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只得轮流到浴室里冲澡。
在戚山雨洗澡的时候,柳弈把包里带的资料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张晓娟火灾现场的描述。
戚山雨很快洗完,擦着头发出来,一抬头冷不丁看到柳弈穿着宽松的睡衣,倚在窗边看卷宗的样子,心中只觉好似被什么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一下,又软又甜。
虽然柳弈总嘲笑他工作狂,每次碰到案子就跟拼命三郎似的,没日没夜不破案不罢休,可戚山雨觉得柳弈又何尝不是这样?
本来这种早就埋没在故纸堆里的旧案,甚至连家属也都相信是意外而不再追究了,除非出现明显的证据表明它确实是一桩刑事案件,不然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费心费力去调查的。
但柳弈就是不。
说到拍纪录片上镜出名百般推辞的他,偏偏愿意牺牲个人时间到处跑,陪着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去查这些旧案——即便最后可能都是光有疑点却找不到证据的无头公案。
“怎么样?”
戚山雨坐到柳弈身旁,“发现什么线索了?”
柳弈往旁边让了让,然后很熟练地靠在戚山雨的肩膀上,把自己半身的重量全压到了恋人身上。
“小戚你看,这个。”
柳弈翻看火灾调查报告书,让戚山雨看某张手绘的平面图,“这是张晓娟的房间,对吧?”
因为当年火灾烧得非常严重,烈焰和高温甚至烧塌了张家的屋顶,再加上灭火时的一番折腾,等火灾调查员进入废墟时,只能通过残留的证据来还原当时火灾现场的情况了。
起火的厨房在正门旁边,位于整个屋子的东南侧,而张晓娟自己住的小房间位于整间屋子的西北侧,几乎跟厨房呈对角线的距离,中间隔了一整个客厅和一条短短的门廊。
若按照张家小儿子的说法,只要张晓娟和她男朋友有任何一个人及时发现火情,即便客厅里已经全烧着了,他们还能从房间跳窗逃生。
“这张平面图上只标注了窗户的位置,却没标注大小。”
柳弈指了指图,“不过张家那个小儿子说他姐那时候很瘦小,肯定能爬出去。”
他相信对方的判断。
“嗯,所以问题就是,为什么他俩都没试着从窗户逃生呢?”
柳弈指了指平面图,“张晓娟和她男朋友是躺在床上死的……两人都没从床上起来。”
根据调查记录,张家在199○年的8月8日的傍晚六点半起火,因火势猛烈,浓烟冲天,很快被附近的邻居察觉并打电话通知了119。
119从接警到到达现场用了大约十八分钟,期间村民已自行组织起来,用水管、水桶救火,可惜灭火效果不佳,他们能做到的仅仅是控制火势不要向周围房屋蔓延而已。
消防员赶到后,花了大约二十分钟将大火扑灭了。
随后,他们在房屋东北侧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当时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床上,大火将床单、床垫都烧完了,除了两人身下还压着一些布料和海绵,其他地方只剩光秃秃的铁架子床板了。
后来两具焦尸被送到法医那儿进行司法解剖,证明了女性死者是张家的女儿张晓娟,男性死者是张晓娟的男朋友黄鹏,二人的死因都毋庸置疑是烧死的。
后来警察多方走访,从邻居、乡亲们口中打听到张晓娟和黄鹏已经同居了好一段时间了。
那对小情侣仗着女方父母不在经常在家里乱搞,有几次大白天的就满身酒气的出门,过得那叫一个醉生梦死。
因为实在找不出疑点,警方最后便以“意外”结了案,张家人也没有异议,接受了这个结论。
“家里着火了,张晓娟和黄鹏都没有逃走,反而还躺在床上。”
柳弈指了指图纸上画的两个小人儿:
“警察走访调查后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员出入过张家,而且两人素行不良,邻居反映他们曾经大白天的就喝得醉醺醺的,还经常彻夜玩闹,所以警察认为他们当时睡着了,厨房的锅灶忘了关火导致火灾也并不奇怪。”
戚山雨点了点头,等着柳弈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们没有在火场里找到酒瓶子。”
