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戚山雨吃点心的功夫,柳弈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瞿思嘉的血样跟瞿从光当年留下的唾液样本的DNA是吻合的。”
戚山雨咽下嘴里的蛋黄酥,“这么说,当年对李琴施暴的人,确实是瞿从光咯?”
柳弈一摊手,“至少留在李琴内衣上的唾液斑是这么说的。”
二十五年前的DNA提取和扩增技术跟现在自然没得比。
柳弈仔细翻看了瞿从光一案的鉴定书,发现当年负责该案的法医一共从受害人的内裤、睡衣下摆以及袜子上剪取了多块可疑斑迹,但PSA试剂显示阴性,镜检也没发现精子。
于是他们重新梳理检材,并结合受害人的证言,在受害人的文胸上发现了两片唾液斑,并在这两片唾液斑中成功分离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十个基因座的基因分型,再与瞿从光用过的牙刷上的DNA做对比,确定二者同属一人。
为了确定当年的个体识别结果是否可靠,柳弈用从瞿思嘉那儿采到的,属于她哥哥的造血干细胞生成的血液再做了一次DNA对比,结果很明显,二者是吻合的。
“不过我总觉得,把刚刚做完骨髓移植手术的妹妹扔下自己跑了,还一跑这么多年,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柳弈将两张DNA STR分型图谱放到桌上,在戚山雨旁边坐下,“就算瞿从光那时因为太过惊慌选择了跑路,也不应该一直不联系他妹妹的,对吧?”
戚山雨同意柳弈的想法。
犯罪分子畏罪潜逃这种事绝不少见,但能忍住一直不与至亲联系的却实在不多。
至少,瞿思嘉口中的瞿从光,并不像那种狠心到能够彻底割舍亲缘的人。
“还有,当年他妹妹治病的那笔钱到底是从哪来的?”
柳弈眉心微蹙,“这点我也很好奇……”
第010章 1.face off-09
戚山雨也觉得瞿从光当年那十万块巨款来历可疑,可惜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搜寻不知所踪的行凶者,实在抽不出精力调查一个只知道名字的男子。
5月9日,星期一。
距离钟允儿遇袭已三天有余,姑娘依旧还没醒来。
趁着午休时间,柳弈决定再去医院一趟,看看钟允儿的情况。
临出发前,柳弈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里,他两个小时前问戚山雨进展如何的消息仍然在最下面,对方显然还没空回复他。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柳弈带着一束向日葵来到二院ICU所在的楼层。
今天他不是以法医,而是以探病者的私人身份来的。
不过因为钟允儿好歹是个名人,想探听她病情的记者和自媒体人不在少数,ICU的探视制度执行得比平时还要严格,为了能顺利上楼,柳弈只能动用他的证件了。
一出电梯,柳弈便看到走廊的休息区坐了个熟面孔——正是钟允儿的丈夫汤俊明。
柳弈挑了挑眉。
别的不说,至少汤俊明天天守在医院的毅力,倒是挺让人动容的。
“汤先生。”
柳弈抱着花来到汤俊明面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陪着汤俊明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性,大约也是律所的年轻律师。
那人这会儿早就坐得不耐烦了,眼看有人过来,也不问柳弈的身份,直接将手机揣回兜里,找了个“出去买点东西”的理由就开溜了。
“柳法医。”
汤俊明记得柳弈,连忙站起来,跟他握了手,又接过了柳弈带来的鲜花。
ICU的病房里当然是不能放花的,不过走廊上有几条长桌可以给家属们摆放花束花篮。
汤俊明谢过柳弈,将花束放到其中一张桌子上,那儿已摆了好几束鲜花,显然都是送给钟允儿的礼物。
柳弈帮汤俊明将花束插好,又问起钟允儿的情况:“钟小姐今天怎么样了?”
汤俊明沮丧地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子,没醒。医生也说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就这么等着……”
他拨开垂落到额角的乱发,抬头看向柳弈,眼神中似带着真诚的希冀:“柳法医,你说,允儿她能醒过来吗?”
