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里附了瞿从光当年的照片,有证件照,也有生活照。
相片里的青年有一张青涩的脸,似乎不习惯面对镜头,唇线下意识地抿紧了,看起来十分严肃。
瞿从光五官端正,却缺乏辨识度,挑不出毛病,但也说不出优点,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青年,想必二十五年之后,已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了。
而且若是瞿从光当真已用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假身份改头换面,那么他或许做过整容手术,颜面特征变化后,想要将他从人堆里揪出来必定更不容易。
“请各位看这张照片。”
林郁清将瞿从光的一张生活照放到了投影仪上。
照片里的青年穿了一件短袖T恤,林郁清调整投影仪的焦距,将照片中的男人的右臂放到最大。
过塑的旧照片难以避免地有一种雾蒙蒙的模糊感,放到最大之后,众人只能看到他的右前臂外侧似乎有一道斑斑驳驳的痕迹,从腕部一直延伸到肘前。
有个警官摸了摸下巴,“这就是汤耀文说的瞿从光手上的伤疤是吗?”
“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清楚的一张照片了。”
林郁清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也只能看个大概了。”
在场的诸位警官皆神色凝重。
一个潜逃了二十五年的犯人,为报复前雇主,一刀将他的儿媳妇捅成了重伤。
而警方既不知这人目前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姓名,更不知他在何处落脚,唯一的线索就是他右臂上的伤疤——要将这么一号人物从人堆里捞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排查起来的工作量大到想想就让人心生焦虑。
“对了,我要提醒你们注意一点。”
这时,一直没怎么发言,只旁听众人讨论的沈遵沈大队开了尊口:
“别只盯着监控拍到的可疑分子,钟允儿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异性问题你们调查过了吗?还有她的丈夫和公公有没有疑点?”
身为市局刑警大队的一把手,沈遵总有种老刑警的执着。
他觉得,尽管这次的案件已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嫌疑人,但嫌疑人的身份不能只凭某个人的一面之词,还得从多方面考虑,尤其是那些最常见、最无聊,却也最切实的动机。
“关于这两点,我们初步调查过了。”
林郁清不用翻开资料就侃侃而谈。
他刚进市局的时候很怕沈遵,连带着在他面前发言都会结巴,和现在说话大方流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钟允儿自己搞了个小规模的自媒体工作室,包括她在内,一共就四个人。她自己是主播,剩下的一个是文案,两个是后期,负责剪辑配乐和做点简单特效。但那三人都不在鑫海市本地居住,平常都是网上办公的,联络也是用微信或是视频会议。”
钟允儿的自媒体工作室不怎么赚钱,但她本来就是个有钱到可以躺平三辈子的富二代千金大小姐,开工作室做网红是兴趣爱好,根本不在乎那么一点儿亏损,她给员工们开的工资不少,也不要求他们艹什么业绩,三人平日里除了完成工作室的工作之外,还能私下里接些外快什么的,算是一份很不错的职业了。
林郁清简单解释了一下工作室的情况,补充了一句结论:“那三人跟钟允儿没有矛盾,也没有金钱纠纷,加上住得都挺远的,近期没有离开居住地的记录,应该可以排除嫌疑。”
沈遵微一颔首,又问:“那么,男女关系方面呢?”
“关于这点,倒是有查到一点儿情况。”
负责电子证据勘察的是个清秀斯文的女警,她接过了这个问题:“钟允儿的微信里有一个经常聊天的账号,两人的对话有过明显的暧昧迹象。”
她顿了顿,补充道:
“除了微信之外,她在其他两个平台上也和几个粉丝有过言辞暧昧的私信记录,我们正准备逐一排查。”
“不止一个暧昧对象吗?”
沈遵闻言蹙起眉,摸了摸下巴上长出的短胡茬,“她不是刚结婚不久吗?和丈夫关系不好?”