柳弈非常确定自己绝对没看漏,火灾报告书里根本没提到他们在现场发现了玻璃瓶一类的东西。
九十年代那会儿,易拉罐装的饮料还是比较少见的。
柳弈特地打听过,村子小卖部能买到的啤酒多是用绿色玻璃瓶装的瓶装酒,喝完还得把瓶子还回去的那种,张晓娟和她的男朋友买的就是这种瓶装酒,所以才会被邻居们撞到他们酒后熏熏然的样子。
“普通玻璃融化的温度起码要到一千二百度,如果没有汽油一类的液体助燃剂,一般火场的温度不足以将玻璃烧化掉。”
柳弈对戚山雨说道:“就算瓶子在大火中被烧裂了,事后火灾调查员清理现场的时候应该也会注意到的。”
他顿了顿,“毕竟酒瓶子这种装着助燃剂的东西,在事故调查里是不应该遗漏的。”
戚山雨蹙眉点头,“这样一来,张晓娟和黄鹏在火灾时喝醉酒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当然不排除两人在外头喝完了再回家,又或者他们已经把酒瓶子还回去了,但这么一来势必会有两人在火灾前现身的目击报告才对。
“没错!”
柳弈回头朝戚山雨微微一笑,双眼弯成月牙状,狭长的眼尾线条愈发纤长。
“假如两人是熬夜以后太困了,才在傍晚六点半时就睡得人事不省……”
他摸了摸下巴,“不过连那么严重的火灾都没弄醒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是不是睡得也太熟了点?”
戚山雨:“简直像吃了安眠药似的。”
他虽只是随口一说,但话一出口,他和柳弈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可惜啊,尸检没做安眠药分析。”
柳弈合上手中的卷宗,语气透着深深的遗憾,只恨自己不能穿回去亲自做那两人的尸检。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人死不能复生,已火化的遗体更没法拉出来再检。
两人虽发现了疑点,到底还是无法确定那一定就是一桩纵火案。
既然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柳弈和戚山雨决定暂时把这些放下,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日再继续调查。
睡觉前,柳弈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和平常一样清理未读消息。
随着他归国的时间越来越长,微信里的联系人列表也越来越多,也不可避免地关注了一些吃喝玩乐的或者企业号。
偏偏柳弈有点儿强迫症,图标右上角的小红点他是一定要戳掉的,那些可搭理可不搭理的联系人,以及乱七八糟的各种号的未读消息就成了他不爽的来源。
于是这些联系人都被柳弈设成了不提醒状态,任由他们的消息在列表里堆积,最多就是每天睡前点开来,选择性地看看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或是回复一些人的联系。
而他月初交换过联系方式的那位知名观影的主编朱箐箐,居然给他发了两条微信。
【不好意思,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专业问题。】
【如果方便,能请您吃顿饭吗?】
看消息的发送时间,第一条是今天晚上八点十二分,第二条则在前一条的三分钟后,皆是很正常也很礼貌的联系时间,
柳弈:“……”
他虽对朱箐箐印象不错,不过当时他和对方互加微信也只是出于礼貌,还真没想过日后会有再跟对方打交道的一天,所以才会在加了人以后就直接设置了信息收入后台不提醒。
但现在朱箐箐给他发了微信,说有问题要请教他,还要请他吃饭,这就实在让柳弈感到很纠结了。
假装自己没看见不搭理吧,总感觉不太符合一个成熟社会人的处事方式;回信息吧,柳弈又实在烦透了那些好奇心旺盛的陌生人整天找他问东问西。
他捏着手机,纠结地翻了个身。
与他只隔了一个床头柜的戚山雨看到了他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见恋人蹙着眉,从自己的床铺上探出身子,“怎么了?”
