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刚才自我介绍时明明已说过是跟俞编剧来采风的,可看老太太那笃定的表情,更像是认准了二人的警察身份一样。
“……您怎么会这么觉得呢?”
柳弈将问题抛了回去。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们。”
程老太太忽然露出了释然之色,“你们是不是找到我女儿了?她死了,是不是啊?”
这次换成柳弈吃惊了,“您认为程娟娟小姐已经死了?”
“嗯。”
程老太太的态度极其肯定,“我自己生的女儿,我再清楚不过了。她嘴上说得狠,可那不过是气话。她不可能丢下我们二十多年不闻不问的,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回家。”
老人的语速不快,但语气中没有半分犹豫,极是肯定。
“再说了,我一直有种预感……”
程老太太忽然放轻了声音,幽幽地说道:
“我的女儿一直都没离开过……母女连心,我知道的……她就在我身边……”
这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开灯,未褪的残阳从窗外照入屋中,半屋血红,半屋阴暗。
不知为何,柳弈生生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抓紧了戚山雨的胳膊。
在承认了自己法医和警察的身份后,柳弈和戚山雨如愿拿到了程娟娟当年的信件和留书。
不过两人告诉程老太太,现在他们只是在私下调查这桩失踪案,既不能承诺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找回失踪的女孩,并且他们希望老人家暂时不要声张,最好连她老伴也别说。
“好,我知道的。”
在听完柳弈和戚山雨的最后一个要求之后,程老太太居然微微颔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顿了顿,她忽然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娟娟她‘走’不了,一定是有原因的……”
9月24日,星期六、
众人离开程耀祖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十五分了。
这比他们预计的时间晚了太多,天都黑了,柳、戚两人估摸着接下来和朱箐箐约好的见面也要延后了。
这一带都是石子铺的山路,车当然是开不进来的。
他们刚才是怎么走到程家老宅的,现在就得怎么走回去。
周围黑得要命,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虽不至于看不清路况,但众人也走得小心翼翼。
一路上,俞远光都格外沉默。
事实上大家都感觉他今天下午状态不对。
自从他疑似太阳底下走太久累惨了心慌难受之后,俞编剧就基本上不怎么开口说话了。连郝骏捷对众人的调查表示不解和好奇时,先前胡扯瞎编张口就来的俞远光都不在状态,一次都没帮着忽悠。
不过反正现在他们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几人也即将离村,不管有什么话都可以留待稍后再说,柳弈和戚山雨也就不急着开口讨论案情了。
就在几人经过那几间废弃砖窑的时候,柳弈的电话响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是朱箐箐的来电——显然对方是看到自己发过去的“碰面延期”的微信了。
柳弈按下了通话键。
对面传来了姑娘的声音,礼貌地问询他们现在在哪里,如果柳、戚二人方便,她可以开车过来找他们。
“我们现在还在一条村子里,估计还要半小时才能……”
柳弈本想说还要半小时才能拿到车子,等把车开到主干道上,怕是还得更晚。
然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直接左膝朝前,狠狠地跪在了上一级台阶上。
膝盖磕在石头上的痛楚可是实打实的,柳弈哎呀一声,手机就飞了出去。
“柳哥!”
“老板!”
两声惊呼一前一后响起,戚山雨连忙过去捞人,而江晓原则急匆匆地去帮老师捡手机。
“没事、没事!”
柳弈扶着戚山雨的手站起来,咬牙揉着疼得要命的膝盖,嘴上还要维持自尊,“稍微磕了一下,没事,还能走。”
他的手机质量不错,这猝不及防的一摔居然连屏幕都没裂,甚至通话都还没挂断。
柳弈重新拿回手机,向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的朱箐箐解释自己刚才不小心绊了一下摔了手机,同时拉着戚山雨的手站起来,甩了甩磕疼的左腿,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估摸着膝盖骨应该没事,便抬脚迈上台阶,继续往前走。
但他真的就是往前走了三步,原本向上的台阶忽然变成了一级下坡,而且这一级不仅陡,还很滑。
柳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半只脚没踩稳当,在石阶的边缘直接溜边落下。
戚山雨只觉得扶着柳弈的那条胳膊猛力一沉,他虽然竭力拉住人以防对方滚下去,但仍然无法避免柳弈当场坐了个屁股墩。
“哎呦!”
伴随着一声惊呼,柳主任那多灾多难的手机第二次飞了出去。
这次,朱箐箐的电话终于摔断了线。
连摔两跤,自觉丢尽了面子的柳弈再也不敢边走山路边聊电话了。
好在虽然膝盖和屁股都挺疼的,不过髌骨和尾椎都没受到实质性的损伤,软组织挫伤的疼痛度也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好歹不至于影响走路。
柳弈心中暗幸,让其他人稍等一阵,他要原地给朱箐箐回个电话,说完再走。
众人当然表示没有问题。
按照柳弈的本意,都这个点儿了,他是想推了朱箐箐的约,等明天再说的。
然而电话那头的朱箐箐不知为何态度格外诚恳也格外迫切,只说自己现在有空,不管柳、戚两人有什么安排都可以配合,只希望能和他们尽快见上一面。
柳弈没辙了,只得一边低头看表,一边回答电话那头的朱箐箐:“那行,我们等会儿约个地方见面吧……”
“不行!”
