是忘了,解家虽然算不上世家,但祖上也是与三家有过姻亲的?这等问策,可是把望架在背祖弃宗的火上烤啊。”
但他的表情却丝毫没有为难之色,仿佛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
紧接着,解望便就着这个计划详细分析起来,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范家财力最为雄厚,傅家朝堂根基渊深,陈家则相对平庸些。这一代陈家家主性格十分优柔寡断,嫡子病弱,次子野心勃勃,相比起其他两大家族,确实更适合作为陛下整顿朝堂的突破口。”
霍琮点头道:“我们想法一致。”
“陛下有些着急了,”解望一针见血,“主公不妨回信安抚一番,以安陛下之心。世家势力在大景盘踞数百年,影响深远,想要削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那人甘愿成为天下共敌,他默默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其实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究竟要不要去徐州赴任。”霍琮说,“若我留在京城……”
解望斩钉截铁道:“若主公留在京城,即使有陛下力保,也最多是十死一生。主公当真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那仅有一成的可能性吗?”
霍琮沉默良久。
“可我不愿留他一个人在那。若是有人狗急跳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眼中闪过一道森寒杀气。
解望下意识道:“陛下有锦衣卫在身侧保护,应当安全无虞。退一步说,主公也不必过于忧心,待徐州这边稳定后,望也可以再替主公暂代一段时间的州牧之职……”
霍琮立刻道:“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解望盯着霍琮的眼睛,很想问他,主公你是不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句话呢?
但憋了半天,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只是解望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番——瞧主公这模样,虽然人回来了,可心还挂在千里之外呢。
两日后。
朝堂上关于六部官员的任职仍争议不断,傅昭倒是老实了不少,可能是写奏折写伤了,全程都一言不发,眼神恍惚。
郦黎懒得听他们吵,反正这帮人现在拟出来的名单,日后估计一半人都得给他滚去蹲大牢。
罢朝后,他心累地坐在御花园庭院里喂鱼,想起明日又要出宫,也提不起什么劲来。
直到安竹一路小跑着,送来了霍琮的信件。
郦黎忙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了起来。
霍琮怎么给他写了份火.药配置说明?
郦黎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在信件的末尾看到了霍琮的话:
“一切迷茫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这份配方我已经调整过比例了,制作成功率很高,但也要注意生产安全。力量赋予权力,权力产生力量,你有兵权火力在手,便不必担心太多,还是那句话,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万事有我。”
“以及,关于我那天晚上说的那件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番。我已平安到达徐州,心怀卿卿,夙夜思念,盼望来信。”
什……什么卿卿?太不像话了!
郦黎的脸颊慢慢涨红,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飞快地把信件叠好,掩耳盗铃似的丢到一边。
他不想寄了!

……因为他现在开始焦虑情感问题了!
郦黎甚至开始反思:难不成,是自己的问题吗?是自己给了霍琮什么不该有的暗示?
是很久之前,他拉着霍琮一起洗澡互相搓背的那次,还是霍琮来他家过夜,通宵打游戏后,睡一张床盖一条被子早上起来还一不小心把腿压在对方小腹上的那次?
郦黎靠在汉白玉雕的栏杆边,抱着脑袋拼命回忆。
随着记忆逐渐浮出水面,郦黎痛苦地发现,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指向一个共同的罪魁祸首——
把霍琮掰弯的,似乎、好像、大概,不是别人。
正是毫无知觉的自己。
怪不得上次见面的时候,霍琮老是用一种压抑到变.态的眼神盯着自己瞧。
郦黎原本以为是他哥们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被逼得逐渐变.态,还宽慰自己,要体谅一下对方的心情。
敢情从一开始他思想就没正经过!
安竹站在郦黎的侧后方,并不怎么意外地看到陛下在看完信后,又开始了熟悉的变脸。
不过这一次,陛下似乎崩溃得格外厉害,紧接着便是一串难懂的话,什么“家贼难防”、“竟然还是养成太无耻了”之类,像是下一秒就要举身赴清池了。
安竹实在好奇起来了:霍大人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安竹。”
郦黎突然出声。
安竹瞬间回神,恭敬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朕问你件事。”郦黎踌躇片刻,还是吞吞吐吐说了出来,“朕有一个关系要好的朋友,他身边有位密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还……还经常同床共寝。除此之外,那位密友在生活中对他处处关照,称得上是无微不至。”
“然后有一天,那人忽然跟我……我那个朋友说,自己其实早就心悦于他。我的朋友只喜欢女的,但他现在已经离不开这位友人了,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理?”
安竹看了看陛下纠结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
他谨慎回答道:“既然陛下,咳,陛下的这位朋友并不好男风,那不妨试试看直说?”
郦黎脱口而出:“朕直说了,可他当没听见啊!”
