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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再长大些,裴可之对于他所处的家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的母亲在家族中扮演着核心又边缘化的角色。
核心是源于她的丈夫是裴家的族长,但她的爱人是神。她是神在人间的情人。边缘则是族人对母亲声称自己与神相爱不以为然,将母亲贴上‘疯癫’的标签;又因母亲偶尔会搬出‘神’,传达神的谕旨,不敢不听。
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对待疯女人的方式对待母亲,没有人关心她的尖叫,还把她的歇斯底里比作欲求不满的喷火恐龙,哈哈大笑。
只有在母亲换上一种平静温柔的表情,轻快地告诉族人,她从神那儿得到了有关圣人的新消息时,他们才会正视她,甚至过度正视,将她捧上神坛,奉为圣女。
或许是童年时坚信自己是神的孩子,裴可之对神没有敬畏。在没有人胆敢对神有半句不敬的裴家,他对神并无虔诚与尊重,只拿神当作素未谋面的父亲。
裴可之被放在了非人非神的第三视角,以观察者的身份目睹人类,目睹族人们群魔乱舞,他们奇形怪状的影子交汇在他的脚下,他遥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在群山之巅俯瞰生命。
大概也就是那时起,人在裴可之的定义里便是玩具。一个他想要去解剖,去观察的玩具。
裴可之怀疑过母亲是否撒谎,借着神的由头胡言乱语。
母亲对此没有直接回答。她露出神秘的笑容,‘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本想探究。但他的生日宴会开席了,叔叔高声呼唤裴可之的名字,要他坐到最高的椅子上。裴可之只能与被分配到角落位置的母亲分开,等结束了,再和母亲交流。
然而,最后的晚餐开宴,这句话成为了母亲对裴可之最后说的话。
裴可之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浑身赤裸地躺在灰色的大理石上,她的尸体横陈,披着薄纱似的月光。治安员为她盖上布,她的脸缓缓消失在洁白的色彩里,死不瞑目的双眼笔直地看向头顶的天空。
一个beta捂住裴可之的眼睛,不忍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有人为裴可之披上毛毯,有人把手中的热可可递给裴可之。他们轻声细语地安慰这个在一天内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以为这只是食物中毒引发的灭门惨剧。
没人知道的是,裴可之并不在意。
一批玩具坏掉了,换了就好。
这种他者的视角影响了裴可之的潜意识世界。
哪怕很多年以后,裴可之接触到了更多和神以外的知识,明白过去族人们乐此不疲的饭后甜点上那些猩红色的颗粒是能够麻痹人的神经,使之产生幻觉的药物;明白默室外深色的植物是这种药物的催化剂;明白他无法见到神,不是由于他是神的孩子,而是他天生对此药物免疫。他依旧保持着站在云端,第三视角观察者的身份。
这样的身份没什么不好的。
它赋予裴可之能够更全面、更透彻地去剖析人,赋予裴可之将灵魂解构的能力。他将每一个向他咨询的病人细细拆分,如将经络从叶片中完美剥离的标本家,放在阳光下细细观赏。
走上心理师这条路,不仅源于这样独特的能力,也源于裴可之的母亲。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母亲。那个同时被打上“疯癫”与“神圣”标签的omega。
直至她去世后的很多年,裴可之拿到学位证书,再次回到阔别许久的裴家族地,他才拼凑出她的故事。

D2013年的夏天,裴可之回到了家族星球。
人类消失后的第十七年,裴家的家族星球草木疯长,野林丛生,绿色吞噬几乎吞噬了整颗星球。
登陆港口,通过身份验证,裴可之沿着记忆中通向主宅的道路走,黑色风衣的衣角被风吹起,他像一抹死亡的影子,独自徜徉在空无一人的星球上。
这次回来,裴可之的目的性很强——他要去了解母亲,去完成属于他的自我探索。
‘你长了一张没有过去的脸。你需要自我探索。在这之前,你做不了心理咨询师这一行。’学院的老院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年迈的老人在毕业合影时,为裴可之指了一条明路,‘没有分析过母亲的人无法成为心理咨询师,因为他连最基本的自我探索的课题都没完成。去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吧。’
裴可之在池塘边盘腿坐下,一簇鱼正在水中川游。
回到家的一个多月里,裴可之把记忆里的路通通走了个遍,主屋、默室、母亲和他的家、其他族亲的宅院……他肆无忌惮地闯进曾经长辈的居所,翻阅他们的辛秘。
