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了解这个孩子。所有的评价都只基于沈芸云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高高扬起的下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爱欲的魔魅、易碎的美丽和稚童身处于尘世的惶恐都能在这个年轻omega的身上找到。他仿佛是一个套进了诱人身体的儿童,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坚定信念也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
陈丹思索了片刻,“缺爱吗?”他冷淡地点头,并不关心,“也许吧。但现在谁不缺爱?”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选择他?”他接着我问。
“是有点儿,”我说,“我原以为你会更倾向于你的秘书。”
陈丹的秘书比沈芸云大三岁,但跟在陈丹身边已经有五年了。我见过这个omega,和陈丹如出一辙的对权威都保持着警惕的态度,说话比较犀利,经常会反驳陈丹。虽然陈丹总会反唇相讥,反驳回去,甚至面色不虞略带不喜,但他私下里和我说过,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身上那种谁也不服的劲儿,
陈丹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他垂下眼,难得露出疲态,“他认为我总是在控制他,束缚了他的自由,”谈到二十岁出头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omega,陈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前两月和一个alpha私奔了。”
我都想要叹气了,又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吃爱情的苦。“不找他聊聊吗?”我遗憾地问。
“不。既然他做出了决定,那么他就要为此负责。”陈丹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去挽留他。他也永远无法再靠近我。”
他的态度一贯坚决,我也不再多言,尽可能地宽慰他,“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他们有自己的新尝试也不是坏事。”
陈丹低笑了一下,“姜冻冬,你安慰人的方法还是这么土。”
我耸耸肩,又拿起块饼干吃,咔擦咔擦的,饼干碎在我嘴里化为甜,“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陈丹看着姜冻冬一手拿着饼干,一手端着茶,一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姜冻冬的茶总是选的很苦,糕点却偏爱甜腻的口味,就他自己所说,这是解腻搭配。
姜冻冬自己不知道,每次他吃到爱吃的食物,总会忍不住地微微晃动身体。这一点是陈丹见他的第一面便发现的。那时陈丹和柏砚才办好结婚手续,他们都还有别的行程,于是在民政局口分别。走了没几步,陈丹就遇到了姜冻冬,姜冻冬一个人蹲在路边。
陈丹原以为这个丈夫的前妻是悲伤过度,失心疯了,他皱着眉快速经过。走到前面了,他回头一瞥,才发现原来这个omega正在啃一大张沾满了白糖与黄豆粉的糯米粑。粑又大又圆,粘稠软糯,姜冻冬美滋滋地啃着,哼着小曲,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晃动。
陈丹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这个omega可真有没心没肺的。随之便将这个可怜的omega抛之脑后。
姜冻冬又吃完了一块饼干,时隔多年,陈丹发现,他依旧保留着孩子的纯真,吃到好吃的会高兴地哼歌,看到好看的就挪不动脚,他喜欢跑,喜欢跳,喜欢去外面玩,和不同的人做朋友。
意识到自己把整个礼盒的饼干都吃完了,姜冻冬心满意足,他想起还没有回复陈丹的请求,摸摸鼻子,“这种小事你在终端里和我说不就行了?还辛苦你跑一趟。”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陈丹毫不意外这个答案,他仰起脸,卷发拂过脸颊,“恰好顺路罢了。”他说。
的确,这是件再小不过的事。陈丹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过来看望一下姜冻冬。毕竟除了‘办事’,他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同为柏砚前妻的身份,还是夹在中间的柏莱?这两个alpha确实与陈丹和姜冻冬间密不可分,可陈丹却不想在他和姜冻冬的关系里与他们牵扯太多。