“这倒也不是。”
林郁清摇了摇头,“就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汤俊明和钟允儿两夫妻的感情挺不错的。至少在相熟的亲戚、朋友、同事面前,两人可谓模范夫妻了。”
“人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不能说明问题。”
沈遵的神情愈发严肃,“钟允儿没有其他直系亲戚了吧?如果她死了,那么几个亿的遗产就全归她丈夫汤俊明了。”
——为了钱,这确实是最实际不过的杀人理由。
只是怀疑归怀疑,就目前的调查情况而言,不管是汤俊明还是汤文耀,两人不存在犯罪的动机,更不存在犯罪的时间。
汤家父子俩都有很稳定很体面的工作,律所经营状况良好、口碑甚佳,两人也没有高额投资或是债务问题,就二人目前的经济情况而言,根本没有理由铤而走险干那谋财害命的勾当。
更何况,两人都有再明确不过的不在场证明。
案发当日,汤文耀汤大律师在邻市开了一天的会,有起码两位数的证人能证明案发时段他不在鑫海市。
儿子汤俊明则像平常一样正常上班下班,加上监控和现场情况的双重佐证,他也不可能是凶手。
“汤文耀的律师事务所刚刚发表声明了,措辞挺客气的,说是会全力配合调查,相信我们一定很快会将凶徒逮捕归案云云……面子功夫倒是做得漂亮!”
沈遵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目光在会议桌旁绕了一圈,脸色沉郁:
“凭我的直觉,这案子没那么简单。总之,先找到监控里那男人再说!”
下午五点,会议结束。
本来这会儿已是下班时间了,可一但发生了这种社会影响恶劣的大案,尤其是凶徒还在逃的时候,专案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玩命加班,没法子正常作息的。
柳弈故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拖拉了一下,留到最后,和自家小戚警官一起离开会议室。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柳弈问戚山雨。
戚山雨回答:“我们要先去二院一趟,看看钟允儿的情况。”
柳弈笑问:“我也能一起去吗?刚好我也要找医生复印医疗文件。”
毕竟法医出现场有明确的规定,若被害人仍有生命迹象时,应当尽快采取急救措施,一切以抢救人命为先。
可伤者送去医院,医生就会立刻展开救治,法医便无法观察创口的形态、深度、损伤范围。还有伤者身上的血迹、体液、附着物、微颗粒等等都会在这个过程中毁坏殆尽,没办法再成为破案证据了。
如此一来,法医要了解伤者当时的情况,只能管治疗的医生要医疗文件了。
“当然可以啊。”
戚山雨点了点头,“走吧,我们现在就过去。”
柳弈看左右没外人了,上前牵住戚山雨的手,一双眼弯成月牙形,“别急,先去食堂打包点吃的,不然你们等会儿该饿坏了。”
站在门外等着他们的林郁清看得酸唧唧的,低声嘟哝:“真好啊,羡慕死我了……”
柳弈耳尖听到了,拉着戚山雨从他身边路过时,伸手在林郁清肩上拍了拍,“没事,等忙完这波,你就能到D城去找你家晴哥了。”
林郁清的男朋友张晴是个工程监理,家虽在鑫海,不过一年差不多有一半时间得往工地跑。
两人的感情很稳定,但因着张晴的工作性质经常不得不远距离恋爱,摊上工地离得远的时候,那可就得牛郎织女,好久见不上一面了。
这次张晴出差的D城倒是离鑫海市不远,高铁两个小时就能到,两人周末不是你去D城,就是我回鑫海,倒是甜蜜得很。
只可惜,现在钟允儿这桩大案一来,别说往异地跑了,林郁清怀疑自己搞不好得天天睡在值班室里,有家都回不去了。
傍晚七点,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来到鑫海市第二人民医院。
三人一路开车过来,发现附近停了好几辆媒体车,看样子应该都是冲着采访钟允儿遇袭的事件来的。
好在市二的探视制度比较严格,ICU更是严格中的严格,没探视证或是工作证,连所在楼层都摸不进去,就更别说接触到患者了。
柳弈等人来到ICU所在的八楼,便看到玻璃门外的家属休息区里坐着一个人——正是钟允儿的丈夫汤俊明。
汤俊明听到三人的脚步声,下意识抬起头来,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与挂在律所橱窗里的形象照判若两人,一点儿精英气质都不剩了。
“戚警官……”
汤俊明站起身,一开口,声音带了显而易见的颤音,双手无意识地抓住衬衣下摆,把本已皱成梅干菜的衣摆抓得更皱了。
戚山雨快步走到汤文耀面前,“钟小姐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
汤俊明茫然摇头,“医生说手术是做完了,但还不算脱离危险……她睡了一天了,一直都不醒……”
说着,他的眼眶明显泛出了一圈红潮,抬起头,目光落在戚山雨脸上,又转向柳弈和林郁清,仿佛迷路的食草动物,无助又仓皇,“我……如果允儿再也醒不过来……”
林郁清看得不忍心了,“汤先生,你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守在这里吗?不回去休息吗?”
