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姜盐在一个山头找到了那个小孩。
 山头边是一处废弃的地,杂草丛生,还有一口已经干涸了的井。那个小孩站在唯一一棵茂密的树旁边,仰着一个小脑袋四处张望,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姜盐站在离小孩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小孩的一举一动。许久后,他终于知道这个小孩为什么会那么眼熟了。
 这小孩不就是那个把他抓来结婚生崽、自称孟塘的那个人吗?
 他们的五官和眼睛是相似的。
 所以,该不会是那个人故意让他过来,来看看那个人的童年吧?
 这又是在玩什么套路。
 “我来了。”
 倏地,一道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响起。
 视线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小孩。
 待小孩再走近一点,姜盐看清了那个小孩的脸,瞳孔却在这一瞬间猛地变大。
 后面来的小孩,是小时候的姜盐。
 寒风凛冽的月夜下, 小姜盐仰着漂亮白净的小脸蛋,瓷声瓷气地说。
 小孟塘则是撇过脑袋,眼睛往地下瞄, 心事重重地说:“被蚊子咬的。”
 “嗷~可是你的眼睛怎么还挂着小珍珠?”小姜盐戳穿小孟塘的谎言,走过去踮起脚尖, “来,和哥哥说说,是不是你家里人又在欺负你了?”
 “哼,明明你比我小。”小孟塘努努嘴, 忽然他被人捧住了脸蛋。
 小孟塘眨巴着眼睛,和小姜盐对上视线,对方漂亮的眼眸里像盛了星星,熠熠闪光,这让他心中的某根弦动了动。
 “你肝肾么。”(你干什么?)
 小孟塘被一双白净小手捏住腮帮子, 让他说话都不清晰了。
 “呼呼, 痛痛飞飞。”
 小姜盐突然靠得小孟塘很近, 倾身给他吹了吹被打红的脸。
 两人近在咫尺, 心跳和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孟塘盯着小姜盐的眼睫, 一扑一扑的, 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两只小蝴蝶。
 眼前这一幕,唤醒了姜盐那段被遗忘的记忆。
 他终于知道孟塘是谁了。
 是他小时候在清水村的玩伴。
 可是有一天,孟塘不见了, 后来他也再也没见过孟塘了, 记忆也开始渐渐走向遗失。
 姜盐看着两个小孩儿在废弃之地嬉戏游玩,即便环境恶劣, 他们的欢笑已经飘荡于月光下,一派温馨。
 快很晚了, 小孩儿便各自回家。姜盐选择跟着小孟塘,只见小孟塘蹑手蹑脚推开家门,明明是自己的家,却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进去。
 姜盐穿墙进去,惊讶发觉小孟塘的房间根本不能算是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床板都露了出来,棉席也是那种坑坑洼洼的,被子也十分单薄。
 小孟塘并没有急着睡下,而是坐在床上,从一个隐蔽的盒子掏出一个木头人和一把小刀。
 他刻了好一会儿,直到夜深了,困意的到来才让他想起该睡觉了。
 于是,小孟塘抱着小姜盐送给他的布偶猫甜甜蜜蜜地睡下了,似乎今晚的相见给了他一个美梦。
 姜盐守在床边,一守就到了第二天天明。
 大早上,小孟塘就被吵醒了。把门掀开一条缝隙,发现外边站了一个打扮奇怪的陌生人。
 这是继母请来驱邪的道士。
 “那个小孩儿有点邪,他不仅克死了他妈,还有他亲哥哥也没了。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所以来找你。”
 “……价钱这方面……”
 “好说好说。”
 “行,我去看一眼。”穿袍子的男人有模有样地挥了挥手上的道棍,看了眼房间,仅一分钟,他就得出了结论,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道,“确实,这个房间阴气很重。”
 “尤其是——”道士指了指一个房间,“尤其是那个房间,那里藏着祸源!”
 “诶对对,那个孩子就住那个房间。”女人又惊又喜,“李先生,你果然名不虚传啊,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过奖了。”道士谦虚道。
 女人问:“那应该怎么办啊?”
