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这么简单。”我说,“我七八岁的梦想要远大很多。那个时候我想当星际海盗,看到什么漂亮就抢什么。”
六十多年前,战争尚未开始,人类对十维宇宙和其它星系保持着持续的热枕与好奇,探险队层出不穷,冒险家这个高危职业仍在蓬勃发展,而星际海盗,即是指有抢夺行为的冒险家,我的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裴可之问。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几圈滚,才回忆出个大概,“记不清了。好像是当时很喜欢一个电影明星,但是他结婚了,我想把他抢回来当老婆。”
裴可之感慨,“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枭雄之姿。”
“哪有啦!”我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害羞道,“没有这么厉害的嘛。”
“这么说,你小时候还是有同性恋倾向的。”裴可之说,带着一种学术探讨的态度。
“也不算吧?”我说,我感觉我小时候并无这些想法,也无意去给自己贴上标签,“我小时候只是喜欢什么,就要去占有什么。”
裴可之追问,“跟现在的你完全相反呢。是什么改变了你?你现在的性格底色里完全没有这一点。”
似乎是曾经互为医患的关系,我和裴可之的聊天总会无意识地转向对自我的剖析和倾诉,不过我不排斥在他面前拆分自己就是了。
我仔细回想我的童年,去探究那些年轻时我不愿正视或承认的情感以及影响,“也许是我父母的死亡吧。他们的突然离世让我意识到人在宇宙面前是渺小无力的。”我答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占有、控制呢?生命和爱都应该自由地流淌。”
“死亡啊……”我听见裴可之叹了口气,“的确会是一个撼动人的经历。”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着蟋蟀的簌簌声和青蛙的呱呱声。
裴可之正在南边环道的一颗原始星球上,这颗星球全年日照充值,地表河流众多,雨林密布,毒虫和猛兽无处不在,每天傍晚都会笼罩着纯白的瘴气。他向我承诺会搭上三天后途径这颗星球的公共飞船,并且会在一个星期内出现在我的眼前。
“即便我知道,你想见我只是为了吃我做的饭,”裴可之说,“但我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我从床上坐起身,美滋滋地在日历上勾画出最早能吃到柿叶鲑鱼饭团的日子——真好,要是裴可之以最快速度,三天后到了我家里,那我在这周日就能吃到!
裴可之的笑音从终端传来时,化为了细细密密的震颤。
他来这种环境严酷的星球当然不是为了度假,而是为了寻找一种蛇。一种通体漆黑,顶有金环的蛇。
传说这样的蛇是圣人的守护者,只要找到它,便能见到圣人。这个蛇没有任何图像,和被报道的踪迹,只有剪短的描述与Ouroboros的称呼。但自我认识裴可之起,他便在寻找它。
裴可之对此解释是他想要明白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蛇。
“那你呢?你小时想做什么?”我问他。
“你知道的,我的那个家庭——”裴可之拖长了声音,“我那个时候还活在父母的规划里面。他们想要我成为人神。”
裴可之出身于一个极古老又极古怪的贵族家族,裴家。
往上追溯,裴家比谢家和我的老师卡玛佐兹家还久远。尽管如此,裴家族世代都隐居于世袭的偏僻星球上,从不参与任何权力活动,依靠家族的香水产业和领地上的几颗小星球的税收积累财富。裴家的兴趣,而是在‘成为神’这件事上。
在人类文明发展了千万年,终于升高到与曾经的造物主平起平坐的维度后;在人类已然揭开了曾被旧人类称为信仰,视为永恒与完美的神,即是虫族后,裴家依旧信奉神。
当然,他们信奉的已然不是会被人类拳打脚踢的虫族,而是只存在于野史和传说里的以人类的身份诞生,最终却进化成高纬生物的人神。
‘其实说信仰也不对,他们只是坚定地相信着人神的存在,’裴可之这样告诉过我,‘只要找到Ouroboros,由它带领着见到圣人,便能够知道成为高纬生物——人神的办法。’
裴可之从出生开始,就被教育他的一生都是在成为神。
