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无人问津的植物人,应该很难受吧。”柏莱说。
这是一段我以为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经历。在柏莱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三年里,被判定为脑死亡的我究竟待在怎样寂静的世界里。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三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肌肉在变得细软、无力。肌肤也总是瘙痒难耐,长满了闷出来的疮。我无法控制肢体,只能失禁,每一次躺在床上排泄,粪便和尿液坠到底下的盆,都让我感到难堪和无奈。
康复中心并没有善待我,但这也无可厚非。那场宇宙级的爆炸尽管被阻止,但也波及了大半三性星系。伤患无数,医疗系统早就不堪重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心关照一个活死人。
我尝试过无数次向外界求救,然而不论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叫得多大声,现实中也没有任何人听见。我好像被谁从世界上禁言了。三年里,我毫无尊严,也无体面,甚至丧失了做人的体验。
柏莱说,“他是故意的吗?”
他问我,“只要他坐在你旁边,离你近一些,他就能够感知到你的精神核心发出的波动。他怎么可能三年以来都没有发现?”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三年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答道。
答完,我有点儿想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太怨妇了,我找补,“柏砚那时候全天24小时都接受着监视,他不被允许靠近我,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很混乱,很无措。”
柏砚本来就是一个在感情上很懦弱的人。他既不想看到我死,也不想看到我活,更不愿意看到我半死不活的模样。
柏莱看上去并没有被我的这句解释宽慰到,他皱着眉,肃着整张脸,“你为什么总是为他找理由?你为什么不会对他产生怨恨?你就这么爱他吗?”
“怎么会,”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圣人,我当然也恨过柏砚把我整这么惨。第一年我愤愤不平,第二年我恨得想杀了他,但是到第三年,我放弃了,我不怪他了。”
“我和他都太年轻了,所以经常犯错。”我说。
柏莱没说话,他望向姜冻冬,神色莫名。盯了半晌,他又垂下了头。
“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只要我努努力,我就能完全了解你。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离我很远。”他说。
和姜冻冬相差的四十四年,似乎是柏莱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五十二岁,世事已然沧桑过境。
他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模样;不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又对谁难以释怀;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隐秘。
“我无法参与你的生活,可你却在我的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柏莱说,他的长发拂过脸颊,稍显凌乱,“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面对养子的抱怨,姜冻冬有些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柏莱总是执着于了解他。或许他也明白,只不过不想点明。
“你也会有我无法参与的生活,小莱,”姜冻冬说,“我活在过去,而你活在未来。”
柏莱不说话了,他和姜冻冬走到了拐弯处,那是距离黑洞最近的点。尚未启动静止处理,黑洞仍在缓缓地运动,它像是沙漏里无限下陷的沙。无止境的漩涡将光传送到另外的时空。
柏莱凝视着黑洞的核心,偶尔的,他也会产生一些少年人愚蠢的冲动。譬如不管基因等级的限制和人伦法律的规定,直接跳进时空黑洞,抵达过去的时间点。
似乎是柏莱的神情太过危险了,姜冻冬拍了拍他的肩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啦,飞船要起飞了,我们该走了。”
走向飞船,柏莱收拾好情绪,转而问姜冻冬更轻松的事,“我们最早得明年春天才能见面了,你会想念我吗?”
