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二妹长得可漂亮了,又会唱歌又会跳舞,以前还经常跟我说以后要去当歌星……”
说到这里,林彩霞难得地不再说话,双眼低垂,露出了落寞的神色,看来林家这俩年龄相近的姐妹当年感情应该相当不错。
“林姐,你妹妹是叫林美娟吗?”
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柳弈决定冒一冒险。
“哎呦,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林彩霞只是吃惊,却没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可能觉得编剧都要来他们家采风了,做过背调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对。”
柳弈笑着点头,很自然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来播放了一段录音,“这是你妹妹唱的,对吧?”
他播的是从俞远光在杏滘中专找到的那卷磁带里翻录的歌声。
因磁带年代久远,声音还能放得出来就算不错了,直接用手机翻录的效果简直糟糕到不能听的程度。
好在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有相当优秀的影音处理设备和专业人才,柳主任稍稍动用了一点私人关系,让影音技术组的小哥帮忙将磁带转录成音频文件,并尽可能地消除因磁带老化而产生的杂音,还原最清晰的现场音色。
柳弈现在放给林彩霞听的就是处理过后转录的音频文件了,只不过只有女孩儿唱歌的前半段,没有后面的质问和惨叫。
“哎呀,真是她的!”
时隔二十多年,林彩霞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妹妹的声音,“这首歌阿娟可喜欢了,经常在我耳边哼唱!我肯定不会认错的!”
她睁大眼,惊讶地盯着柳弈,“你怎么会有她唱的歌啊!”
柳弈笑而不语,只转头看着俞远光。
俞远光会意,张嘴就来:“我们整理杏滘中专的资料时发现了林美娟小姐录的歌,觉得很好听,就想如果可以,以后或许会放在剧里当插曲使用……”
他朝林彩霞笑了笑,神情恳切,“当然,如果当真决定采用,我们会先征得你们的同意,也会付使用费的。”
“哦,原来是这样!”
林彩霞不疑有他,顿时笑开了花,“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她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也算是圆了她的歌星梦嘛!”
林家两口子真是热情非常,非要留众人吃午饭,一推辞就拽着袖子不让走。
等他们吃完午饭,从林家老宅出来,已是下午两点十五分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的是程娟娟的家。
与儿孙绕膝的张家和富足殷实的林家不同,程家的家境很不怎么样。
程娟娟的父亲叫程耀祖,老伴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必须拄拐生活。家里两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收入勉强够二人在外地的生活开销,拿不出多少赡养费,且为了节假日的加班费,三四年都未必回老家一趟,二老差不多就成事实孤寡了。
现在两人孤单地生活在老宅里,住处几乎是整条村子最偏僻的那一片。
据郝骏捷所言,考虑到程老太腿脚不便,程耀祖也一把年纪了照顾老妻不易,村委对他们家特别关照,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去家访一下,逢年过节还会送些鱼肉果蔬、米面油盐或是别的什么生活用品过去。
“你们村委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嘛!”
柳弈顺口称赞了一句。
郝骏捷美滋滋地谦虚了一下:“还行、还行,还有进步的空间!”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杏滘中专的大门口。
荒凉的废校和昨日毫无差别,看门的跛脚老头儿八成又溜回家了,值班室空空如也。
戚山雨问:“这一带平常都很少人来吗?”
“嗯。”
郝骏捷回答:“以前这边后山有几片鱼塘,还有村民从这边上山的。后来建了养殖基地,周边都用铁丝网围了,这里渐渐地就很少人走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让郝骏捷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一段路虽是山路,且因为用得很少而保养得不怎么精心,不过好歹铺了水泥,南方山林茂盛的杂草才不至于将其覆盖住。
然而再往前走一段,水泥路变成了石子路,周边愈发荒凉。
戚山雨知道柳弈不太会走山路,特别是这种用不规则的小石子铺成的地面。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与柳弈只差了半步,这样万一对方没走稳,他就可以随时搀扶一把。
小戚警官真是被柳弈不久前低血糖直挺挺晕倒的那一幕给吓怕了,完全不想再以任何方式体验那种心脏吓错拍的惊吓感。
“这一片真的好荒凉啊!”
江晓原左右四顾。
先前他还觉得杏滘村发展得挺好挺有钱的,但现在这十多分钟所经过的区域那叫一个荒凉破败。
不止他脚下的路面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目之所及的范围里还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建筑,只在土坡上有几间红砖墙的小平房,最外头的那间连半边墙壁都塌了,明显是住不了人的。
“哦,这边以前是陶窑作坊,专门烧陶器的。”
被客人看到村里最荒芜的一片地,郝骏捷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后来陶器不好卖了,就倒闭了,这块地也就一直丢荒在这里了。”
他想了想:“反正我听说已经丢空了好久了……得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戚山雨问他:“你们就没想过把这块地租出去或者改造成别的产业吗?”
“嗨,怎么没有呢!”