或者说,裴家的每个人都在为成为神而努力。为此,在裴可之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的母亲带来了一种来自于边缘星球的独特浆果,果子通体紫红,有成人脑袋的大小。她兴奋地告诉族人,这是她找到的Ouroboros啃食过的果子,只要服下,就可以成为神。
于是,在裴可之八岁的宴会上,所有人都肃穆庄重地坐在长桌前。裴可之看着他的母亲郑重地用雪水洗净双手,接着举起银色的刀,平均地将果实分为七份。
裴可之坐在最上面的长椅,晃着尚不能触到地下的腿,静静地目睹一切发生。
八岁的他平静地看着他的亲人们陷入果实带来的幻觉。他们有的状若癫狂,想尽办法剥开自己的肌肤,有的呆滞机械,一遍又一遍地用头撞着墙。
还有的——他的母亲,在放声唱歌,一曲曲地唱。金色地阳光自屋顶的玻璃倾泻而下,如同天国的福音笼罩着她。他的母亲像是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娃娃,卖力地歌唱,直到将脏器都咳出来,咳血而亡。
每一个都吃下了果子的人都死了。这场狂乱的宴会上,只有裴可之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而是他知道这个果子剧毒,他只舔了一口。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惊诧地询问他。
‘他们不会相信我,’他说,说完,他垂下眼,向我坦白,‘那个时候,比起他们可能会死亡的危险,我更好奇是不是吃了,就可以成为神。’
很残酷的话,但又很真实,我想。八岁的裴可之又懂得什么呢?八岁,还只是孩子的年龄,连死亡和游戏都分不清。这种年岁的孩子会天真地捡起落在地上的蝉,带它去阴凉的地方避暑;也会残忍地观察它,观察它如何缓慢地在掌心里闷死。
或许那时,八岁的裴可之并不知道他安静的旁观意味着什么。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成为了大人。
“那你这次有找到Ouroboros吗?”我问他。
他回答,“没有哦。”
“好吧,”我遗憾道,“要是找到了能带给我看看吗?”
他又笑了起来,“好啊,”他很温柔地答复我,“找到了的话,一定会给你看。”
虽然裴可之从来都不说,但我很清楚,迄今为止,他都不明白,他的亲人们究竟是成为了神,还是死去了。他想要找到那条名为Ouroboros的蛇,想要询问圣人,从圣人那里得到答案。
裴可之出现在秋天的第一场暴雨后。
那时正值清晨,我出门吃了碗馄饨才回来,站在门口,就看见一溜瘦长的黑影从远处的拱桥上走下来。
裴可之穿着黑色的风衣,套了件灰鼠细纹的长斗篷,雨水从领口滚落而下,闪闪发亮,仿佛他是某种神秘教派的传教士。
他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咔嚓咔嚓地向我走来。帽沿下的黑暗里,裴可之的神色模糊,只能看见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冰蓝色的瞳仁吸收了所有的光线,格外明亮。
体察到我的视线,裴可之偏头,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立即笑了起来,朝我挥手,向我跑来。途中兜帽落下,露出他的卷发。
我一边开门,一边招呼他进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怎么什么消息都不回?”我抱怨道,裴可之站到我身边,我嗅到股水汽,想也没想就问,“被石沉大海了?”
本来上次电话裴可之答应我说会在七天内出现的,但一向遵守承诺的他居然爽约了。这两天我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怎么都联系定位不了。我是真担心他玩脱了,命丧原始星球,都想好今天下午去一趟军区,用定位器找人。
“我确实沉大海里去了,”裴可之点头,就在我惊讶地想问他更多时,他又笑眯眯地解释,“但那是为了打条鲑鱼回来。”
说着,他左手掀开厚厚的斗篷,右手正提着一条比我小腿还长的鲑鱼,鱼的嘴巴用一根铁丝叼着,眼睛瞪的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它也没想明白,千百年过去,为什么人类连性别都进化了,却还没进化掉对它的食欲,甚至不惜跑到深海去打它。
“哇!”