裴可之随手划着手边的屏幕,密密麻麻的字和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出现在眼前。他很聪明,如同无数情感世界的天才那样,他精于精神分析和逻辑推理,擅长解读人性和故事,并将此串联起来,寻找它们内部的因果。
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息,他知道了有关自己母亲的故事——
裴可之知道了他的免疫基因原来是继承自她;知道了她有一对早亡的父母和饱受欺凌和排挤的童年;知道了她爱上了唯一友善待她,会把她偷偷藏进大衣里带她去礼堂吃点心的邻家哥哥。
他知道了这个哥哥罔顾她的拒绝和尖叫,借口醉酒闯进她的卧室强奸了她,又成为了她的丈夫;知道了在她怀孕后,她试图与自己的丈夫和解,说服自己那场强奸并非强奸,而只是年轻人的冲动时,她听见了丈夫的父亲询问丈夫,‘多久才能不用安眠药?真想在你老婆醒着的时候搞搞她。’他的丈夫温柔地回答,‘她胆子太小了,趁她睡着多搞几次再看她能不能适应吧。’
在她死后的第十七年,裴可之知道了她二十多岁时崩溃了五次,反抗了五次,自杀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幻想过去她憧憬的那个会骑着车载她去后山采野花的邻家哥哥,而非是强奸她且协助他人强奸她的丈夫。
她臆想出一个远在天边的爱人,这个爱人强大、神秘、降临在她丈夫的身体里,但又因不可抗拒的力量消失。这个爱人——她无比确信——就是神。
‘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的母亲总是这么说。
年幼的裴可之对此深信不疑,以为母亲和神真的是恋人。如今的他已经能推断出母亲口中所谓的‘与神做爱’,每一次母亲所描述的在祈祷中见到的自己与神做爱的场景,其实是过去她被强奸的记忆的闪现。
她一遍遍回忆着这些她想要遗忘的耻辱记忆,最终,她真的遗忘了——她忘记了强奸,只以为这是与神做爱。她甚至从中获得了性高潮。羞耻、屈辱、憎恨化为了欲望、快乐、幸福。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痛苦与快感,受辱与心甘情愿了。
裴可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脚边的鹅卵石。
真是可悲,他在心中全然无感地想到。
但真正杀死他的母亲的,不是她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不是她混乱的思绪或情感,而是来自她的丈夫的道歉。裴可之八岁时,这个与疯癫的妻子和儿子分居多年的alpha声称自己受到神的点拨,幡然悔悟。他声泪俱下地跪在妻子面前,为过去忏悔。他恳求妻子的原谅,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
那是裴可之第三次见到他的父亲,第一次是裴可之三岁,在某个长辈的葬礼上,第二次是裴可之六岁,在裴可之的生日餐桌上。对于父亲,裴可之从不在意,只看了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我远在未来的爱人,永远地死在了我的十四岁。’
母亲说。说罢,她逐出了她的丈夫。裴可之看见她脸颊上的泪。
当时裴可之太过年幼,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泣,又为什么面如死灰。他询问她,得到的只是她不停地摇头,仿佛她正竭力否认着什么。
现在,裴可之明白了母亲的流泪和绝望——她清醒了。是她丈夫的道歉,让她降落在了大地上。
幻想不再止痛,安慰剂丧失了作用,当她意识到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当她记起从前的伤害和刻骨铭心的疼痛,她再也不能进入妄想的国度。她沉重地砸在大地上,粉身碎骨,无法拼凑。
裴可之扔出手中的石头。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一条大金鱼被吓到了,凌空腾起。它和小臂差不多长,是池里最大的鱼,通体金黄,腮上绯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裴可之站在岸边,凝视着它消失在黑色的水草丛中。他敲击了几下屏幕,为这个装满了故事的文档命名为‘母亲_finalinformation_D2013.08.09.’。
随着他收拢的手势,无数个相同蓝色封面的文件出现,它们下面同样跟着一串以‘姓名_信息类型_时间’方式命名的字符。它们变得越来越小,小到标题都只余下首字母。密密麻麻的文件在屏幕上闪烁着,通通化为无意义的几何方块。
有趣的故事。
裴可之是如此评价他母亲的一生的。