姜冻冬想了想,参照他以前的状态,他诚实地回答他,“偶尔会想,想你这臭小子有没有又惹出什么事。但不经常。知道你过得好,我就不会挂念了。”
柏莱闻言,轻笑着说,“我可从来都不想你。”
送柏莱返校后,我不打算直接回家。
尽管姚乐菜向我做出保证,也似乎已经放下了。但我很了解我这个侄子的本性,他很会假装无事发生,实则心思细腻得令人发指。
考虑到他现在的情况,我觉得他更需要独处,来调整心理上的失衡。我现在他眼前晃悠来晃去,只会给他徒增压力,让他总想起错失的机会。
我漫无目的地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歪打正着,终点站我过去常骑车光顾。它以前是非法移民的聚集地,有首都星最大的城中村和菜市场。我年少特别爱吃这儿的炸串。现在这儿什么也不剩了,移民早已消失,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都被推平,修成了公园,沙滩上也不见推着车叫卖的小贩。
左右没啥事儿,我穿过茂密的浆果丛林,走到海湾那儿散步。
我也需要独处。
我并不后悔将时间涤虫的事告诉柏莱,我希望那个臭小子至少能知道不同种族之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你死我活。他很有能力和天赋,他应该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比我年轻时跌跌撞撞的做得更好。
至于那条我从季风露的精神世界中摘下来的时间涤虫,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弄死吧,难度系数极大,我现在的精神能力做不到;放了吧,这条虫挺聪明,又得去害人。
我拿出捕捉这条时间涤虫的装置,朝玻璃壁上弹了弹,这小家伙又被吓得炸毛了。“你挺聪明,”我对它说,“不仅会挑对象的,专门挑个患了被爱妄想症的高敏感omega,还会编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哈。”
具象世界里,人和时间涤虫无法沟通。这也只是我自言自语的牢骚罢了。人类和虫族之间的种族法庭早没了,我想了老半天,只能又扔回储物空间,先关着。饿个十年半载,再找机会把它放逐到某个无法接触人类的时间点上去。
饥饿对时间涤虫来是最大的酷刑了。这还是那条陪伴我三年的时间涤虫告诉我的。
老实说,我很少再回忆起它。至今为止,我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它告诉过我它的名字,像一首歌,可惜我听不懂,那是它们虫族的语言。
自被我戳穿它的伪装,它就彻底放弃挣扎了,直接用本体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畅游。它很长,是一条柔软的、庞大的透明精神体,通体晶莹,闪闪发亮。前面是头,后面是尾,没有眼睛,有口无肛,生活在抽象时间里,以未来为食,本身也不需要排泄。
起初它摸不准我的态度,跟小狗小猫似的每天在我的精神世界壁垒那儿转悠,左晃晃,右游游。我瞥它一眼,它就呲溜游走;我不搭理它,它就鬼鬼祟祟地探进来。
我最先开始对它没有好脸色,‘干嘛?还想吃我的精神核心?赶快滚,等会儿我宰了你!’
它说不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不打算吃我的精神核心了。
‘那你想干嘛?’
‘我想找你玩儿。’它扭扭捏捏地说,把自己盘成一圈蚊香。
我那时只觉得这只虫多半是有病。上一只我遇到的虫要是有坟,坟头草都两丈高了。我端详这只又长又肥,可以绕大型飞船两三圈的时间涤虫,忽然找到了原因所在,‘你是幼儿?’
它点了点脑袋。
我缓和了表情,‘幼儿回到你们大人身边,离人类远点。’
‘可是人和虫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呀?’它说。
‘结束了?’
