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亚蒂已经尝试自杀不知道多少次了。按理来说,人只要铁了心想死,也不是件难事,偏偏他又希望能够有“完整的尸体”。这样一来,依照他的基因等级,就算把他甩到黑洞里,他都能满地乱爬。
“那可真是难办了。”我感叹道。
莫亚蒂也说对啊,真难办。
说完,我和他都安静了下去。他半敛着眼,看我拿扳手给家政机器人做心脏搭桥手术。
春雨下个不停,酥酥麻麻地落在院子的泥土里。屋檐积攒了水,有一滴没一滴地落,溅在木地板边缘。
忽然,莫亚蒂打了一个喷嚏,他用面纸擦擦鼻子,鼻尖瞬间又变得红通通的了。
“你的感冒还没好,”我拧好最后一颗螺丝,“想死或者是想干别的什么事,都等感冒好了再去做吧。”
莫亚蒂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靠着柱子笑,一边笑还一边咳嗽。
莫亚蒂的风寒就是挤不干净的鼻涕虫,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完。他说是没喝酒所以才好这么慢的,我觉得他纯粹是自作孽,谁叫他以前这么亏空身体的?
我问他笑什么。
他说前年他要去自杀之前,我在信里也是这么说的。“今年秋天的红薯难得这么甜,把红薯吃了再去死吧。”他把我写的内容念了出来。
“那你吃了吗?”我问他。
“吃了啊。”他回答说,“前年的整个秋天我都在吃红薯——结果每天晚上都放屁,我的金主就把我甩了。”
这有点儿太惨了,我怜爱地摸了一把他的狗头。
“很过分对吧?”莫亚蒂顺势倒在我身上,他的头枕在我的肩膀上说,“我都没有把屁闷在被窝,再把他按在被子里。也没有在他口我的时候,故意让他吃屁。”
我,“……”
我一把薅开他,“不要说这种屁事给我听啊混蛋!”
被我薅开的莫亚蒂躺在地板上笑,他灰白的长发在地板上铺开,如同一朵张牙舞爪盛开的花,浴衣的下摆被他的腿掀,露出雪白的大腿,他稍微侧着身,私密之地在布料里隐隐约约……
我瞅了一眼就知道不对的地方,顿时大怒,“莫亚蒂!你又没穿内裤!”
莫亚蒂哼哼唧唧,懒懒散散地说他就是不喜欢穿。
“保暖啊保暖!你这样会宫寒的,宫寒可是一生之敌啊!”我痛心疾首。
莫亚蒂缓缓地瞥向我,告诉我他并没有子宫。
我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你的肠胃会着凉,肠胃一旦着凉,你就会窜稀!”
莫亚蒂不满地啧了一声,“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中了裤衩子飞飞术。”他侧躺在地板上,一手撑起脑袋,理所当然地胡说八道,“只要是穿在我身上的裤衩都会飞。”
我呵呵一笑,随即对着他的下体大喊“破——”,这个邪恶的术就这样被我破解了。我手疾眼快,压住还懵逼的莫亚蒂,麻溜地把四角内裤往他两条腿上套,“看我裤衩子穿穿术!给老子穿条裤衩子吧你!”
莫亚蒂挣扎着想跑,他简直就像是案板上奋力一搏的鱼,滑不溜秋的好几次都差点逃脱我的钳制。内裤都到他膝盖了,他也不放弃。
无奈之下,我干脆一屁股坐他脸上,威胁他说再动就给他吃屁,这一下他总算安静了。他整个人呈L型,腿就扛在我肩上,一动也不动,任由我拽着内裤,势如破竹地往他的屁股冲。
最终印着小马宝莉和飞天女警的粉红内裤,完好无损地套在了他的屁股上。我从莫亚蒂身上起来,他被蹂躏了似的,表情一片空白。
穿内裤对他的打击就这么大吗!
我对此匪夷所思。
但当我看见他屁股上变形的小马宝莉,我还是心虚了一秒,随后虚情假意地安慰他,“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你型号这么大,就只剩下这种联名款还有你能穿的了……反正都是穿里面,除了你和我没人会知道你穿的是这种内裤啦!”