 道士说:“把那个孩子喊出来,我看一眼。”
 女人去敲房门,“乖孩子,你出来一下。”
 小孟塘有些不情愿地走出来,女人将他拉扯到道士眼前,“李先生,你看看这孩子呢。”
 李先生先是认真地打量着小孟塘,接着眼神一变,像是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立即招呼女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小孟塘还在原地站着,两个大人已经走出了房间。他揉了揉眼睛,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回到了房间,继续雕刻那个木头人。
 姜盐追了出去,去听那两个人在聊什么,这时,小孟塘的亲生父亲也回来了,加入了两人的聊天。
 李先生说:“这小孩怕是留不得了。”
 女人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李先生问:“你们知道他经常去什么地方吗?”
 孟塘父亲回:“他经常去村外那个废弃的地方,那里之所以被废弃,据说是闹鬼。我跟他说了好几次别往那里跑,他从来不听。”
 李先生捻着胡须,“他已经被邪祟缠上了,已经到了很难根除的地步了。”
 女人声音一颤,“那这怎么办啊?”
 李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
 女人一惊,“啊?”
 孟塘父亲则是冷哼一声,“自作孽不可活,跟她那个母亲一样,跑去救溺水的小孩还把自己的命搭上。”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女人虽然不喜欢那个孩子,但还是有一点母爱,试探性地问,“如果把他送走呢?”
 “走不掉的。”李先生说,“只要他在世一天,身边的人就会接连遭遇不幸。到时候不仅是你们,还包括全村人!”
 “可是他死了就能解决了吗?”女人问。
 话音一落,屋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哭声震耳欲聋,女人连忙跑进屋子里。
 李先生对孟塘父亲说:“当然普通死法是不能破除诅咒的。必须把他送回凶兆之地。”
 “我知道了。”孟塘父亲冷淡道。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这明明只是孟家的家事,却意外走漏了风声,搞得全村人都知道了。
 “孟家老大,你们那个孩子什么时候解决掉啊?”
 “哎我就说,我家里的鸡最近总莫名其妙死掉,原来是村子里染了什么邪气。”
 “哎老姜家,据说你们那个孩子就喜欢和那个谁玩,但是这些天一直久病不起了,你们还是重视重视吧,别到时候被克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
 一时之间,全村人众说纷纭。
 姜盐家。床上的小姜盐迷迷糊糊地问爸妈,“叔叔阿姨们在说什么啊?话说这些天怎么都没看见孟塘呢。”
 姜盐爸妈愁着一张脸,“宝宝,那个孩子被送走了,以后都不会来了。”
 “唔?他去哪里了啊?”
 姜盐爸妈彼此看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只说:“没有人会陪你一辈子的,终有一天都会离开,你会遇见新的朋友。”
 “可是我就想和孟塘玩,其他孩子我都合不来。”小姜盐嘟嘟嘴。
 姜盐妈妈给小姜盐拉好被褥,拍了拍丈夫一起走出房门,走到一个姜盐听不见的角落里。
 “那孩子怎么办啊?怪可怜的。”姜盐妈妈说。
 姜盐爸爸摇了摇头,分析利弊道:“毕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去求情也无济于事啊,而且全村人都那么说,到时候再把我们家一起算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啊。”
 “哎,真是太可怜了。那个假道士也是,偏有这么多人信他。”姜盐妈妈心疼地说。
 月黑风高夜。
 一大泼人拿着火把、手电筒朝着孟塘家里走去,人影乌泱泱的,像一群行走在村里的恶鬼。
 姜盐见此一幕,立即快他们一步跑到孟塘家里,此时小孟塘还在房间里雕木偶,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注意到一窗之外正愈燃愈烈鬼火似的光。
 姜盐心中大变,迅速冲过去想叫醒小孟塘,让他快跑!