‘对啊,我昨天——嗯,不是昨天,应该是去年,也不一定,没准是上个月,反正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概念来算,就是在不久前就结束了,现在在修时空壁垒。’
的确有修建时空壁垒的必要。这能有效避免虫族再次进入人类的时间命理线。我二十七岁从幽闭室放出来,奉命去拆除的炸弹,就是被安置在人类【真实未来】上的【时间炸弹】,安置的时间节点的是第一个omega的出生。
【时间炸弹】涉及因果,一旦爆炸,三性星系将失去历史。而没有历史的文明在宇宙中根本没有未来。它会迅速瓦解、分崩离析,最后沦为平行空间的碎片。
年轻时的我得知战争终于结束了,难得感到如释重负,‘你去找你的其它朋友玩儿,’我对这个还是幼仔的虫颇有耐心,‘我们俩种族不一样,玩不到一块儿。’
‘可是我没有朋友,’它说,说得有点儿可怜,‘其它时间涤虫都觉得我笨,不和我玩。’
我心想,那倒也没错。
这条时间涤虫是真的很笨。扮演我那个早亡的母亲时,我问它是谁?它想了想,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说,‘你好,我是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它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了,比我家族谱上最老的老祖宗都要大。可按照时间涤虫的寿命,它的确还是个小孩子。或者说,它永远都是孩子。它拥有和恒星同纪的永恒生命,除非自杀或被抹除,它永远都不会死去。
它对一切充满好奇。它问我辣椒吃起来是什么感觉?我打发它说是痛觉,实在不行你咬咬你尾巴。它似懂非懂,咬了口自己的尾巴,当作在吃辣椒。吃了几口依旧没感觉,它当场给我表演一个把自己吃了又吐出来。
‘是不是很厉害!你们人类做不到吧?’它高兴地问我。
我说,‘这种行为艺术对人类而言还是为时过早。’
做植物人的第二年,受锢于笨重的肉体,我快被孤独逼疯了。我逐渐意识到,唯一能和我说话的只有它了。于是,不管这是条在一年前还和我火拼的虫族,还是别的任何生物,为了留住这个唯一能和我交流的虫,我没再敷衍它。
我在精神世界里构建出它想要体验的具象世界。它想吃辣的,我就往它嘴里倒酸辣粉;想吃甜的,我就给它啃糖果。
我模拟出首都星最繁华的城市,我们俩一起在城市里坐过山车,从最高的时政议会大厦,到最低的港口海滩,好几十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它被拧得打了结,在地上滚来滚去。
三年以来,多亏它存在,我的精神世界才没有滑向崩塌。我和它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虫族学家总是声称,硅基生物没有情感枢纽,它们的一切行为都源于最原始的动力——饥饿与掠夺。但我发现虫不是没有情感枢纽的,在它们的世界里也存在着懵懂的爱与恨。
譬如这条不太聪明的时间涤虫,它很纯粹地喜欢着我,像孩子交到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要将手心里纯白的茉莉花送给对方那样。
然而,我很复杂地警惕着它。想到战争,想到挂在铁栅栏上的肠子和死去的下属……这些记忆密密麻麻,从未远去——我无法和它成为朋友。我当然知道活在抽象世界的时间涤虫是最无害的虫,它们从不参与任何具象世界的斗争,可我无法放下芥蒂。
直到它用它的死亡帮我延续了我的未来。
‘你想要我拥有怎样的未来呢?’我问它。
那时它已经开肠破肚,透明的身体从中间裂开一道无法愈合的缝。我的精神世界正不断地崩塌,属于医院屋顶的灯光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巨大的白光以不可抵挡的态势燃烧着抽象世界,在我坠落于具象世界前,它告诉我说,‘我想要你有圆形的未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对于线性的时间涤虫来说,圆是它们见过的最美的图案,也是它们见过的人类可以拥有的最好的未来。
活过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充满了困惑。我无法理解它究竟为什么会愿意这么做。我自认为我和它之间的友情远不到为对方付出生命的地步。
这样的困惑持续到清醒后的第三天,我的朋友们捧着鲜花来探望我。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他们,我的记忆混乱。他们站在我的床头,我盯着他们,想了半晌,才想起他们的名字、身份。
也就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和时间涤虫完全不同。除它以外,我过去、现在有数不清多少个朋友,将来还会有很多个朋友。可对于时间涤虫而言,我是它漫长生命中第一个,甚至或许是唯一的朋友。我孤独了三年就感觉要疯掉,它却孤独了八百多年。为此,它愿意为它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当我想通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克制情绪,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朋友们被我吓懵了,他们从没有见过我哭泣。他们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却不能告诉他们有关时间涤虫的任何事。我只能说,‘没什么,心情不好罢了。’
值得庆幸的是,它是个完完全全的笨蛋。它一直以为我和它早就是朋友。到死为止,它都不知道,它为之死亡的人类在和它交往时对它始终带着冷酷的防备与淡漠。
我走在首都星寂静的海边,灰色的浪冲到岸上,浮出白沫。我眺望向远方,一头粉色的巨鲸正跃出海面。
如今,我已经六十八岁,距离它的死去和我的新生都过了整整三十八年有余。战争早已结束,曾经交战的原始星球被开发成了度假景点。武器更新迭代,战士换了一批又一批,伤痛也随着墓碑一齐蒙尘,我终于可以坦诚,我和一条虫成为过朋友,并且它为我而死。
我终于可以承认,我思念它。
看到我从死于无人问津的二十九岁,活到现在平安富足的六十八岁,它会为我感到开心吗?