我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大条鲑鱼,当场惊呼。
“很大吧?”裴可之递给我,“路过海域的时候打的。”
鲑鱼出乎意料的沉,足足有三十多斤。鱼新鲜得紧,还飘着海水特有的清晰与咸湿。我抱着鱼,当场露出贪得无厌的小人嘴脸,“你干嘛不再打一条?”
裴可之微笑,“因为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吃这条鱼,没有打你的份。”
我疑惑,“那我吃什么?”
他大言不惭,“你看着我吃。”
我花了两秒思考该怎么把手里的鲑鱼占为己有,并把这个逼赶出去。
“好吧好吧,”见我表情越来越阴暗,裴可之笑着摊手,“现在的新规定,为了保护生态,每个人只能打一条,这是我找到的最大的了。”
这还差不多。
我开心地提溜着这条白捡的鲑鱼,往厨房走去,“那我们怎么吃?”
屋内开了温度恒定系统,裴可之正解开斗篷和风衣,随手将他们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你不是要吃柿叶饭团吗?一面儿的鱼拿来做饭团,一面儿的鱼拿来做刺身正好。”他说。不出意外,他里面穿的是依旧是黑色,黑色的高领针织衫,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只在裴可之身上见过黑白灰,黑色尤其多。
这些衣服的质感和品质是有的,但每每见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里,我总隐约感到沉重的阴翳,那是死亡的气味,他将它批在了肩上。这种感觉唯有他在医院坐诊,穿着白大褂,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才能消弱几分。
屋内的布局、家具,自我三十九岁和裴可之一起购入这间房子时就再也没动过。现在我住进来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添了个鱼缸。裴可之打了声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奔向盥洗室冲澡。我则是依照他的指示,将鲑鱼送进冷柜里冻住。
冲完热水澡出来,裴可之擦着头发,往客房瞥了两眼,“有客人住过?”
我正把上次陈丹又给来的高档饼干摆在盘子里,“我那个侄儿,姚乐菜,住了段时间,”我说,“他考试去了,上个月才走。”
裴可之点点头,又问,“什么考试?”
“军校统考,就是那个要面向大众直播的野外求生。”
“那个考试啊,”他又点头,“以前还请很多精神医生去做评估。”
我抬起眼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说,“就和那些被滥用的情绪抑制器一样。”
裴可之跪坐在我的身旁,他对甜食兴趣不大,只端起杯子喝了喝热茶。
谈到这个问题,我叹了口气,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监管局写邮件,为的就是这件事儿,“明年年初会有一个加强精神类医疗器械申请审核的提案,解决还需要循序渐进,但至少能改善一下这个问题。”
他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别的,“精神疗养院那边说你最近有去过?”
我并不隐瞒,“陪小缘一起去的啦。”
”奚子缘?“裴可之向我确认。
我说对。
裴可之放下半湿的毛巾,将灰色的卷发拨到一边的肩膀上,他望着姜冻冬,垂着眼,他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我总觉得他的话……更像是那些有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的病人。”他说,依旧是那种带着不偏不倚的学术口吻,以此佐证他绝无私心,“要我来形容的话,他是野兽,他的一切社会化行为都是伪装。”
说完,裴可之细细观察姜冻冬的表情,姜冻冬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这么反问他。
裴可之笑了笑,“直觉吧,你知道的,我学的最好的是宗教与犯罪心理。他让我很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
姜冻冬显然不喜欢‘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这种表述,也不喜欢就这么给人贴上标签,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可是刑警的骨干队员诶,前段时间还升职了。”
“他是刑警和他有潜在的罪犯气质不冲突。”
“可他至少没有走上那条路,不是吗?”姜冻冬说,他望向他,带上了严肃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的姜冻冬总有不容冒犯的严厉。
裴可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知道,他不能再纠着这一点不放了。
看上去嬉皮笑脸,爱打闹玩笑的姜冻冬,在涉及一些底线的话题上总是格外强势。也只有在这种时刻。裴可之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姜冻冬性格里强硬的一面。
“你很维护他。”裴可之巧妙地转移话题。
姜冻冬没有否认,“他还没有犯过错,并且一直都在努力不是吗?他在变得更好。”
裴可之笑了笑,他不语,只是又含下一口茶,任由温热的苦涩在他的口腔流淌。
聊到这儿,又下起了雨。
今年秋天的雨淅淅沥沥的,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怎么也下不干净。雨水打在梧桐树下的鱼缸里,不多时就浅浅地汇成了一层。
裴可之注意到了这个足以容下一个成年人躺下的水族箱,问姜冻冬怎么不往里面养鱼。
“没找到合心意的。”姜冻冬答道。
“你要哪种?”