 可是他忘了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村子而言,他不过是一缕幽灵般的存在。他只能站在幕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终于完成啦。”
 小孟塘看着自己的杰作,表情既开心又傲气,如果这个房子再大一些,他一定会手舞足蹈起来的。
 “我要送给姜盐。”
 小孟塘愉悦地露出小虎牙,忽然又迷茫地摸了摸脑袋,“可是姜爸爸说姜盐生病了,不让我进去看他,那我要怎么送过去呢。”
 “算啦,明天早上偷偷溜过去吧。偷偷摸摸过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给他一个小惊喜。”
 然而,此时的小孟塘根本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今晚便是他的最后一晚了。
 “你们要做什么?”
 屋外突然吵吵闹闹的。
 “把那个小孩交出来!”门口举着火把的村民们气势汹汹地朝女人吼,火光把他们的脸照亮,露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女人试图用自己的身躯去阻拦,得来的却是村民人的嘲讽,“你又不是他的亲妈,现在装模作样干什么?平时不是你吼他最凶吗?再说了,李先生似乎是你主动请过来的吧。”
 女人试图辩解,“我只是为了我的孩子!”
 “那就更应该把他交给我们,你没听李先生说的吗?让他继续留下来,我们整个村子都会遭殃!”一个村民吼道。
 这时,孟塘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看了眼门外无数多的人,说:“让他们进来。”
 哐当——
 小孟塘的房门被人推开。
 “啊,你们干什么?”
 小孟塘被强行掳了去。
 “放开我!!”
 “爸爸,妈妈!!”
 声音歇斯底里,可惜无人回应。
 最后,小孟塘被带到了他熟悉的地方。月光、废井、槐树……还有记忆里和小姜盐玩闹时的欢声笑语。
 只可惜这一次,原本带给他快乐的地方在他人眼里却是极凶之地,而最后也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扑通——
 小孟塘被丢下了枯井里,粉身碎骨,目眦欲裂。直到呼吸断掉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树梢的乌鸦被夜里疯狂的举动惊扰了,开始各自飞窜。
 村民们完成这一举动后,毫无悔改之心,甚至还洋溢着笑脸,洋洋洒洒地回到了各自的住处。
 只有姜盐见证了这场盛大又沉默的恶行。
 怨气太深,不是鬼也被迫成了鬼。
 一团黑雾源源不断地从井里飘了出来,笼罩在村庄上空。
 夜……静了。
 后来姜盐也不知道那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窗边多了个精致的小木偶。
 一股力量把姜盐从村子里拉了回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婚房。
 姜盐还在床上坐着,孟塘就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我刚刚是……”姜盐眼里出现了迷茫。
 “你看到了什么?”孟塘声音低沉地问。
 姜盐扶着脑袋,“我看见了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我们认识。”
 “是。”孟塘看着他,眼里情绪不明。
 “我看见你死了。”
 “是。”
 “你现在是鬼。”
 “是。”
 姜盐垂了垂眼,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孟塘轻轻笑了下,“跟你没有关系。”
 姜盐抬头问:“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孟塘微微抬眼,视线放在姜盐身后的那面墙上,“变成鬼后,我开始恐吓参与过那些事的人。”
 “他们害怕、胆怯、做贼心虚。有些人选择背井离乡,有些人选择了自我了结。最终我还是成了他们口中的邪祟。我原本还想伴着你一起长大,以鬼的身份,可是我发现我一靠近你,你就生病。于是后来,我出了村子。”
 “我在各个地方流浪,可能是我怨气太重,我没法投胎,只能游转于人间。我遇见了其他和我一样的鬼魂,我和他们结识,我帮助他们完成夙愿,帮助他们超生。”
 “再后来,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了实体。变成了乞丐继续在城市里流浪。最后,我遇见了你。你把我带了回家。”
 听了孟塘的故事,姜盐感到一阵心酸,无不心痛起来。他忽然走近孟塘,抬手想要触摸孟塘,却被躲掉了。
 “你不用自责。”孟塘笑着说,“本来就不是你的错,而且我是感激你的。自从我妈、我哥死了以后,就没人喜欢我,只有你愿意一直和我玩。”
 “对了,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把你抓到这里吧。”孟塘慢慢地说,“其实我的怨早就消失了,但我的遗憾就是……没有办法一直守着你。”
 “所以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只有它替我守着你,我才能放心离开,放心去投胎。”
 姜盐眼睫一颤,张了张嘴:“就不能……不走吗?”