莫亚蒂依旧一脸呆滞。
管他的,反正把内裤给他套上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地板上,我裤子一提,抹嘴走人。
直到今年的冬天结束,我和莫亚蒂都没再吵过架了。
貌似上次我把桌子拍碎吓到了他,莫亚蒂这段时间都安分守己,人模狗样的。就在我以为这份和平能在春天持续下去时,现实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大耳巴子。
莫亚蒂把院子里的梧桐树给烧了。
第二天大早,我一醒来就看见光秃秃的、只剩下主树干的树桩——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杀进莫亚蒂的房间,怒气冲冲地质问这个逼发什么疯,“莫亚蒂!你烧树干嘛!?”
莫亚蒂躺在被窝里,像一条笔挺的咸鱼,他的眼睛向下,看着门口的我什么都没说。
“你到底怎么了?”我皱着眉靠近他,问他,“你烧树做什么?!”
就在这时,我闻见一种夹杂着血腥气的糊味,我看着莫亚蒂身上盖着的五六床被子,我突然意识到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艹!你疯了吗!!”
我掀开被子,不出所料——
莫亚蒂有半边身体都被烧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他完全没有处理身上的溃烂,血浸着一排排水泡破后的脓液,在暗红的血痂间淌着,这些大面积的烧伤的皮肤,再晚些都要长虫了。他却对此一派冷漠,用一种没有情绪的目光看着我,眼睫轻颤,仿佛在遗憾,‘被发现了啊……’
他昨晚不是想烧院子的梧桐树,而是想要自焚。
明白了这一点,我眼前一黑,险些摔倒。等我稳住,我的耳朵还嗡嗡地响。如果我有高血压,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被气得脑溢血了。
“你他妈的到底想做什么啊莫亚蒂!”我也不管莫亚蒂痛不痛了,直接把急救箱里的创伤药粉都倒在他身上,“你不是说不管怎么死都要有完完整整的尸体吗?”
不管他被痛得脸色如何煞白,我依旧毫不留情地给他上药。我真的觉得我这几十年来没生的气,都要在莫亚蒂这儿撒完了。
任凭我如何念叨,莫亚蒂都没说话,他只是不吭声地看着我,和死了一样。
但我知道他正在观察我。
莫亚蒂总是喜欢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来看我是什么反应。哪怕现在都六十六岁了,也没有戒掉这个习惯。
果然,静默了许久后,他又开口说了那句话——
“讨厌我吧,”他说,每一次他把我气得跳脚时,他都会像眼前这一次,和我说,“反正我就没有喜欢过我自己。”
我听到他说这句话,火气倏的一下就消了。
有时,我觉得莫亚蒂就是只猫,不论你对他有多好,他都会打碎你最爱的那个花瓶,来测试你的喜欢是真是假。
我和他这个傻比生什么气呢?他就是个缺心眼,还比我小两岁。我停下手上的动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要是讨厌你,那我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该讨厌你了,”我说,“还会轮到现在?”
莫亚蒂安静地望着我,那双深蓝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有因药物发作的疼痛而凝结的一层脆弱、剔透的水雾。
我看见他转过头,面对着我,无血色的唇瓣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话。
我凑近他,听见他的声音,“我没有想这么死掉。”
他说,“晚上很冷,睡不着,没有酒,我想暖和一点。”
刹那间,我再次怒火中烧,一拳头狠狠砸向地板,“你冷你钻我被窝啊!我他妈一天到晚热得要死,睡觉都只盖肚子!你这个小逼孙子!你玩什么火!”
莫亚蒂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他的肩头耸动,因为扯到烧伤的皮肤,又痛得他倒抽气。
我一边骂他活该,一边问他笑什么。
他只摇头,什么都不说。
在给自己找罪受这方面,莫亚蒂可谓是出类拔萃。
继拖拖拉拉总是好不了的感冒后,莫亚蒂喜提半边身体的严重烧伤。
他体质好,加上处理得快,倒是没有感染,伤口都已经开始结痂。有的地方只是结了一层膜,有的地方黑色的痂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掉落,露出下面新长的肉。原本光洁的皮肤变得坑坑洼洼,我每次给他上药都不免揪心他的前途,“你这样子,真的还能吃得上软饭吗?”