“朱箐箐你还记得吗?首映礼那天我们碰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
柳弈把对方发过来的微信念给了戚山雨听,末了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
戚山雨顿时懂了柳弈在困扰什么。
说真的,但凡跟“医”字沾边的人,谁没体验过被一大堆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朋好友各种咨询的经历:今天我姨妈照彩超发现甲状腺上有个五毫米的结节是不是长癌了?明天我表舅脚趾上长了个溃疡半个月没好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柳弈的本职是法医,架不住他啥都会,但凡被人问了,他出于职业素养都会回个“随诊就好”或是“查查血糖”,但被问得太频繁了,还是会觉得烦的。
更何况,经常找柳弈问这个问那个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有个习惯,蹭咨询可以,别搞那么多花哨无用的铺垫,最好开门见山,将详细的病情介绍连同做过的检查结果一股脑儿都发给他,这样他闲了就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意见反馈给咨询者了。
可惜朱箐箐跟柳弈完全不熟,根本不知道对方的习惯,在短信里光顾着礼貌,连想找他问什么都没说。
“嗯……”
戚山雨沉思了许久,最后还是很厚道地建议道:“当没看见好像也不太好,万一真的是很重要的事呢?……要不问问她想咨询什么?”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柳弈一边回答,手指一边飞快地输入文字,话没说完,【什么事?你直接在微信里说吧】已经发送了出去。
这会儿已经是十一点了,就算年轻人睡得晚,也该知道不大合适让一个不怎么熟的朋友深夜给自己传道受业解惑的。
然而柳弈的信息回过去不到二十秒,朱箐箐居然发过来了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柳弈心想先前朱箐箐看着一很有常识的人,不像这个点儿了还要打电话的。
只能认为,姑娘觉得自己要咨询的事情关系重大,看柳弈搭理她了,便顾不得所谓的社交礼仪,迫不及待地发来了通话求情。
柳弈按下了接听键。
“柳法医,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
朱箐箐一开口就先态度诚恳地道了歉,倒是让柳弈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没事。”
他坐起身,将手机按成免提状态,从床头柜上取了矿泉水瓶,“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
电话那头的姑娘犹豫了一秒:“这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柳弈蹙起了眉。
就在他想说“我最近很忙,实在抽不出空吃饭,如果电话里说不清楚,那就把事情写成邮件发到我邮箱吧”的时候,朱箐箐又急匆匆地补充了一句:
“我的一个好朋友刚刚去世了,我觉得她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柳弈拿水瓶的手停了下来,连对面床上的戚山雨闻言也坐起身,神色严肃。
“什么意思?”
他沉下声音,问电话那头的朱箐箐。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还是我的前同事……她前段时间因为亲人过世而心情不好,就辞职了,之后我有两个星期没跟她怎么联系……结果前天我突然接到通知,说她掉进河里溺水死了!”
朱箐箐尽量简短地做了个前情归纳:
“警察说查了监控,她是自己掉进水里的,因为当时她喝醉了,是意外!”
说到这里,朱箐箐换了一口气,“可我太了解小鹃了,她最讨厌酒味了,连菜里放了酒她都不爱吃,就更别提酗酒的!就算最近心情不好也不可能!”
柳弈最近对“juān”字简直都有些神经过敏了。
一听朱箐箐不经意间说出了好友的名字,他顿时一激灵,“你说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啊?”
朱箐箐没想到柳弈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慢半拍才回答:“她叫杜鹃,就是杜鹃花的那个‘杜鹃’。”
柳弈仍不放心:“鸟字旁的那个‘杜鹃’吗?”
朱箐箐回答:“是的,就是鸟类的那个‘杜鹃’没错。”
“原来如此……”
柳弈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或许是巧合,只是名字的发音一样而已。
“行吧,既然这样,那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吧。”
他对朱箐箐说道。
听柳弈答应了,朱箐箐喜出望外:“那明天可以吗,明天刚好是星期六!”
“抱歉……”
柳弈只能拒绝:“我现在人在外地……也不算是外地吧,在东湾区,离市区比较远,明天赶不回来。”
“东湾区?”