至今为止,陈丹仍无法定义他和姜冻冬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上下级,是引导者与被指引者,是似是而非的朋友,是多年不见仍能了解对方最深层理念的知己。
和柏砚离婚的第一年,是陈丹人生的低谷期之一。那时他身心俱疲,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使得这段婚姻走向破裂。他竭尽全力地挽回柏砚,可是这个alpha的眼睛却永远凝望着过去。为了维持仅存的骄傲,他宣称是他与柏砚主动离异。
那时陈丹还很年轻,二十七岁,他以为不过就是一次离婚,没有柏砚,他照样可以很好。但他忘记了,从一个实习生到宣传部的主任,他依靠的是一条捷径与来自alpha的庇护。没有了柏砚,他的道路变得寸步难行。曾经温和儒雅的前辈变得冷漠疏离,以前有礼克制的对手变得面目可憎。
婚姻的失败令他频频犯错,纵然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失误,可他的对头们却像是闻见了伤口腐烂的秃鹫,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他们批判他,在成就与学术上从他某个错别字、某个标点符号的使用失误入手,质疑他的专业性;在个人生活上用精神分析他的过去,分析他少年时谈的三场恋爱,分析怎么以第三者介入他人的婚姻如何考alpha上位。
那时,陈丹终于明白,他作为宣传部唯一的omega,却能站稳脚的根本原因,不是他的专业能力和突出贡献,而是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足以让所有alpha与beta都敬畏的alpha。他忽然感到荒谬极了,当他说那些omega权益保障主张时,台下的alpha与beta都在想什么呢?他们面上微笑、颔首、鼓掌,内心里是否嘲讽他的可笑。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得到的荣誉,都不过是在另一个alpha的庇护下。
一种强烈的羞耻贯穿了陈丹,这让他忍不住蜷缩,抱紧自己。他感觉他浑身赤裸地跪在广场中心,里一圈外一圈的alpha与beta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就在所有人都批判陈丹,在omega宣称他是伪O权,alpha与beta指责他才不配位,抢走了自己的机会时,姜冻冬出现了。
‘很好笑吧?’二十七岁的陈丹蹲在地上,他的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里面全是他的办公用具,他被赶出来了。所有人都憎恨他。他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姜冻冬,‘看到我落魄的样子,你很高兴吧?’
他抹掉脸上的泪,自顾自地、反复地说着,‘你很高兴吧?看到我落魄……’
三十七岁的姜冻冬伫立在光影的交汇之处,低垂着眼,注视他,‘不,我一点儿也不高兴,’他说,‘相反,我很遗憾和惋惜。’
陈丹根本听不清姜冻冬的话,他满腹都是怨恨与委屈,‘我有什么错?当时我只是一个实习生,柏砚是能够决定我的去留的上司的上司,我不过做出了最有利于我的选择,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或许我会。’
‘凭什么都来攻击我?哪怕我是做了绑定婚姻的第三者,那又怎么样?我能介入——最大的原因难道不是柏砚吗?为什么全都来指责我?’陈丹喋喋不休。
姜冻冬耐心地倾听,‘那不是你的问题。有问题的是我和柏砚。’
陈丹没想到居然会从姜冻冬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抬起眼,瞧向姜冻冬,可泪眼朦胧,他只看清一个隐约的轮廓。
‘你这么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是想要突出自己很得体吗?’他眨掉眼泪,狠狠地瞪姜冻冬,认为他是那些来看他笑话的人,他一拳打翻身旁的纸箱,发泄似地对姜冻冬吼道,‘我不要柏砚了——还给你!还给你!你都拿走!’
吼完,陈丹又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他知道自己现在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模样蠢透了,可情绪支配了他,令他无法冷静下来。
他一直哭,想到这些年来,他仰仗了柏砚什么呢?不过是借助柏砚的权威,使竞争更加公平。明明他的能力、贡献不比任何人弱,他仅仅想要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好让他不至于性别被淘汰。
陈丹的泪簌簌往下落,他哭得泣不成声,直到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我看过你的演讲和采访,你很有力量。你曾经说过你童年时就明白话语权的重要性,你希望你能够成为掌握话语权的人之一,让更多身处于omega这种境地的人通过你的嘴发出声音。那么现在,你还坚持着这样的理想吗?’