安竹装作没听到陛下说漏嘴了,还贴心帮他找补了一番:“那陛下这位朋友,对他的友人这番举动,可有心生厌恶?”
“……并无。”
安竹了然点头。
大景风气开放,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契兄弟蔚然成风,就连上层官员也颇好此道。
只不过先帝对此事并不感兴趣,因为景朝百年时,曾有一代君主因偏幸男宠惹得朝堂动乱,还差点引发兵祸。
所以安竹起先还有些疑虑,担心是自己猜错了,不敢妄加评议。
现在看来,陛下这是颇有先祖遗风啊。
“那不如先说些好听话,安抚对方的心情,”他提议道,“或许陛下那位朋友……的朋友只是好色而慕少艾,过了一段时间,感情就自然淡了,也就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郦黎下意识想反驳,霍琮什么时候好色过?
可想起那晚的事,他又蔫吧下来,没话可说了。
行吧,霍琮确实对任何美女帅哥都一视同仁,从前追他的不要太多,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
现在看来,是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了,以致于旁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郦黎一边想着,一边心里又有些莫名的小雀跃。
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高兴后,他又不禁唾弃自己——
真没出息!
绿绦垂岸,明镜止水,郦黎低着头,看着眼前池塘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影子,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他现在的模样,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五官尚未完全长开,缺少了几分棱角,却带着几分清秀干净的少年气。
郦黎其实很羡慕霍琮的五官,冷峻深邃,很有冲击力,男性魅力十足。
哪像自己,从前演话剧的时候,人手不够,社团里每次都是他被迫换上女装串场表演。
郦黎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说古代挑大臣看脸,现在看来,当皇帝也是要看脸的。
如果自己有霍琮的长相和气质,轻飘飘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噤若寒蝉,前朝那些大臣们,应该也会老实多了吧。
郦黎胡乱想着,各种念头充斥在脑袋里,最后纠结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毛线。
“陛下,傅昭求见,他说,自己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写好了奏疏……”
“不见!”
听到宫人禀报,郦黎的满心郁结终于有了发泄对象。
他猛一抬头,劈头盖脸地骂道:“这才几天,他就写好了?三万字两天就写完,抄都没这么快!朕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东拼西凑写出来的,他有创新点吗?有理论基础吗?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你回去问他这几个问题,就说是朕提的,看他能不能答上来,有一条回答慢了,打回去重写。”
宫人:“……是。”
他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郦黎出了一口恶气,顿时感觉心情好多了。
果然,人都是需要发泄的。
他大笔一挥,给霍琮写了有史以来最简短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朕实在不知拿你如何是好。”
说他装死也罢,摆谱也好,反正他就装傻充愣了,霍琮自己看着办吧!
次日早朝。
自从六部成立后,各种矛盾摩擦就接连不断地发生。
尤其是户部,出身世家的朝臣都不服顶头上司是个没背景没资历,看上去还没什么能力的高尚。
这还没两天呢,就有人在朝会上公开弹劾他了。
这帮世家子弟,整人的手段一向简单直接——他们先挑唆下面人架空高尚,然后再主动犯错,引火烧他的身。
既让他手中没权,又要担这个责任,俗称:背锅侠。
郦黎听那人洋洋洒洒地说完高尚的十条罪状,就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懒洋洋地问当事人:“高大人,你可有话要说啊?”
高尚诚惶诚恐地站出来,深深作揖道:“陛下,臣无话可说。”
“哦?那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了?”
“臣并非圣人,孰能无过?”
弹劾他的那位朝臣面露嘲讽之色,还以为高尚下一秒就要开始为自己辩解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嘴炮应对时,却听高尚又把腰往下弯了弯,掷地有声地说道:
“罪臣高尚,愿引咎辞职!”
弹劾他的大臣:“…………”
他这边才刚开始呢,你怎么就放大招了?
郦黎稍稍坐直,严肃道:“高爱卿,何必如此?不过是一些私人生活上的问题,朕都能体谅的,辞职就不必了吧。”
高尚立马道:“陛下不可!若是开了臣这个口子,届时朝堂上下风气必会一步步糜烂下去,方才林大人说得颇有道理,户部种种问题,全系于罪臣一身,罪臣该死啊!”
他甚至当场摘下官帽,痛哭流涕、五体投地朝郦黎行了一个大礼。
“陛下,臣不能再为陛下尽忠,也不能再为国尽力了,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这就下诏狱悔过;若陛下仁慈赦免臣无罪,臣回去后便打算携家小离京隐居,于深山中终老一生……”
其他人听着高尚这么一嚎,浑身上下都麻了。
原本几个也打算出来帮腔弹劾他的朝臣,见到这副场面,要说的话也全都堵在了喉咙眼里。
——这副泼皮无赖似的做派,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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