柳弈一个职衔里带“医”的,实在说不出什么“一定会好”这般没有根据的宽慰的话语。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回答的那两秒犹豫里,汤俊明似已猜到了他的意思,“……是吗……你也觉得允儿她……或许以后都不会醒了吗?”
柳弈只能拍了拍汤俊明的胳膊,以示鼓励。
“其实我知道,允儿她确实伤得很重……”
汤俊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不通,那个人……跟我爸有仇,哪怕冲着我来也行啊!为什么偏偏要发泄在允儿身上!?”
提起疑犯瞿从光,汤俊明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与自己精英身份很不相配的粗话:“那个×××的人渣!”
柳弈转向汤俊明,目光微微一闪。
他冷不丁问道:“对了汤先生,你以前知道钟小姐的心脏在右边吗?”
汤俊明一愣,一秒后才摇了摇头,回答:“不,我不知道。”
“是吗?”
柳弈笑了笑,“某种意义上来说,钟小姐算是很幸运的,毕竟全内脏转位在人群里的比例只有不到十万分之一。”
汤俊明不知柳弈为什么提起这个,神色有些尴尬。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什么幸运……还不知道允儿能不能醒过来呢……”
汤俊明转开视线,抬手摁在桌前的玻璃窗上。
那扇玻璃窗连着可以探视病人的内侧走廊,在探视时间是会拉开窗帘,让亲朋好友远远看一眼ICU里面的情况的。
不过现在是午休时间,深蓝色的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窗户这边的走廊亮如白昼,里面的窗帘却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整块玻璃就像一块镜子一样,清楚地照出了柳弈和汤俊明的身影。
“……我真希望允儿她快点好起来……”
小汤律师转开视线,对着窗中自己的倒映低声说道:“如果她……”
最后那几个字太含糊,柳弈没有听清楚。
说完,汤俊明又仿佛是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一般,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转头对柳弈笑道:“对了柳法医,你吃午饭了吗?我们这儿还有些点心,要不你带回去点……”
然而柳弈却没有在看汤俊明。
他的目光停留在连一只小飞虫都没有的光洁的玻璃窗上,视线一动不动,仿若凝固住了一般,也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
“……柳法医?”
汤俊明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啊,不用了。”
柳弈这才很自然地转开目光,微笑婉拒,“我下午还有工作,这就回去了,改天再来探望钟小姐。”
他真的说走就走,朝汤俊明摆了摆手,留下一句“祝她早日醒来”,就转身快步穿过走廊,在对方迷惑的注视中,消失在了屏蔽门后。
三个小时候,戚山雨接到了柳弈的电话。
“小戚,你今天一定要来我这儿一趟,或者我过去找你也行,总之我们得见上一面。”
电话里,柳弈直截了当地如此说道。
戚山雨可太了解他家柳哥的性格了,会在此时提出见面的要求,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儿。
他蹙起眉,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
“嗯。”
柳弈也不卖关子:“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发现,你一定得看看。”
“好。”
戚山雨探头往专案组办公室里看了看,看到一众警官都忙着翻查监控,又低头看了看表:“那我现在过来吧,二十分钟。”
“好。”
柳弈答道:“我等你。”
下午四点半,戚山雨果然准时敲响了柳弈办公室的门。
“来,小戚,先坐下。”
柳弈拉着戚山雨在沙发上坐好。
他们身前的茶几上已经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大部分是全英的验单,戚山雨也就没有擅自翻看,只等着听柳弈解释。
“今天中午我到二院去看望钟允儿,碰到了汤俊明,跟他聊了一会儿。”
柳弈简单交代了一下他的行踪。
戚山雨:“钟允儿还没醒对吧?她脑部缺氧的问题好像挺严重的,医生说她不一定能醒过来。”
柳弈点了点头,神色严峻。
“不过我现在要说的不是钟允儿的病情,而是我今天注意到的一个细节……”
说到这里,柳弈亮出自己的右手手掌,模仿了一下中午时汤俊明将手按在玻璃上的动作,“他的指纹,非常特别。”
“哦?”