历时一个半月,裴可之登上了返回学院的飞船。他确信他完成了老院长的任务,心情轻松又愉悦。可是,在心理咨询师的授章仪式上,老院长站在他面前,又停下了。
老院长问他,‘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坦然地接受这位长者的审视,他说,‘当然,我做到了。’
他说得无比笃定、确信、不容置疑,发自内心地以为就是这般。
然而,六十八岁的裴可之却清楚地知道,二十五岁的他在撒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谎,他没有做到,他没有真实地体验和感受。
可是这也不怪他,裴可之心想。
他坐在寂静的黑夜里,喝着手里已经凉掉的茶。
曾经他二十五岁,还很年轻。他太傲慢,太自信。他不知道从池塘里跃出的金鱼是童年时他到河边换水,不慎打翻鱼缸溜走的鱼;不知道八岁时他向远方扣动的板机,终将命中站在未来回首过去的他;不知道他会如同他的母亲那样,降落在大地上。
他不知道一切,却认为自己掌握了一切。他蔑视人和规则,也蔑视痛苦与死亡,也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
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夜晚发出沙沙的声响,裴可之静静地凝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即便没有夜视灯,他也清楚他正看着的是杂货屋的小门。
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座小宅的布置,当初买下它时,屋内的布局、装修全是由他来操刀,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尺寸大小精心地以姜冻冬为准。他将屋子改造得很好,本以为哪怕不是他,姜冻冬也能和某个爱人在这儿住得很好。
真是没用的alpha。
裴可之平静地想到。姜冻冬身边的alpha都无用至极,连陪他到最后的人都没有。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每每裴可之想起这句话,就想笑。
本来这是他从他的病人们身上得到的启示。他见到了太多想要重振旗鼓,拯救自己的病人走向自我毁灭,见到了太多源于好的愿望而招致更大不幸的患者。他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条命运规则竟然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明明在他第一次试图向姜冻冬讲诉有关他的故事,他就应该想到。裴可之仍记得在他向姜冻冬袒露他家族信仰着神后,姜冻冬的反应。
那时姜冻冬听从了裴可之的建议,释放了心中的野兽,在肯德基里炫了十个全家桶、五个双层吉士汉堡和一打蛋挞,正悠哉悠哉地喝着可乐,给肠胃溜溜缝,‘神喜欢喝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他问裴可之。
裴可之搓了搓下巴,‘或许神不爱喝可乐。’
姜冻冬闻言打出一串惊天动地的气嗝,‘啊……它岂不是连死亡摇滚都不听?’他接着问。
尽管不懂可乐和死亡摇滚有什么关系,裴可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应该是这样。’裴可之微笑着说,‘它应该很古典,很雅致。’
姜冻冬的眼神犀利了起来,‘所以它连亚逼都没做过?’
‘我想是的。’
‘没品。’姜冻冬锐评,‘没做过亚逼,将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
裴可之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笑了,‘是这样的,没品。很没品。’他笑着说。
回想过往,裴可之还是忍俊不禁。可就是这么无厘头的对话,让裴可之切实相信了姜冻冬对他的家族信仰神这件事没有介怀。
恰恰就是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痛苦的深渊。
如果裴可之没有遇见姜冻冬,如果他没有被姜冻冬吸引,如果他爱上姜冻冬。他本可以现在仍做着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将他人的痛苦和人生视作消遣的玩具,他本可以继续编辑那些记录人的文档,它们或许已经翻了不知道几倍,他本可以继续毫无所谓地活着,不去真正地体验与感受。
可他遇见了,更糟糕的是,他和他相爱了。爱唤醒了他作为人的一面,他本能地向往良知——向往姜冻冬所拥有的美好品德。
姜冻冬让裴可之降落到大地上,有了生命的体验。
于是,过去的许多事,都成为了折磨和绊脚石。
裴可之委婉地向姜冻冬抱怨,含蓄地指责是他将他领向了痛苦的深渊时,姜冻冬却问裴可之,‘你不愿意吗?’
