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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相比起那些不成气候的叛军,凉州兵强马壮,通王又打着“勤王除奸”的旗号,率领二十万大军一路披靡而来,所到之处,郡守闻风而降,甚至还有百姓箪食壶浆迎接。
严弥对其恨得牙痒痒,当朝宣布通王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于昨日拨派大军至函谷关,两军交战迫在眉睫。
——不过这一切,大概都与太庙中的这位没什么关系了。
海东怜悯地想。
通王若是输了,相国便会利用这次机会登基称帝;若是通王赢了……相国要么带着陛下南下迁都,要么便一不做二不休,用陛下的性命来威胁通王退兵。
等海东走后,阴影里转出一人。
季默看着瞬间恢复冷静、继续书写的郦黎,不由得敬佩道:“陛下心智胆识果真非常人也。您在写讨贼书吗?”
“不是。”
郦黎保持着脊背挺直的标准跪姿,用一种平静到绝望的声调说:“是遗书。”
季默:……?
等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跪下,惶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哪怕真到了城破那天,臣也定会拼死保护陛下出京的!”
“朕知道,”郦黎安慰他,“你别慌,求援消息朕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就看卫尉那边能调动多少禁军了。只可惜他手中没有兵符,但卫尉在军中声望深重,陆舫那边又有朕给的私印。”
“这两人合力,只要能调动一万人马,速战速决,咱们就有胜算。”
季默一脸不信,“那陛下为何要写遗书?”
“刀剑无眼,朕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就算他真的这么倒霉,也得让好哥们知道自己把宫中的宝贝藏在哪了,郦黎想。
他辛辛苦苦攒下来的one piece,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外人。
郦黎写完最后一笔,长吁一口气。
感受着指尖的刺痛,虽然知道不太卫生,还他是忍不住低头伸出舌尖舔了舔,俊俏秀丽的落尾眉微微跳动,眉头蹙成一团。
“疼死我了……”
季默慌张转身:“臣为陛下去找药——”
“不必了。”
郦黎放下手,走过来,把遗书郑重交给季默:“如果朕有个万一,记得把这封信交到你主公手上,叫他为朕……”他本想说报仇,但想了想又改口道,“叫他为朕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季默眼眶通红地看着他,颤抖着收下了血书。
郦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跺了跺跪麻的脚,抬头冲季默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成败在此一举,”他说,“通知李臻,告诉他,能不能当上国师,就看他今晚的表现了!”
“车里的人下来!”
城门处,相国府的侍卫拦住了即将出城的沈江,并喝令马车里的人一并下来,接受审查。
卫尉府的长孙媳妇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慢慢下了马车,低头冲那人福身:“大人。”
幸好,她的神色还算镇定,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异样。
寅时快到了,沈江赶紧又往那侍卫怀中塞了两块碎银:“大人,这孩子是我家老爷的遗腹子,所以得一并带回老家,还望行个方便。”
但那侍卫还是纠缠不休:“遗腹子?该不会是京城中哪位官员的家眷吧?相国可是说了,国难当头,但凡有官员家眷敢私自出京,这可是进天牢的大罪!”
“真不是,真不是,”沈江苦笑道,“小人怎么敢伪装身份骗两位大人?再说了,这京中哪家大官不是妻妾成群,后院子孙满堂?小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带着夫人幼子上路,也不怕叫土匪半道劫了,白白葬送了全家性命。”
但沈江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如果这人再继续拖延下去的话,那自己也只能……
“二位大人,”忽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夫人是在下的邻居,在下可以为他们作证。”
沈江后背一僵,转身却看到一位青衣文士冲着自己淡淡一笑,又对相国府的侍卫拱手道:“出门靠朋友,在家靠邻里,大人给在下一个薄面,令公子在书堂赊的账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若雪先生?”那侍卫也愣住了,“你就住这家人隔壁?哎呀……”
他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尤其是在听到吴盐说免账的时候,立马变得善解人意起来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若雪先生的邻居,肯定不是什么官员家眷,走吧走吧,正好寅时已过,咱们该关城门了!”
“多谢大人通融。”吴盐笑道。
沈江出城之后,回头望着紧闭的城门,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居然就这么出来了?
就连排在他们前面的,都还有好几位没能顺利出城呢。
那位若雪先生,他跟在陛下身边的时候也听过一次,只是一直未曾有见面的机会。
他为何会知道他们今天要出城,还特意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
沈江驾着马车往前走了几里路,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出城不久,天便黑了,暮色如樊笼被覆四野,天空中飘起了冰凉的雨丝,似乎有逐渐下大的趋势。
沈江皱了皱眉,从马车里翻出斗笠蓑衣,披上继续赶路。
雨幕遮蔽了他的视野,忽然,前方的黑夜中亮起一串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在远处活动。
“吁——”
沈江立刻勒紧缰绳,准备调头避开。
可别真遇上什么山贼土匪了!