戚山雨挑眉:“怎么个特别法?”
柳弈说道:“他的十个手指,都是斗纹。”
根据指纹内部花纹的各种不同形态结构的特点,一共可分为弓形纹、箕形纹、斗形纹和混杂形纹四种类型。
戚山雨一个公安大学毕业的学生,专业课上当然也是学过基础的法医和痕检知识的,分得清弓、箕、斗的区别。
他记得汉族人中簸型和斗型纹最常见,却不太明白十指全是斗纹又意味着什么。
“其实我也是今天偶尔注意到他印在玻璃窗上的指印,才忽然留意到这个细节的。当时我就觉得,好稀奇啊,他右手五指居然全是斗纹。”
柳弈说道:“等我回到办公室,取了汤俊明的双手拓印对比后才发现,不止右手,他两只手的十个指头全都是斗。”
说着,柳弈从桌上的文件里取出一张纸,那是汤俊明拓印的手印复印件。
他将复印件递给戚山雨,“你看,十个斗,对吧?”
戚山雨仔细分辨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再看看这张。”
柳弈又拿出另外一页掌印拓本。
戚山雨扫了一眼右上角的名字,便知道这是属于汤俊明的父亲汤文耀的。
当时柳弈他们在钟允儿遇袭的白兰街12号扫出了几百个新鲜指纹和局部掌印,要从中找出哪些是属于嫌疑人的,就必须排除受害者本人、家属、朋友以及无关人员的干扰项,于是他们很自然地就请汤文耀和汤俊明留下了掌印拓本。
“嗯……四个箕,四个斗,还有两个弓。”
戚山雨给出了答案,随后抬起视线,看向柳弈,“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汉族人里,十指全是斗的人很少,但在一些少数民族里的比例则要高得多。”
柳弈给出了一个大大出乎戚山雨意料的回答:
“但汤文耀和他的前妻李琴都是汉族人……于是,我有了一个猜测……”
他又从桌上抽出一份亲子鉴定书,拿给戚山雨看。
戚山雨已经很熟悉法研所的报告书格式了,准确地直接翻到结论:
【根据DNA分析结果,不支持1号检材所属人汤文耀与2号检材所属人汤俊明存在亲缘关系。】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错,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汤俊明不是汤文耀的儿子。”
柳弈顿了顿,强调道:“不仅不是亲子,二人甚至不存在亲缘关系。”
戚山雨是当真吓了一跳。
他稍稍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然后才猜测道:
“……李琴被瞿从光强暴过吧?……说不准,汤俊明是瞿从光的儿子?”
“不对,等一下。”
戚山雨想了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瞿从光犯案的时间是八月中旬吧?我记得汤俊明的生日是在九月,中间间隔了一年多,对不上啊。”
他的记忆力没有搭档林郁清那么厉害,查起案来又千头万绪,对于这个现在还处于搁置状态的旧案,只记住了个大概的月份。
“嗯,你说得没错。”
柳弈笑道:“瞿从光那案子是199×年8月19日发生的,而汤俊明的出生日期是次年的9月27日,这中间隔了十三个月,从孕期时长来看,汤俊明确实不应该是瞿从光的儿子。”
柳弈顿了顿,又翻出了另一份亲子鉴定书,“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用瞿思嘉的血样跟汤俊明比对了一遍……”
戚山雨翻到结论处一看,依然是一个“不支持亲缘关系”。
小戚警官的神色愈发凝重了。
汤俊明既不是汤文耀的亲生儿子,也不是瞿从光的——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戚山雨盯着手中的两份亲子鉴定书,低声说道:“看来,只有找李琴本人问问,才能知道他的生父到底是谁了。”
“可是李琴出国了,对吧?”