令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连柳弈摔跤都没有任何表示的俞远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拿电话的那条胳膊,语气坚决,且比朱箐箐还要迫切,“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要说!你们得先听我说!”
柳弈:“什么?”
下一秒,俞远光做了一个极其失礼的行为。
他一把夺过了柳弈的手机,对电话那头一脸懵逼的朱箐箐大声说道:“柳弈今晚有事,很要紧的事!你们改天再约!”
语毕,不由分说挂掉了姑娘的电话。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
本来柳弈和戚山雨打算进行完今天的走访调查就各自回家,待他们先整理整理思路,改日再与俞远光讨论案情进展的。
然而俞远光却忽然强硬到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儿不讲道理的请求柳弈和戚山雨将晚上的时间腾出来,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他们说。
俞远光虽然是个自我中心的性格,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柳弈和戚山雨都知道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家伙,那些像是幻想或是幻觉一样的噩梦也并非无的放矢,反而很可能真指向了一连串可疑的命案。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决定在快捷酒店里多续一晚,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自家老板不走,那江晓原当然也是要留下来凑热闹的。
四人在酒店楼下的便利店草草解决了这顿迟来了太多的晚饭,便一块儿回了房间。
“不着急,我们慢慢说。”
柳弈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了四罐咖啡,一人派了一罐。
大家都有预感,今晚他们可能会聊到凌晨,所以适当摄入一些提神物质还是很有必要的。
“……”
明明刚才在路上表现得万分迫切,仿佛一秒钟都等不及了的样子,俞远光拿着属于他的那罐香草拿铁,却反而踟蹰了起来,好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罐咖啡在他手里转了好几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
他用了一个有些诡异的开场白,“……可是,我觉得我今天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噩梦里。”
柳弈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俞远光打开咖啡,仰头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
“……就是,我觉得,我好像知道我梦到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音,握着易拉罐的手指也在细细地发着抖。
“什么!?”
江晓原已经忍不住嚷嚷开了,“你说你‘找到了’!?‘找到了’是什么意思!?”
俞远光抬起了眼睛。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敢确定,只是觉得那一段路走着有些熟悉……”
他将目光转向了柳弈,“直到柳弈连摔两跤,我才确定了……”
柳弈:“……”
他真的很不想讨论他出糗的那两跤,特别是在他的膝盖和屁股还疼着的时候。
“嗯,因为我小时候也这么摔过。”
俞远光似乎终于想好了要怎么表述:
“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我被厉鬼追赶,逃命的时候不小心摔跤了。但别的记忆我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有摔跤的方式,跟柳弈刚才摔的那两下子是一模一样的!”
戚山雨:“你的意思是,先跪在台阶上,然后滑坐到地上?”
柳弈屈起胳膊,用手肘怼了戚山雨一下,丢给他一个幽怨的小眼神,意思是你记得那么清楚干嘛!
小戚警官安抚地捏了捏柳主任的爪子。
“嗯。”
俞远光根本没注意到柳、戚二人的小动作,仍然自顾自地说着:“我以前真的就以为自己是随便摔的,可看到柳弈摔得跟我一模一样,我才忽然想通了一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那时的我,一定也是在同一条山路上的同一个地方摔的跤!”
柳弈:“……”
虽然自己被当做参照系让他稍稍有些不爽,不过仔细想想,俞远光的说法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转头去看戚山雨,“你觉得呢?”
“嗯,说不定真是这样。”
戚山雨居然点了头。
接着,他解释道:“柳哥,你一开始绊倒的那级台阶,它的高度应该比你先前走的那一段要高出几厘米,如果你按照之前抬腿的习惯去迈那级台阶,就很容易绊倒。”
“对啊对啊!”
江晓原在旁边猛点头,“而且那段路很暗对吧,看不清路那不就是很容易绊倒嘛!”
“至于说我滑倒的那一下……”
反正现在大家都在回忆他摔倒的经历了,柳弈干脆破罐破摔,“那级台阶忽然从上坡路变成下坡路,我一下子没看清就栽了。”
“没错!”
俞远光用力点头:“如果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可连续两回都跟我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只能说明小时候的我九成摔在了同一个地方!”