莫亚蒂对此接受良好,“无所谓,大不了去电话sex。”
“啥是电话sex?”我一脸茫然。
莫亚蒂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这都没玩过?你好土。”说完,他三言两语给我解释了一番,总的来说,就是通过电话给对面的人传达指令,以此这样那样。
我恍然大悟,“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不以为意,“我年轻的时候也玩过啊。”
莫亚蒂瞥向我,他挑了挑眉,“和谁?”
我自信满满地说当然是和我的第二任前夫。
我的第二任前夫是一位心理医生,他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和他结婚期间,我们总是会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可能,譬如游泳时啪啪啪到底是冷是热……自然,我们也涉足了这方面的领域。
可惜我不太适合这种玩法。每次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让我这样那样的时候,我总喜欢摸鱼。仗着他看不到,嗯嗯嗷嗷哦哦地敷衍他,实则在打游戏。实在不行就站着撒尿,噼里啪啦的水声总能应付过去。
听我说完我的经历,莫亚蒂扭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他似乎是想忍住的,还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不能笑得太猛,太猛的话尚未愈合的纤薄肌肤就会龟裂,可是即便是用手捂住了嘴,也阻止不了他耸动的肩头。
“可恶啊!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恼羞成怒,“难道我的经历还不足以说明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吗?”
“确实是专家,”莫亚蒂笑了老半天才停下来。
他看向我,不停歇的笑给他深蓝的眼蒙了层波光,“那请问这位专家,要不要和我试试?”
我十动然拒,表示对这玩意儿过敏。
笑闹完了,我帮莫亚蒂从床上坐起来,现在是烧伤后的第十天,他已经可以进行最简单的移动了。
说到底,莫亚蒂自焚的行为还是震撼到了我,我决定暂时解除他的戒酒令,陪他去一趟酒吧,让他喝到他不惜自焚也要喝的酒。
“都说了不是自焚!谁自杀会选择自焚这么痛苦的死法啊?”莫亚蒂哼哼唧唧。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没好气地把莫亚蒂抱到他的宝座上。
为了莫亚蒂,我斥巨资购买了这辆轮椅自行车。顾名思义,这辆车前面是轮椅,后面是自行车,轮椅的把手就是自行车的方向盘,非常符合老年人的需求。
但莫亚蒂不仅不对我感恩戴德,还颇为嫌弃我的轮椅自行车,“好土。”他鄙夷道,“你怎么这么土?跟个乡下老头似的。”
“真是抱歉啊,我就是个乡下老头而已。”我面无表情地说。
莫亚蒂拒绝让他尊贵的臀落在椅子上,我把他抱上轮椅时,他还几番挣扎,跟泥鳅似的扭来扭去。我又气又急,要他别动,伤口还没好利索!结果他扭得更欢了,就差没有在半空中劈叉了——最后是我揍了他屁股,他才老老实实坐上去。
初春时分,户外的温度还没完全升上去,首都星的恒温调节系统却已经停止了。
莫亚蒂记恨我揍他屁股的事情,出发开始就臭着脸,不肯理我。直到我坚持不懈地对他嘘寒问暖,他的脸色才好转。
他悠闲地坐在前面,大腿上盖着驼色的格子毯子,手里捏着我在路上给他买的转风车,欣赏风车在我的努力下如何转悠。我吭哧吭吃地在后面卖力地蹬车。爬上一段上坡,我累得满头大汗,冲到一处下坡,我捏刹车捏得肝肠寸断。
天煞的贼老天!你下屌艹死我吧!真是一点儿天理都没有了!我又出钱又出力,还得出嘴来哄人。果然,alpha还是只有挂在墙上才会老实。心疼alpha,是每一个omega不幸的开始。
不过,看莫亚蒂坐在轮椅里鼓起脸吹对风车吹,我也还是觉得挺值的。这段时间在家里躺太久,他整个人又颓废又自闭,难得见他这么放松自在的样子。
这么一想,莫亚蒂完全就是一只鸡掰猫,会打碎你喜欢的花瓶气死你,会趁你不注意就站在高楼窗边吓死你。不仅如此,它还要晒太阳,要出门玩儿,要吃自己最喜欢的小零食(酒),不满足它,它就会把尾巴咬秃噜皮。
我和莫亚蒂一边闲聊一边赶路,预计能在天黑以前抵达最近的酒吧。
为什么人会自杀?