柳弈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瞿从光二十五年前的案子特别感兴趣,他记得很清楚:
“李琴在十年前和汤文耀离婚,离婚三个月后就移民到枫叶国去了,现在想要联系她,估计不容易。”
“没关系,我会说服沈队的。”
戚山雨当然知道现在他们人手紧张,大家都忙着四处走访、翻查监控和搜寻凶徒可能使用过的交通工具,整个专案组忙得不可开交。
但他同样认为他家柳哥的发现很重要——汤俊明的生父另有其人,或许就是这桩无头公案的切入点,他不愿放弃这个线头。
“总之,我会循着这条线追查的。”
戚山雨将两份没有签名的亲子鉴定书收好揣进包里,便起身准备回市局了。
出门前,他像是忽然想起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仪式忘了做一般,停下脚步,回身朝柳弈张开双手。
柳弈笑着迎上前,与戚山雨交换了一个深深的拥抱和绵长的亲吻。
“加油。”
一吻完毕,柳弈替戚山雨理了理被蹭皱的衬衣衣襟,“早点破案,我等你回家。”
“好。”
戚山雨认真地答应道:“我会加油的。”
说服沈遵沈大队长的过程比戚山雨想象中的容易多了。
毕竟是有过多年一线刑侦经验的老刑警,沈遵从一开始就觉得钟允儿这个案子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哪哪都透着一种不协调感,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当戚山雨拿出柳弈刚刚做出来的两份亲子鉴定书时,沈遵一拍桌子,差点没震飞桌上的笔筒。
“我就说嘛!汤家父子一定TMD有问题!”
沈遵一激动起来就控制不住音量和语气,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在骂人,“跑了二十五年的逃犯,忽然跑来高调寻仇?真当我们警察是傻×吗?肯定得有什么理由啊!”
戚山雨早就习惯了他们沈大队长的脾气了,平静地点头表示“领导您说得真对”。
“这样吧,小戚。”
沈遵将两份亲子鉴定书还给戚山雨,摸了摸下巴,“你和小林子负责调查瞿从光二十五年前那桩旧案,顺便再挖一挖汤俊明的身世,看看和瞿从光有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 ,难得对着得力爱将开了句玩笑:
“反正你跟柳主任是一家人,这要插队查个DNA什么的还不简单嘛!这活儿交给你,再合适也没有了。”
戚山雨垂下视线,“明白。”
虽然他的音调很自然,但耳朵尖已经不自觉地红透了。
“果然,汤文耀那一家子肯定有古怪!”
两小时后,林郁清急匆匆地带着自己查到的线索,冲进了沈遵新给他俩辟的小会议室。
戚山雨刚刚挂断一个电话,闻言抬头:“哦?你查到什么了?”
“李琴——我是说,汤俊明那个移民到枫叶国的亲妈,这十年来,居然一次都没回来过!”
林郁清刚从海关那儿调到了涉案人士的出入境记录,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异常,“而汤文耀和汤俊明两父子也从没去过枫叶国,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面了!”
戚山雨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确实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李琴离开华国时,汤俊明才十四岁,又是她的独子,就算她因为什么原因和前夫断绝关系,也不应该当真对儿子不闻不问才对。但李琴偏偏跟汤俊明十年都没见过一次面,甚至连儿子的婚礼,当妈的都没回来参加。
想了想,戚山雨问:“李琴还有留在国内的亲属吗?”
“有。”
林郁清点头:“她还有个妹妹,比她小几岁。李琴出国后需要再国内办的业务,都是托付给她妹妹帮忙处理的。现在她妹妹长住在D市,我已经查到她的住址了。”
D市离鑫海只有三个小时高铁的距离,如果有必要,戚山雨和林郁清随时可以去找李琴的妹妹。
“嗯,很好。”
戚山雨点了点头,“我这里也查到了一点线索。”
林郁清连忙凑过来:“是什么?”
“汤俊明并不是在鑫海市本地的医院出生的。”
他翻出一张刚刚传真过来的出生证复印件,递给林郁清看。
这张二十五年前的出生证是手写的,填写文书的医生字迹潦草,再加上户籍处存档的复印件本身年头已然不短,传真又消减了它的精度,林郁清只觉得整张纸上都是斑驳雪花,看得很是费劲。
但他好歹看清楚了——出生地点写着“滇越市孖海村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