不过沈江并不担心对方会发现他们,因为京郊的土匪大多只是流民作乱,根本不成气候。
然而这次还真叫他碰着了。
沈江没走出多久,后方就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冰冷雨夜中,无数马蹄飞速踩过水洼,金戈铁器摩擦碰撞,却听不到半点人声,犹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幽灵部队,一路朝着他们疾驰而来。
沈江脸色惨白。
他咬牙思考了两秒钟,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卫尉孙夫人的手中,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又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塞给对方。
在目送着马车远去后,沈江独自留在了原地,静静等待着身后人马的到来。
哪怕是死……
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也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黑绳,细致地绑在左手小拇指上,这是陛下想出的法子,说锦衣卫彼此之间可以靠这个辨认同僚。
而在训练时,季指挥使告诉他们,若遇到生死险境,这便是锦衣卫为牺牲者收尸的线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沈江站在道路中央,大雨倾泻而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暴雨无情冲刷下,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视野一片模糊。
倏忽一道闪电劈开黑夜。
刹那间,林中耀亮如白昼。
沈江霍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冲破混沌雨幕,眼看着就要踏过他的头顶,却被马背上的人反手一把拽紧缰绳,狠命勒住,手背上赫然暴起道道青筋。
“吁——”
黑马嘶鸣一声,马蹄高悬,将将急停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沈江的心突地一跳,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他立刻退后数步,躬身下拜道:“将军好神力!不知您是打何处来的英雄?今日相国下令封锁京城,小人姓沈名江,是京郊负责进城采买的小厮,也是刚出城不久,又赶上大雨,这才迷路至此,冲撞了将军的人马。”
一番话说得周到得体,前因后果都十分清晰。
因为沈江知道,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主动介绍自己的来历,先打消对面的怀疑再说。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旁边一道哑砺低沉的声音:
“将军,这小子一看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怕不是那奸相派出城的探子,依我看,不如一刀结果得了。”
沈江的心瞬间跳到了喉咙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恐惧,抬头想为自己再作辩解。
却见一位高大肃穆的年轻将领坐在马上,微微压低斗笠,正盯着他左手小拇指上绑着的黑绳。
青年一身银甲文武袍,精铁铸成的盔甲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眉眼深邃立体,长相充满了粗犷的男性魅力,可偏偏那双黑色眼睛又生的十分俊逸,有种雄姿飒爽、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平静而富有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刺骨寒冷的夜雨,让人想起月下平波缓进的辽阔海面,自带三分从容神定的气度。
饶是沈江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居于万人之上、统帅三军的大将。
他壮起胆子,本想继续说话,但那年轻将领终于有了动作。
他引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垂眸问道:“你是锦衣卫?”
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波澜不惊的寒江。
沈江霍然抬头:“你是谁?”
青年并不言语,只是朝沈江亮出了一块金牌。
“他有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淡淡道,“见金牌如见朕?”
闪电再度劈开黑夜,照亮林中枯木惨夜。
平地风雨大作,金牌被打磨光滑的纹路上,倒映出沈江几近扭曲的狂喜表情。
随即轰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声炸响,如天倾地裂,山河倒悬,汹涌雨水从地势高处倾泻而下。
沈江心惊肉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肮脏泥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他心悦诚服地叩首道:
“臣,锦衣卫副指挥使沈江,拜见霍将军!”

海东再次迈进太庙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一想到即将在这宫中发生的惊天巨变,和严相国许诺自己的好处,海东就恨不得郦黎现在就退位。
若是他能助新帝上位,那便是从龙之功!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看到郦黎挺直脊背站在牌位前,背对着他,许久不言不语,他的眼神也渐渐阴鸷下来。
最后海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怎么,陛下难道还没想通吗?”
他连“奴婢”二字都不说了,显然已全然不把郦黎当回事。
“并不是,”郦黎叹道,“朕在思考另一件事。”
海东紧皱眉头,“何事?”
“我小时候爱闹腾,有一次清明回老家祭祖烧纸时,我妈跟我说了一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郦黎忽然笑了一声,“她说,‘别逼我在祖宗面前扇你,但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海东:?
“虽然这些牌位供的也不是我祖宗,”郦黎说,“不过道理是一样的。”
海东眉头紧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刚要说话,就听郦黎平静唤道:
“季默。”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喀拉声响,一双如铁钳般的手从海东身后伸出,掰着他的脑袋,使劲儿往左一扭。
海东啊地惨叫一声,瞪大双眼瘫倒在地,一股剧痛瞬间传遍身体上下,四肢却完全失去了知觉。
但他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了。
海东目眦欲裂地看着郦黎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目光中似是带了一丝怜悯,“颈椎高位C3到C5骨折滑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大概率是高位截瘫。”
“你昨天让朕好好想想,朕也的确认真反思了一晚上,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但思来想去,果然错的人不是朕。”
“所以朕要走了,去纠正这个错误,如果还能活着回来,朕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别走——
海东在内心无声呐喊,几欲崩溃,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含混声响。
而郦黎已经收回了目光,越过他,径直走向了太庙外的曦光里。
待他走到太庙外时,外面不知何时,已是喊杀声震天。
四面八方都传来厮杀和兵戈碰撞的金石之声,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战场,唯独他们所在的太庙,空寂肃静依旧。
“陛下……”
季默欲言又止地看着似乎在发呆的郦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郦黎正看着宫墙外探出的迎春枝丫发呆。
经过了一夜的暴雨,台阶上湿痕未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雨腥气,柔嫩的花苞也惨遭雨打风吹去,七零八落地落了一地。
这段时间,郦黎每天都在观察它的长势。
他还记得,原本上面缀满了米粒大的嫩黄色花苞,其中一朵沐浴在阳光下,已悄然绽开了小半。
但现在……
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朵残花,眼神怔怔的。
几名带着伤的侍卫匆忙从外面赶来,慌张道:“陛下,兄弟们现在正在外头和逼宫反贼厮杀,您还是快些和我们一起去宫外避祸吧!”