戚山雨:“可是那儿并没有你说过的‘山洞’啊。”
“……嗯。”
俞远光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了……”
按照俞远光的梦境,他是在山洞里看到那只可怕的灰衣厉鬼的。
可今天柳弈摔倒的地方就是一片稍有些起伏的山坡,视野平坦而开阔,别说能藏人的山洞,连长得粗壮些的树都不多。
“等等,我们来捋一捋思路。”
柳弈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又将房间里唯一一张茶几拖过来,放到两张床中间的过道处。
然后他将笔记本搁在小茶几上,对坐在对面的俞远光说道:“我们试着还原一下你梦里的路线。”
俞远光点了点头。
接着他开始回忆:“我记得,我从杏滘中专的栏杆钻出去,然后就是一条上山的小路……”
柳弈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勾勒出了杏滘高中大致的外部轮廓。
他经常要绘制现场勘察的平面图。虽然现在已经基本上都是软件辅助画图了,但手绘的基本功他还是练过的。
加之他昨天才去现场看过,所以中专外墙的长宽比例虽不能说是百分百精准,能准确到七八成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昨天没找到俞远光小时候经常钻的栏杆缝儿究竟在哪里,不过接下来俞远光说了是一段上山的小路,那就应该是往后山走了。
不过在把山路画到图上之前,柳弈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上山路吗?”
“确定。”
俞远光回答得毫不迟疑,“那时候我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不可能会弄错的!”
“好,那就应该是我们上山时走的那一条山路了。”
柳弈在校园外墙的东南侧画上了一条向东北延伸的曲线——线条弯曲度居然跟他们走过的那段山路大差不差,有七八分相近。
俞远光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见到的鬼影了。
他只知道自己碰到厉鬼后慌不择路地逃跑,和柳弈一样,先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随后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只往前走了几步就直接滑了个屁股墩儿。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反向推测了。”
柳弈在地图差不多的位置上画了个“×”,“假设这里是俞编你‘见鬼’的地方,那么如果你小时候摔得跟我一模一样,那就应该走的是回头路。”
他顺着自己刚才画的曲线往回勾勒,“鉴于你那会儿应该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你觉得‘不远’的距离,那大概真的不太远……”
“等等!!”
俞远光惊讶地打断了柳弈的话,“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是六、七岁的!”
二十多年前的经历,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还在世的亲戚们也都说不清楚,只知道约莫是学龄前,为什么柳弈却能笃定到具体年岁,实在让俞远光非常吃惊。
“嗯,应该就是六、七岁没错。”
柳弈想了想,朝直勾勾瞪着他的俞远光微微一笑,“对了,你的生日是九月底吧,那就是还没满七岁的时候。”
紧接着他又很坏心眼地卖了个关子,“别急,等会儿我会跟你解释的,先把地图画完。”
俞远光:“……”
以他的性格,平常基本上只有他噎人的份儿,难得被人噎住,只得灰溜溜地点了头,“嗯。”
柳弈看俞远光认瘪,唇角的笑容弧度又大了一些。
他的笔尖落回到纸上,在那个“×”旁边点了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事发地点应该在我摔倒的地方,也就是距离杏滘中专约十五分钟的这一段山路附近呢?”
“可那儿真没有山洞啊!”
江晓原忍不住又吱声了。
末了他又疑惑地眨了眨眼,转向俞远光,“难道说你们那村子后山改造过?原来的山洞平掉了?”
“应该没有吧。”
俞远光虽对自己儿时的记忆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分明记得今天郝骏捷明明说过,学校后山那片丢荒了好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去铲或是去填一块荒地的山洞才对。
“而且,我今天越走越觉得那儿的环境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俞远光欲言又止。
一直以来,俞远光深为梦境所扰,但每次从噩梦中醒来,他还能告诉自己,梦归梦,现实归现实,二者是不一样的,仿佛两条彼此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管梦里的厉鬼如何纠缠,只要醒过来了,梦魇就无法追逐清醒时的他了。
然而今天,他走在那条令他莫名熟悉的山道上,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的既视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俞远光在现实中体会到了梦里的不安,所以才会全程跟游魂似的不在状态,还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有一段时间难受得几乎要走不动道了。
第114章 5.Mulholland Dr.-21
俞远光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今天竟然如此软弱,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其实,我之前悄悄找郝骏捷打听过,问他村子里有没有山洞一类的地方。”
他半身靠在墙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当然了,我给出的理由是要一个山洞布景拍一个短片。”
如果别人猝然提出这么诡异的问题,郝骏捷还可能会疑虑一下,不过换成是俞远光这么说,郝骏捷八成会觉得相当合理,并且会殷勤地替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可谓是最省事不过的寻人方法了。
可惜就算郝骏捷再想跟他们村拉个新业务,也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俞编剧,他们村虽然三面环山,倒还真没发现有山洞一类的地方。
既然连“地头蛇”都不知道,那么他们这群外乡人只不过在那条山路上走了个来回,就更不可能匆匆一瞥便瞧见了。
“所以你梦境里所谓的‘山洞’,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咯……”
旁听的江晓原作托腮沉思状,“我们经过的那条路,也就剩那几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了吧?”
他转向俞远光,展开合理猜测。“难道说小时候的你把房子看成是山洞了?”
“……不至于吧?”
俞远光抽了抽嘴角,有种自己的智商被人鄙视了的感觉,“我觉得小时候的我还挺聪明的,应该不至于连山洞和房子都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