“要能会仰泳,又会鼓掌的鱼。”
裴可之说,“听起来不像某种鱼,倒像是某条特定的鱼。”
姜冻冬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里,在了解姜冻冬这件事上,大概鲜少有人会超过裴可之。更稀奇的是,这种了解还是建立在裴可之不完全知道姜冻冬的人生上。
或许这是他的天赋,姜冻冬想,了解他人的天赋。
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伴随吹进屋里的风,气氛舒缓了下来。裴可之接着轻声说,“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你究竟是温柔还是冷酷。”
他直视姜冻冬的眼睛,仿若要看清他最真实的想法,“你像一个救世主,总想让周围的人变好——你周围的人也的确都会朝那个‘好’的方向发展。你明知道大多数人在‘变好’的这条路上注定备受磨难,可是,你认为这样的磨难会使人成长,所以反倒会将对方推向那场痛苦里。”
恰恰就是那些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死亡的深渊。
裴可之不相信姜冻冬会不明白这一点。
好比抑郁类的心理疾病,危险的从来不是晚期,而是中期。不管是无法控制的滑落时期,还是逐渐好转的攀爬阶段,都是最困难的。
美好的愿景与期待如同五彩缤纷的蝴蝶,在气流间翩翩起舞。然而,患者却处于风暴眼,痛苦席卷他们,风撕碎了所有的色彩和生命,世界一片灰暗,蝴蝶走向死亡。
裴可之等待姜冻冬的回答。
他原以为姜冻冬会否认,或者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没有做那个将人推向痛苦的推手。
可姜冻冬却问裴可之,“你不愿意吗?”
裴可之愣了一下,笑容从他的脸庞上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沉于思考的冷漠和平静。
许久,他想清楚了,他说,“我愿意。”
在姜冻冬持续的注视下,裴可之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他笑着摇头,“就像我以前说的,你总是能控制一切,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发展。”
这一次,姜冻冬却找到了能够反驳他的话。“你说的控制的这点,我想了很久,我不觉得我周围人的改变是源于我的控制。”
“我觉得,每一个想要变好的人,他们的动力是源于自己,源于他自己想要成为完整的人的期望。我在其中做的,不过是扮演一个榜样。”
“裴可之,不是我控制人们,让人们变好,”姜冻冬认真地对裴可之说,“是人们,包括你,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雨越下越大,不多时,水族箱就积了快三分之一的水。裴可之望着和他只有一桌之隔的姜冻冬,忽然感知到,在和他分开的这小段时间里,姜冻冬的灵魂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强大了。
肃穆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发生,但看见姜冻冬嘴边细小的饼干屑,和满脸‘对吧,我说的对吧?’小得意的表情,裴可之又失笑。
“你是对的,冻冬。”裴可之说。
我搬走压在木桶上的石头,裴可之依次将里面的饭团拿出来。
他手上解开捆绑柿叶的棉线,嘴上对我说,“明明操作这么简单,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会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