郦黎回过神来,把那朵花藏进袖子里,抬头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是哪个宫的?”
“我们……是皇城巡逻的侍卫,”领头的那个支吾起来,一咬牙,就要来拽郦黎的袖子,“事急从权,陛下,得罪了!”
季默沉下脸来,但还不等他拔剑砍人,一把气势汹汹的榔头便凌空甩来,正中那侍卫的后背。
那侍卫被砸得口吐鲜血,翻着白眼,噗通一声倒在了郦黎脚尖前。
郦黎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立刻抬头望去,看到科学院的一群匠人们拎着锤子、斧头、锯子甚至还有搬砖,气势汹汹地从外面涌了进来。
“誓死保卫陛下!”
他们乱糟糟地嚷嚷着,把原本要向前汇报战况的锦衣卫都挤到了后面。
郦黎看着这些安竹从宫外找来的匠人们,尽管他们的衣着打扮,与贵族们最鄙视的泥腿子没什么两样,有的都已经年近花甲、须发花白,但他们注视着他这个皇帝的热切眼神,却让郦黎高悬在半空中的心渐渐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该对他们说两句的。
“此次宫变,是朕一意孤行之举,”他对匠人们说,“一旦失败,朕可能只是一辈子被幽禁深宫,但你们却会被株连九族,死后还要落得个反贼的罪名。”
“就算是这样,你们还要跟随朕吗?”
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郦黎垂眸笑了笑:“无事,朕这就让人送你们出宫避难——”
“陛下可是瞧不起我们!?”
忽然一位年纪颇大的匠人站出来,一拍胳膊上铁疙瘩般的肌肉,怒道:“俺虽然是个打铁的,但也有一把力气!”
“就是!砍柴砍铁和砍人脑袋有什么两样?老子就不信那些人的脑袋能比铁还硬!”
“陛下才是真龙天子,该杀的是奸臣!是严弥!”
匠人们目光滚烫,望着郦黎的视线中满满的都是信任。
这份信任不仅仅来自封建时代忠君爱国的思想,更来自这段时间郦黎与他们日日共处、平等交流所带来的震撼。
他们的陛下,不仅尊重他们的手艺,还在暗中照拂他们的家人,即使他们进了宫,宫外的家人也有能吃饱穿暖,不必为了生计担忧——因为陛下说了,这是给技术人员的“补贴”。
虽然这些钱对于皇室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家老爷们,哪个能像陛下这样,把他们放在心上?
“草民誓死追随陛下!!!”
匠人们纷纷跪下,上百人声若洪钟,地动山摇。
顷刻之间,太庙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一个鹤立鸡群站在原地的锦衣卫。
郦黎听得心中火热,差点丢脸得当众落泪。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先哑声问那名站着的锦衣卫:“宫中情况如何?后宫那边无事吧?”
锦衣卫也跪下了:“臣已经带人把三位嫔妃娘娘转移到了安全地点,目前宣平门、洛城门尚未有消息传来,反贼主力仍与禁军在未央宫宫门前厮杀,其余各处前也有小股反贼作乱,但皆不成气候。”
郦黎听完,立刻反应过来:
太庙位于皇城东侧,未央宫乃正殿,那些反贼肯定知道自己现在在太庙祈福,所以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夺取正殿,而是自己!
“宫中将领是谁?”
“是……”
“是我!”
陆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带着一队禁军疾步而来,袖子高高挽起,手中提着剑,衣襟处还沾染着猩红血迹,连头上发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凌乱地飘在额前,却忍不住畅快地哈哈一笑,拄着剑半跪在地,朗声道:
“陛下,臣前来救驾了!可有伤否?”
郦黎:“…………”
虽然这种危急关头见到援军他确实很高兴,但是,说好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呢?
谋士小臂上怎么会出现如此发达的肱桡肌!太恐怖了好吗!
季默上前半步,悄声道:“陆大人从前是当地有名的游侠。”
在古时候,游侠基本就等于街溜子。
郦黎哭笑不得,心想怪不得陆舫浑身都散发着一股不正经的气息,敢情还真不是什么正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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