郝骏捷摊了摊手:“就去年吧,我刚入职那会儿,还有人想在这里搞个温室种园艺植物的,结果后来和村委一合计,发现成本太高了,还有污染问题什么的,就放弃了。”
不知是不是平常太宅了多走几步就累了,俞远光这段路格外地沉默。
他原本跟在郝骏捷后面,后来江晓原这个E人追上去和“导游”聊天,他就退到了第三位,结果走着走着,又不知不觉被柳弈和戚山雨超过,一个人落在了最后。
戚山雨一向是个心细的人,回头看了看,发现俞远光都落到五六米开外去了,再走一段分分钟得掉队。
他喊停了前面几人。
柳弈也注意到了俞远光的情况似乎不太对劲了。
虽然俞编剧平常也会偶尔聊着聊着天就忽然神游天外,陷入个人世界里不能自拔,但现在他的神色不像是走神,倒更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唇色也比平常更干燥。
柳弈心想别是在太阳底下晒中暑了,连忙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摸了摸俞远光的手背,不烫,反而又湿又冷。
“你怎么了?”
柳弈问俞远光:“哪里不舒服?”
“没事。”
俞远光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呆呆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心慌……”
柳弈掐着俞远光的手腕数了一会儿心率,一分钟九十多次,稍稍偏快一些,倒也没到异常的程度。
听说俞编剧不舒服,郝骏捷连忙建议要不今天咱们就算了,先休息休息吧。
“没事。”
俞远光摇了摇头,“我可能平常运动得太少了……”
他目光游移,含糊地嘟哝道,“让我歇口气就好,我还能走……”
因为俞远光这一通耽搁,众人到达程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与前两次热热闹闹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同,在客厅等着他们的只有程家老头子程耀祖一个人。
程耀祖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老伴最近膝盖和脚踝肿痛得厉害,下楼很不方便,所以人在二楼房间呆着,就不下来见客了。
众人连忙表示理解并且客随主便,您方便就好。
程耀祖今年七十八了,是个性格有些木讷,跟“能言善道”四个字完全不搭边的老头子,对众人所谓的采风态度配合,但或许自觉没什么能吹的,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资本都没有,所以基本上是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敷衍也不积极。
他告诉众人,自己年轻时和老伴一起辗转各处打工,攒了一点儿钱,也试着和村中其他人一样经营些小本生意。
可惜他没什么商业头脑,生意没做几年就亏了个底朝天,没法子只能回村承包果林,一干就是二三十年。
这份生计糊口是凑合的,但想更进一步那就实在太难了。
加之程耀祖年岁渐长,果园的活儿慢慢地干不动了,且老妻的关节炎一年比一年严重,治病本身就要花钱,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妻子,他只能把果园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格转手租出去,靠租金、存款利息、低保和村里的补贴生活。
“都怪我的儿子们不争气!说什么养儿防老,都是假话!”
程耀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俩小子能养活自己家,别倒过来找我要钱就不错了!指望他们照顾我俩,我们早饿死了!”
终于听程耀祖提起两个儿子,柳弈连忙趁机追问:“您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唉,那个衰女啊,别提了,根本就是讨债鬼!”
说起失踪多年的程娟娟,程耀祖的语气充满了怨气。
“小小年纪学人家私奔,也不知是改名换姓了还是死外边了!反正,我是当她死了!”
接下来,老人告诉客人们,程娟娟是他家幺女,还是三十八岁那年的老来子,夫妻俩都对她甚是宠爱,家里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小姑娘,希望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女儿以后能有出息。
早年的程娟娟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不仅出落得清秀可人,成绩又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好的,还考上了高中,若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大约也能成为家里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然而遗憾的是,程娟娟却在高三那年离家出走了。
提起不争气的女儿,程耀祖连连摇头,“都是那些电视剧和杂书害的!”
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怀春少女一样,中学时代的程娟娟沉迷港城连续剧和宝岛言情小说,经常晚上跑到走读的同学家里蹭电视,还偷偷省下吃饭的钱去租小说。
因为程娟娟平日里住校,不在老两口眼皮子底下,没人察觉到女孩儿的这些爱好,直到她的成绩逐渐退步,从刚入学时的班级中游退到高三时的年级倒数,班主任上门家访,程耀祖和他老伴才知道自家闺女的成绩已经差到别说大学,连大专的分数线都够不到了。
程耀祖和女儿大吵一架。
情绪失控之下,程娟娟嚷嚷着表示自己根本不想上什么大学,她有喜欢的人,她要和那人一起逃到外地去,远离这个憋屈苦闷的小村子,追寻一种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新生活。
“我一个大老粗,根本不会教女儿……”
程耀祖越说越伤心,终于没忍住抹了眼泪。
“我太气了,就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锁在她房间里……没想到她居然连夜翻窗跑了!那可是二楼的窗户啊!我都不知她到底怎么敢的!”
程娟娟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跟父母闹翻了以后,竟然就敢大晚上的从自己二楼房间的窗户爬下去,跑得不见了踪影。
“抱歉,我想确认一下。”
尽管卷宗里有详实的记录,但柳弈还是决定再仔细问一问:“你们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发现你们女儿失踪的,对吗?”
“啊?”