ICU里都是重症病人,为防院内感染和影响医疗秩序,原则上是不许家属探视的。
按照规定,家属每天只能在探视时间轮流穿着一次性手术衣进入与ICU一墙之隔的走廊,隔着玻璃窗看一眼躺在床上的病人而已。
事实上,汤俊明大可以回家等着,如果钟允儿情况有变,接到通知再赶来就是了。
但他偏偏一直守在这里,戚山雨和林郁清每次来医院,都能看到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上,好像只要呆在这里就能快一步知道妻子的消息似的。
“我今早回家洗漱过了。”
听到林郁清的问题,汤文耀勉强笑了笑:“等会儿我师姐她们会过来替我守着,不用担心。”
林郁清看汤俊明的模样实在可怜,很难不心软,“你也要注意休息,不然身体会先撑不住的。”
汤俊明疲惫地点了点头。
“你们俩才结婚没多久吧?”
林郁清记得很清楚,汤、钟两人去年十月底才登记结婚,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将将半年而已。
“是啊……”
谈起身受重伤的妻子,汤俊明的神色明显柔软了一些,“很多人都以为我和允儿是闪婚,其实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从她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在谈了……”
汤俊明垂下眼:“本来我和允儿说好了暑假去摩洛哥旅行的,我想补给她一个蜜月……可现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双手使劲地揉着已经皱巴巴的衣摆,“如果允儿真的……我以后要怎么办啊?”
林郁清其实不太会应付这种安慰被害人家属的情况,一时间有些麻爪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柳弈,想要求助他家万能的柳哥。
柳弈笑了笑,拍了拍林郁清的肩膀,“你陪汤先生聊一会儿,我去办公室找医生问问钟小姐的情况。”
说完便无情地撇下了林郁清,和戚山雨一起拐去走廊另一侧的医生办公室。
这个时间点儿,各个病区应该都只剩值班医生了。
不过ICU的医生本来就不多,值班制度更是凶残的AB班,此时在班的医生就是钟允儿的管床医生,需要提供的资料都是提早准备好的,就等着柳弈来了。
“两位,请坐。”
看过柳弈和戚山雨的证件后,钟允儿的管床医生客气地招呼两人坐到办公桌前,将一大叠盖好章的复印件递给柳弈,“钟允儿的病历资料应该都在这里了。”
柳弈翻开资料,只看了第一眼就吃了一惊:“原来钟允儿是内脏完全转位!”