这次轮到朱箐箐语带疑惑了,“东湾区的哪里?”
早上九点十五分,柳弈、戚山雨、俞远光和江晓原回到杏滘村。
这次因为郝骏捷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而众人也想不出什么把他支走的借口,只得让他随行了。
“唉,我昨天回去可是被老詹好一顿说呢!”
一路上,郝骏捷都在为昨日撇下贵客单独行动而向几人道歉,“老詹平常脾气可好了,我在村委待了一年多,不管谁找他说话他都乐呵呵的,昨晚可是板着脸训我,说我没礼貌,下次碰到这种事情就应该打个电话回去先跟他说一声……”
柳弈别过脸,痛苦地蹙了蹙眉,又用眼角余光示意此时合该有事弟子服其劳,江晓原小朋友你快上!
小江同学接到了老板的暗示,连忙快走几步追上在一边带路一边喋喋不休的郝骏捷,借口询问“远处那几栋楼是什么地方,看着挺新的”岔开了话题。
他们要找的是林美娟的家人。
林美娟就是二十五年前那个溺死在杏滘中专后山鱼塘里的女孩儿。
林家父母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林美娟排行家中第三,上头有一个比她年长四岁的哥哥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而唯一的妹妹则比她小六岁。
林父四十岁就死于肝癌,林母在儿子成家立业后就搬到市区跟他一起住,林家的老宅现在是长女一家在住。
林美娟的姐姐名叫林彩霞,今年四十三岁。
因为昨天就提前和林家联系过了,林彩霞和她的丈夫以及一个刚刚成年的儿子今天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三人很热情地迎了客人进门,又是瓜果点心热茶热汤的一番招待。
众人刚刚坐下,郝骏捷就十分积极主动地替林家引见,说是知名编剧要以他们村的民生为原型创作一部剧本,想到各家采风,村里对此十分重视云云。
林彩霞和她丈夫一听,顿时双眼一亮,“拍电视剧好啊!要是能在我们村拍那可就更好了!”
两口子笑咧了嘴,态度顿时更热情了。
甚至不用任何人引导,林彩霞就迫不及待地推销开了:
原来林家这两口子在村里经营了一家农家乐和一家土特产店,如果真能以他们村子为原型拍部剧,那肯定能对此处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若能在村里拍那就更好了,他们家愿意承包剧组三餐加宵夜,一定能给个很优惠很公道的价格。
明明是八字别说一撇,根本就是连墨都没开始磨的事儿,俞远光那是半点不心虚。
他很认真地点头,说到时候一定考虑,把林家两口子哄得开开心心的,还非要拿出自制的卤味让他们尝尝味道。
这两位常年做生意,都是热情又特能唠的生意人,趁着众人忙着试吃腾不出嘴的时候,林家两口子又开始自豪地秀起了家中的出息。
“我老爸走得早,我们兄妹三人都是我妈辛苦带大的。”
林彩霞看江晓原吃得最起劲儿,笑眯眯地给他的盘子拨拉了两筷子粉肝,接着说道:
“我呢,是我家最没出息的,念书不太行,只能留在村子里做点小买卖。”
不过听她颇为自豪的语气,那两家“小买卖”大概还是让她挺满意的。
“我哥当年考了J大,后来当了工程师,现在人在电力系统呢!我妹妹也很厉害,在精创科技做HR,那可是五百强的大公司啊!”
说着她又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背,用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暗搓搓地炫耀道:“我这儿子今年上高三啦,成绩还不错,年级前十名,希望他好好保持,考个好大学,搏个好前途吧哈哈哈!”
听她提起家里人,柳弈只觉正中下怀,逮着他大喘气的机会,开口笑道:
“林姐,我听说你家是兄妹四人吧?你怎么只说了三个?”
至于是怎么“听说”的,那就无所谓了。
“唉!”
果然,林彩霞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是有两个妹妹的,可是我二妹十多岁的时候掉进水里淹死了……可惜!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