他总是有无数办法令裴可之哑口无言,心悦诚服。
裴可之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他怎么回答的呢?他回答的是,‘我愿意。’
是的,他愿意。哪怕走向痛苦与毁灭,他也愿意遇见姜冻冬。或者说,为了遇见姜冻冬,他愿意痛苦与毁灭。
天空逐渐亮了,黎明的光爬上梧桐枝头,早晨水汽充盈,裴可之拂去肩上的夜露,站起身,活动活动胫骨。静坐一晚,他的状态依旧良好。
不远处的纸拉门后传来姜冻冬的声音,“我天呐!裴可之——我被床粘住了!”
裴可之揣着手,慢慢踱步到他的门前,“起床了。昨晚上说好要去花鸟市场,今天怎么就耍赖了?”
裴可之看见姜冻冬裹着厚厚的被子,翻个身,他发出猪似的呼噜声,假装自己正熟睡。

我发誓,我再也不口嗨早起去什么花鸟市场了。
尤其还是秋天的早晨,人本来就困得要死,恨不得与被窝融为一体。我瘫在自行车轮椅的后座上,哪怕吹了二十分钟的冷风,也依旧止不住地打哈欠。直到裴可之提着早餐走来,我才精神了几分。
裴可之骑太快了,四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对半砍,我们到早市门口时,人家摊位都还没摆齐。我大喝了口豆浆,热腾腾的豆香充盈在我的口腔,感觉好极了,再拿油条就着豆浆吃,我的胃彻底醒了。
但炸物好吃的也就开头一两口,再吃就腻味了,我瞄了几眼裴可之手里的牛肉饼,皮薄酥脆,肉里还流着汤汁,随着他的咀嚼,牛肉的香味更盛。裴可之感觉到我的视线,明知故问,问我怎么了。
我委婉地说,“我觉得你的牛肉饼比油条要好吃些。”
“真的吗,我不信。”说罢,他咬了口饼,嚼吧嚼吧,评价道,“还好吧,也就那样。”
我死死地盯着他被汤汁浸湿的嘴唇,不甘心道,“你让我尝尝就知道该不该信了。”
“为什么不是我尝你的?”裴可之反问。
“我的嘴比你的客观。”我信誓旦旦。
“不信。”他说。
“我的心也比你的客观!”我拍拍胸脯。
“不信。”裴可之摊摊手,“冻冬,你不能总认为我吃着的就更香。”
我懒得和他废话了,要不是我还想瘫在轮椅上,我早就自己去买了。我对裴可之翻了个白眼,随即用出必杀技——喊全名,“裴可之!”
这招我百试不爽,屡用屡胜,果然这次裴可之再次顺了我的意,他认命地接过豆浆油条,把还剩一半的牛肉饼塞我手里。我咬了一口,肉质鲜美,还裹着汤,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美味,我得意,“哼哼哼!”
裴可之瞥了我一眼,锐评道,“小猪都爱这么叫。”
我不满,“放尊重点儿,我是老猪,过年会上桌的那种。”
裴可之失笑。
不幸的是,大概是早点吃太多,脑子里的血都流向了胃,我整个人更困了,困到我得扶着脑袋,才不至于打瞌睡摔倒的程度。
年轻时,我在和裴可之的游戏里一直扮演M的角色。每次演完,我都真情实感,火冒三丈,对裴可之那些dirtytalk耿耿于怀。揉揉手腕的红痕,我无数次暗自起誓,下一回儿,我绝对会当S,假装玩SM,实则把裴可之往死里打,到时候安全词就设置为[粉凤凰花凤凰红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可惜这个计划总在实施前就被裴可之发觉,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M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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