“没错。”
医生点了点头,“我们也很意外。”
柳弈懂了。
内脏转位是一种先天性解剖异常,可分为完全内脏转位和部分内脏转位两种情况。
顾名思义,完全内脏转位就是全部脏器都与正常方向相反,又被称为“镜面人”或“镜子人”。
部分内脏转位往往合并复杂的畸形,有些畸形还是会致命的。反而是完全内脏转位的人脏器功能一般正常,在生理方面与正常人几乎毫无区别。
难怪钟允儿被人一刀正中左胸,却竟然没有身亡,因为那一刀只是刺穿了她的左肺叶,却没有伤到她的心脏。
同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120的出诊医生,连带江晓原等两名法医在检查她的“尸体”时,都没能听到她的呼吸音和心音了。
当时他们按照常规习惯把听诊器放在了左锁骨中线第五肋间处,那本应是心尖搏动的最强点,却因为钟允儿的心脏跟正常人位置完全相反,加上刀伤所致的血气胸以及心搏细弱而什么都没听到,结果误以为人已经没了。
“不过也幸好她是个完全内脏转位。”
管床医生感叹道:“不然她这次肯定没命了。”
他顿了顿,神色又严峻起来,“不过,警察同志,我跟你们交个底吧,钟允儿够呛能恢复意识。”
柳弈停下翻看资料的动作,正色问:“情况很严重吗?”
“嗯,失血量太大,脑缺氧太久了。”
管床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植物人了。”
柳弈和戚山雨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担忧。
钟允儿的伤势太重,即便侥幸保住性命,也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样的结果,对钟允儿本人而言,根本比死好不到哪儿去,而他们也不可能从被害者口中问出当日袭击她的人的具体信息了。
柳弈想了想,问:“钟允儿可能变成植物人的事,医生,您跟她家属说过了吗?”
“当然得说啊!这事儿怎么能瞒着家属呢!”
医生回答得很干脆:
“她老公当时就捂着脸哭了,哭得我们整条走廊都听得见呢!刚才护士还说啊,他在外面守了一整天了!才结婚没多久啊,太惨了!”
晚上九点,戚山雨开车先把柳弈送回法研所,他和搭档林郁清则准备返回市局。
“好好的小两口子变成这样……可惜了。”
车上,林郁清感叹道:“钟允儿这也太无妄之灾了,二十多年前的逃犯,怎么就报复到她身上了!”
柳弈回头看了看后座的林郁清,没说话。
但他脸上的表情刚好被红灯转绿的戚山雨捕捉到了。
戚山雨何等了解柳弈,一看便知道他定然对此案有些想法,于是开口问道:“柳哥,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
“嗯,确实有个小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柳弈倒也不瞒他们,“我总觉得,那个疑犯瞿从光……总给我一种互相矛盾的感觉。”
“哦?”
林郁清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扒住前座的靠背伸出脑袋,“怎么说呢?”
“从凶案现场情况来看,犯人足够谨慎也足够心狠手辣,几乎没在犯罪现场留下痕迹,监控录像也没能分析出他的长相。”
柳弈说道:
“可是,他却偏偏在踩点的时候,让家政阿姨看到了他胳膊上的旧伤疤。”
“啊!”
林郁清本来就是个聪明的,一听就明白了,“你是说,他是故意把伤疤露出来给人看到的?”
确实,这才刚进五月,就算是位于华国南部沿海的鑫海市,早晚也还是得套件薄外套的气温,再往前一周,气温还要更低两三度。
但家政阿姨却说,嫌犯把袖子挽到肘部,才让她看到了最明显的特征。
如果说这不是瞿从光一时大意,那么就是他想让汤文耀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假设瞿从光是故意的,那么他的行动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恐吓啰?”
林郁清皱起眉,“他是有自信,我们一定找不到他吗?”
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定比例的凶徒在行凶前会以各种方式发出“犯罪预告”的——比如打电话、写信给受害者,或者在电台、电视或是网络上发表宣言等等。
小林警官觉得,瞿从光故意露出手臂上的疤痕,就是想让汤家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以此扩大“复仇”的快感。
柳弈回头,对林郁清笑了笑,“但如果瞿从光的目的不是恐吓呢?”
林郁清愣了,“柳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戚山雨也在汽车发动前一秒,快速看了柳弈一眼。
“目前线索太少了,我也没有头绪。”
柳弈倒是一点没有要充胖子的意思,回答得很坦然:“我只是觉得不能忽略这个疑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