假使我能够在旧日的时光洪流中与它重逢,假使我再次见到它,我会告诉它,我活得很好,很开心,我一直为那个‘圆形的未来’努力。
我沿着海滩走,走到最边缘的拐角处,那儿有家小招待所,打着红色的招牌,上面印着“幸福旅馆”四个字。两层楼的小平房,从外观上看,二楼就四个房间。
老板是个比我还要大些年岁的beta,我去问有没有空房时,他瞅了瞅我,问了句,“来自杀的?”
“不是,”我哭笑不得,“我就是来住几晚。”
老板慢吞吞地递给我把古老的银色钥匙,“别想不开噢!”
“都说了不是来自杀的啦!”
“我上一个客人也是这么说的,”老板淡定自若道,“当天半夜就跳海了,还好我是冬泳冠军,给他捞了上来。”
可能是回忆起曾错过的朋友,让我的表情稍显沉重,才招致这样的误解。我无可奈何地解释,“我就是来这儿散散步。”
老板闻言,没再多说,只是劝了一句,“年轻人,路还很长。”
“我和你年龄差不多诶,老哥!”
“那还是很年轻的嘛!”
第28章 我的第二任前夫(一)
住在海边招待所的第三天,我的第二任前夫发来邀请,问我要不要去滑雪,赶春天的最后一趟。
我的第二任前夫叫裴可之,和我同年。他喜欢旅行,性格温柔,会照顾人,做的菜也很美味,我的厨艺都是他教的。
裴可之原本是我的心理医生。在治疗期间,为了对得起心理咨询的价格,我把他当垃圾桶倾泻情绪。他是个狠人,不论我说啥垃圾话,他都能面不改色,不动如山,还温柔地劝我慈悲为怀。
结束了医患关系后,他成为了我的邻居,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就这么处成了朋友。
收到他的邀请信息时,我举棋不定。我记得他是在八年前就和他的soulmate再婚了啊!他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但我忙得一批,人没到,只送了礼。
现在他有老婆,还约身为前妻的我去滑雪……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吧!
都七老八十了,这么刺激不合适啊!兄弟!
紧接着,裴可之的信息来了,“我和他离婚了。就在刚刚。”附带张离婚证的照片,背景我熟的很,毕竟三进三出,就是民政局。
所以他是想找我倒苦水?我想了半天,对于这种私人的事,我不知道回复什么。
不愧是我多年的心理医生,裴可之又来了条,“瞎想什么呢?没想找你倒苦水。只是很多年没见到你了,恰好我也想滑雪。”
他这么说,我就放松了。我正要回他,下一秒,他的信息再次来了,“不用回我,我知道你在打‘好的’。明天见,冻冬!”
我,“……”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能说什么。无语。
终端对面的裴可之好像有透视眼,秒问我,“你是不是在无语我?”
我翻了个白眼,直接把他屏蔽了。
说来也有趣,我结束我的第一段婚姻后,当天就找裴可之吃夜宵。现在,他结束了他的第二段婚姻,同样也是当天就来约我去滑雪。
那天吃夜宵,他得知我离婚了,第一句话就是,‘不如我们结婚吧?’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就骑小电驴载着裴可之登记结婚去了。连昨天给我办理离婚手续工作人员都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