聊到这个人类学上至今还未破译的难题,莫亚蒂只是想了一会儿就告诉我答案,“赌气吧,”他很轻率地说,“我也不清楚,应该是赌气吧?”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总是说自杀是废物才做的事、喝酒是废物才做的事、性是废物才做的事……他们口中的废物是那么多,那么精彩,”莫亚蒂说,“所以,我决定我的后半生,都要做一个废物。”
“想小孩子叛逆赌气一样,不是吗?”莫亚蒂问我。
我点头,“简直是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
莫亚蒂轻笑,他也承认,“确实,”他说,“从青年时代开始,我就一直在过极端的生活。”
莫亚蒂总是这样,拒绝深入地剖露自己。但我想,这与他婴儿时期的经历相关。
在莫亚蒂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时,就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实验室的研究员总是在他的营养皿前死去,那些在半空晃荡不停的脚,那些人死前发出的细碎呻吟,都被他的超忆症记录了下来。
这些死亡成为了他生命的图像,成为了他的生的一部分。哪怕他曝光于最灿烂无暇的生命光辉之下,死的阴翳依旧如影随形。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莫亚蒂不置可否地回答我,“可能吧。”
他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完后便盯着手里转悠的四角风车,和我说起别的,“要是人可以不长大就好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为什么,他又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长大还是不行,不长大就做不了爱,”他说,“应该说——要是一直生病就好了。”
“为什么这样觉得?”
“每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不是很好吗?”莫亚蒂说。
“一点儿也不好,”我说,“一直生病的话,你每天都会擤鼻涕。想象一下整个屋子里都是裹着黏糊糊鼻涕的卫生纸,太让人难受了!”
莫亚蒂深思熟虑一番后对我表示了赞同,“说得也对,那再改一改——改成‘要是一直都醉醺醺的就好了’。”
“那更不好,”我说,“一直醉醺醺的,连勃起都做不到!”
“那还是要前面那个吧,”莫亚蒂摆出那副我熟悉的人渣嘴脸,“还是‘要是一直生病就好了’吧!这样的话,姜冻冬你就会被我一直奴役,为我鞍前马后,还会把我的鼻涕纸都扫干净。”
“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啊。”我感叹道。
“承让承让。”莫亚蒂恬不知耻。
骑了俩小时左右,我们经过了一条狭长的海边堤坝,堤坝左右两边都是碧蓝的海,海下时不时有快速列车呼呼驶过,直达距离我们五十万千米的星球。
行到堤坝的中间,一只巨大的粉色水母从海下浮现。它实在是太大了,大得霸占了整片海域,而我们不过是它身上的一叶扁舟。
它悠悠地漂浮着,从我的左手边向右手边游去,我正想拍莫亚蒂肩膀大叫,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他的脑袋偏向一边,风车被他无力地捏在指间,抵在他的下巴,停止了转动。几缕灰白的长发从垂下,遮住他的小半张脸。海的波光在他的脸上浮动,细小的绒毛都被照得闪闪发亮。
我看见他垂在方格毯子上的手,手心向上,手里像是握着一朵花,五指绻绻。冷白的肌肤下,他手腕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直蜿蜒到手肘的位置——那是他烧伤的开始。莫亚蒂睡得很香,脸颊的尖尖上还带了些红晕。
粉色的巨型水母从底下的海徐徐游走,赤黄的太阳就在眼前,灰色的中央星星球跟在身后。初春的风还有凉意,四周寂静无声,我无比清醒地感知到此时此刻正做地事:我正骑着车,在黄昏来临前一小时,载着昏睡的莫亚蒂去喝酒。在这一刻的时光里,我忽然觉得挺好的。
‘要是可以一直生病就好了。’从海边堤坝离开,我想起莫亚蒂刚刚说的话。
或许每一个自杀的人,都不是渴求死亡,而是不想出生。
第12章 红薯不是唯一的主食(三)
和我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莫亚蒂爱喝的依旧是只加了冰球的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