程耀祖被问懵了。
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老人现在已年近八旬,记忆力早就退化了,那么久之前的细节,让他回想那简直就是在刻意为难他。
他不明白这几人为什么对程娟娟的失踪那么感兴趣,不过仍然挠了挠头,很努力地试图回忆。
“应、应该是吧……”
半晌,程耀祖不太确定地回答:“娟娟前一天晚上被我锁进房间了,连晚饭都没吃,她妈心疼她,说要给她送早餐……结果开门就发现窗户开着,人没了!”
老人先是一声叹息,才继续说道:
“我们家一般都是七点半吃的早餐,应该就是那个点儿了吧……”
柳弈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么您有考虑过你们女儿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吗?”
“啊……?”
程耀祖又糊涂了。
他睁着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柳弈那张漂亮而严肃的俊脸,半晌才好似艰难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对、对……咱们那时候也奇怪咧……”
程耀祖胡乱地点了点头,“那会儿路上都没几辆车,她的自行车也没骑走,靠两条腿能走多远?所以我们刚发现她人丢了以后都不太担心的,觉得肯定就在家附近,八成是上哪个小姐妹家躲着了!”
他告诉众人,因为抱着女儿肯定大晚上的没法跑远的自信,当年程家老两口并没有声张,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圈,又问了相熟的几户人家,却都一无所获。
一直找到中午,程耀祖和他老伴才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将事情报告了村委,发动全村人帮他们一起找。
结果当然还是找不着人。
没法子,他们只得骑上单车,匆匆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
接下来,程耀祖口述的情况,就和柳、戚二人在卷宗里看到的调查过程大致相同了。
因为有明确的留书作为证据,警方把程娟娟的失踪定性为离家出走。
当然警察也没有因此就高高挂起啥也不管了。
他们不止到与程娟娟通信的“男朋友”的收信地址仔细调查了一番,还发了寻人启事,寻找女孩儿的下落。
只是在那个天桥下两百块就能弄到一张假的身份证,不管是长途车票还是火车票都不需实名的年代,要找一个自己主动离家且极可能隐藏行踪的人,实在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连震惊全国的大案要案的嫌疑犯都尚且还有逃到今时今日才落网的,就更别提本身只是“失踪”了的程娟娟了。
总之,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村里早就劝过我去注销娟娟的户口了。”
程耀祖声音低哑,透着浓浓的哀愁,“可是注销户口就相当于她死了……我和我老伴,舍不得啊……”
第112章 5.Mulholland Dr.-19
程耀祖虽嘴上对失踪的不孝女充满怨言,但就他一直留着程娟娟的户口留了十多年的举动来看,程家老两口还是很舍不得女儿的。
至此,柳弈和戚山雨想要了解的事情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不过在告辞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我听说你们当时找到了一些你女儿‘男朋友’写给她的信。”
柳弈礼貌地询问程耀祖,“请问那些信还在吗?”
因为是失踪案而非刑事案,警方那儿的存档并没有保留书信作为证据,所以柳弈和戚山雨若是想看到那些信件,也就只能询问程家还有没有了。
程耀祖惊讶地瞪着柳弈,嘴巴都张成了“O”字型。
就连旁听的郝骏捷也觉得这要求怎么听怎么奇怪,让他禁不住思考究竟写什么剧本居然要看别人小姑娘当年的情书。
“这……我想找一找还是能找到的……”
程耀祖终于点了头,“我老伴她应该还收着。”
这些年来,村里赚了钱的人家都纷纷重新建了新房子,但程家财政紧张,根本没有余钱建新房,最多也就是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修修补补一下,家里基本上三十年如一日,大件装潢没带变的。
听说程娟娟当年留下的书信应该由程老太太保管后,柳弈和戚山雨征得屋主同意,上了二楼。
程家二楼布置得比一楼的客厅还要简谱,不管是搁在廊厅的柜子还是放在角落的板凳,看着都很有些年头了,不仅款式老旧,而且边角都磨圆了。
二楼有三个房间。
大约是为了方便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出入,房间的门都大敞着,柳弈和戚山雨站在楼梯口就分辨出了这几个房间的用途。
最靠近楼梯的东侧的房间最大,应该就是老人家们的主卧了。
西侧有两间房,外侧那间稍大些,放着一张上下铺的老式架子床,门内侧贴着过气了二三十年的老球星海报,应该是程家两个儿子少年时代的住处。
内侧那间从柳弈和戚山雨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原木色的书桌,以及墙上花花绿绿的半张招贴画,不过用猜的也知道,那是程娟娟从前的房间。
柳弈和戚山雨在主卧找到了程家老太太。
老太太今年已年逾七十了,斑白的头发剪成了一个蘑菇头,不管是脸型还是五官都依稀带着旧日精致的痕迹,显然年轻时应该是个秀气的姑娘。
见陌生人上楼,程老太太相当惊讶,待到柳弈和戚山雨说明了来意之后,她的神色竟然神奇地变了。
“……你们是警察吗?”
她忽然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柳弈和戚山雨相互对视,一时间竟拿不准该承认还是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