 “可是我是鬼啊。”孟塘忽然边笑边哭地说,“就像你那个朋友所说的,鬼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可是我讨厌道士,因为造成我死亡的真正凶手还是他们!编造谎言、煽动群众。”孟塘肩膀发抖,脸上不知何时沾满了泪水,他有些脆弱地看着姜盐,用带着苦求的声音说,“姜盐,所以别让他们杀我好不好。如果一定要选择,我想死在你的手里。”
 姜盐忽然红了眼,“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他不应该相信那个道士的。
 “不,你没有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谁都喜欢好看的皮囊,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孟塘抬头,看着天花板,赴死般地说。
 倏地,他突然僵硬住了。
 因为姜盐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都不是你的错。”
 孟塘嘴角微微一顿,“那你喜欢我吗?喜欢一个怪物吗?”
 姜盐颤抖着说:“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孟塘笑了笑,“那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啊。”
 “那好啊,我们结婚吧,刚才那次不算,因为是我强迫你的,现在再来一次吧。”
 孟塘微笑着看着他,从一旁取过红纱,重新盖在姜盐的脑袋上。
 他牵起姜盐的双手,像一个丈夫一样温柔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你的怪物老公。”
 姜盐心脏杂乱无章地跳动着,隔着一层红纱,他看着面前那张朦胧的面孔,薄唇轻启,“我愿意。”
 他好像说过很多次“我愿意了”,在梦里,对着出现在梦里的同一个人说过。
 孟塘笑了笑,俯身吻了过去,隔着一层红纱亲吻,难舍难分。
 ——如果梦醒来,你还是愿意喜欢我就好了。喜欢一个怪物,一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物。
 姜盐是在一个明亮的白色房间醒来的。
 除了他以外,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整个偌大的房间都被好几盏嵌进天花板里的灯,投射出的浓郁白光填满。四周三面墙壁是纯白色的,只有一面墙是透明的玻璃。只可惜这玻璃是单项的, 里面的人并不能看见外面。
 意识清醒过来,疼痛感也随之涌来。
 姜盐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插满了管子, 各种各样的管子,都在运行着。
 除了疑似用来输液的管子,还有几根不知用处的。姜盐的目光顺着这些不太一样的管子找去,然后发现它们正链接着一台电脑。
 这个大房间, 除了姜盐正躺着的手术台,还有一台正在运行的电脑。这电脑和网吧里的不一样,更像是实验用的高级电脑。没有主机没有电脑,所有指令似乎全靠一个半虚拟化的巨大屏幕实现。
 姜盐忍痛拔掉插在身上的所有管子,在拔出连接着电脑的那几根时, 他没有注意到, 电脑某个地方亮了一下。
 这是哪儿?
 身体上的疼痛渐渐消去了, 脑袋里的某个神经却不安分了。姜盐用手锤了锤头, 他觉得里面很乱, 所有神经都挤在了一团, 完全无法理智思考。
 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盐缓缓地蹲了下去,蹲在手术台旁边,抱着脑袋痛苦地想。
 蓦地, 记忆里有根弦渐渐清晰了起来。
 在这里醒来之前, 他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他总被一些奇怪的生物纠缠着,还被迫与他们结合。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肚子一点点变大, 无数奇怪的小生物争先恐后从肚子里冒出来,还黏糊糊地叫着他“妈妈”。
 真是疯了。
 姜盐揉了把额前的碎发, 他这时才想起来审视自己。低头一看,不出意外,身上套着病号服,却是赤裸着脚,白皙脆弱的脚踝被灯光映照得更加纤柔。
 他是为什么会做那样荒唐的梦啊。
 姜盐感到十分不解,突然间,他把目光转向了身后还在运行的电脑,最终他把梦来源的罪魁祸首全部转移到了电脑上面,包括他现在出现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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