陈丹顿住了,他几乎是傻傻地抬起眼,却发现原本他打翻的纸箱已经被捡起,散落一地的办公用品都依次放了进去。年长的omega正弯腰,递给他一张纸,这次,陈丹看清了这个名为姜冻冬的omega,他的相貌平平,圆脸,圆眼,眉眼间带着威严的慈悲。
‘拥有话语权的omega很少,’姜冻冬对他说,‘我们的理念并不冲突,我不希望我们为无关紧要的事走向对立。’
‘我凭什么相信你?’陈丹问,他的眼角还挂着泪。
‘我们都是omega。我们处于同一种处境。’姜冻冬说。
在姜冻冬又一次添加茶水时,陈丹忽然说,“其实我选择沈芸云不是由于我的秘书走了,也不是由于他是我姐姐的孩子。”
姜冻冬望向他,轻轻点头。
“沈芸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幼稚、尖酸、刻薄,用说话恶毒的方式来彰显个性,凭借年轻和貌美收集alpha来体现魅力和人格。或许他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还算勃勃的野心,以及在本性上尚且谈不上坏。”陈丹平静地细数自己这位继承人身上的缺点,“就是这么一个又蠢又毒,浅薄肤浅,眼界狭隘的omega,却在上个月找到我,告诉我说,‘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想要找到他的道路。’”
“他很聪明,学得很快,往往我说一句,他就能融会贯通所有知识。一个月的学习让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满口贱民、屁民。有一天,两个年轻的alpha争论扶贫政策,在穷山恶水的愚民恶民究竟值不值得帮扶吵得不可开交,他忽然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没有选择。’我知道,是他了。尽管他还是禀性难改,时常虚荣傲慢,卖弄风骚,但比起他的悟性,这都无伤大雅。或许等他再大点儿,被alpha背叛几次;等他切身体会过他人的生活与困境后,他便能长足够多的教训,迎来蜕变了。”
说完,不出所料的,陈丹听见姜冻冬说,“那很好啊,”他发自内心地祝福他,“恭喜你,终于找到了继承人。”
陈丹笑了起来,他紫色的眼睛轻轻落在姜冻冬身上,如同一根羽毛从空中飘落,“我选择他,因为他和年轻的我一样。”他说,“姜冻冬,我选择他,因为你当初选择了我。”
和陈丹聊完,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色渐暗。
陈丹向我提议去泡温泉,他说他正好有温泉旅馆的套票,单位福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用,这次正好。
“那家温泉旅馆的烧鸟味道很好,”他说,“晚上泡了温泉会睡得更舒服。”
我想想也行,反正套票不花钱。于是,晚饭时间再次延后,我和陈丹踏上了去泡温泉的路。
真正脱下衣服,蹲进乳白色的温泉坑里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担心我饿晕过去,陈丹点了烧鸟,要求烤好直接送过来。经理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下意识感到不好意思,忧心自己添麻烦,正要出言说不用了时,陈丹瞥了我一眼,令我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要求,我会支付温泉的打扫费用。”陈丹掀开眼皮,冷冷地盯向经理,“更何况我还是贵店的VIP。”
经理当即赔笑,还送了俩果盘上来。
我在旁边叹为观止。我对向他人提出要求这件事充满羞耻,往往他人尚未拒绝,我就已经自己说出了否定的话。然而,陈丹总能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满足他的要求。无数次事实证明,的确需要像他做的那样,多要求别人,少内耗自己。
“你太在意别人了,”陈丹随手拿起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才活得这么累。”
“我不累啊,”我坐到温泉的石头上,水漫过我的肩膀,我,“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
陈丹笑了一下,用调侃的语气称我为:“利他主义者。”
我没有否定,“也许吧。”我说,“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做一个利他主义者。”
“在那之前呢?你是什么?”陈丹问。
“是个白痴?”我答道,答着答着我笑了起来,“每天都很开心,无忧无虑的白痴?”
原来的我——还是青年时的我和现在截然不同,那时的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整天傻乐,既不在意别人给我添了什么麻烦,也不关心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怎样棘手的问题,对周围的一切度保持着一种混沌的态度。
‘你像个小太阳,有时候待在你身边觉得很温暖,有时候又觉得他妈的要烫死了。’曾经的朋友是这么评价我的。
“那不是很好吗。”陈丹跟着很轻地笑了一下。
“可我更喜欢现在的我,”我说,“以前的那种状态让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的状态让我能感知到别人的生活,感知到皮肤之外的宇宙。”
陈丹递给我一筐草莓,“我也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吧唧吧唧地吃着听他说,该说不说,不愧是高档温泉酒店,连草莓都是最好的品种,又大又红。冰镇后的草莓结了层冰壳,冰脆之下果肉细腻,汁液溢满唇齿。
“我曾以为omega对alpha而言是性欲对象,而alpha对omega来说是利用工具,婚姻则是利益交换的契约。’‘我以为这是一条再合理不过的捷径,只要让渡一部分身体的权力,我就能够拿到由alpha主导的权力世界的通行证。”陈丹说,带着感慨的语气,“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蠢。”
我倒没觉得他这是蠢想法,“你这算什么,”我摸摸鼻子,“我年轻时——啊,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都听柏砚的。他是我的外置大脑。这才是蠢吧。”
陈丹低下头,他轻笑,“确实是这样,姜冻冬,你有够蠢的。”
“显而易见的嘛。”
偌大的温泉池里就我和陈丹两人,我不收敛了,扑棱着手脚,到处游,像一只刚学会狗刨的八爪鱼。一些被我打起来的水溅到陈丹脸上了,他也不生气,只是拿毛巾擦了擦,要我小心点儿,别磕着了。
腾腾的水汽往上冒,白雾遮挡了我的视线,游回来时,我差点没刹住车,撞到陈丹身上。静坐在水中的陈丹惊了一下,当即扶住我的手臂,以防我跌落。突如其来的动作中,他扎在脑后的发松开,绻绻的发梢落到水面上,泛起涟漪。
“抱歉抱歉!”我连忙说。
陈丹望向我,卷发顺着他的脸颊垂下,月光波动,他的五官柔和清丽。他并不理会我的道歉,而是抓着我的手臂,凝视着手臂上黑色的老年斑,“你老得好快。”他说。
“年龄上来了,是这样的。”我答道。
陈丹没说什么,缓缓松开我的手,坐到温泉池的边上。我正要又游出去,他却喊住了我,“姜冻冬。”
我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顿了顿,“和腺体切除手术有关吗?”
我停下了动作,矗在原地。
我像是水中的一座孤岛,温热的水依次流过,
当我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被别人说出来时,我发现我的心情意外平和。我对上那双静谧深邃的紫色眼睛,或许,我的平和也是因为我早就料到了如果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一定会是陈丹。
“你知道了啊。”我叹气。
“你的基因等级早就恢复了吧?”陈丹接着说,“所以你不再去复查身体。让你快速衰老的,是腺体摘除手术。”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法反驳,只能挠挠后脑勺,无奈地点头,“都被你发现了啊。”
陈丹移开眼,没说话。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四周绿树成荫,蝉鸣不止,花草的影子印在雪白的墙上,绰约摇曳。
回望已经逝去的六十八年,我的人生可以被分成很多段。譬如放走塞尔瑟之前与放走塞尔瑟之后,譬如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前与时间涤虫为我死之后,再譬如腺体摘除手术之前与腺体摘除手术之后。
我从十六岁进入军校就了解并接受这项手术,或者说,是我认为我了解并接受了,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别的选择。过去,我甚至迫切地希望它降临,好让我不再有后顾之忧地融入军队,获得我应有但荣誉。十九岁时,我还为它的推迟倍感愤怒。
早年我对这项手术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接受’,然而这样对‘接受’是建立在无法选择的处境与浅薄模糊的认知。我只知道这是规矩,是我作为omega要进入军队不得不经历的测试——当我二十六岁时,从军事法庭上下来,做完这场手术,我真正体会到它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