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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个怨种前夫(妤芋)


我和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寂静的黑夜中,我只能借着远方的光看清他的神色。他依旧笑眯眯的,但半敛的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维特是裴可之的第一位病人。
维特患上的精神疾病,类似于精神分裂与妄想症的结合,专业名词很长,是一种返祖遗传性的病,被认为是提高精神力阀域的进化方向之一。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通常有着暴烈的情绪和极强的攻击性,会毫无预兆地大哭大笑,还会突然表现出受惊反应,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假如维特遇到的是能力卓越且有医德的医生,或是大部分能力平庸但至少有医德的医生,他也许早就找到稳定精神的方法。不幸的是,他遇到的是年轻的、医生高超、却毫无医德的裴可之。
裴可之将维特视作有趣的观察对象。他履行职责,治疗维特的疾病,但这只是顺带的。裴可之治愈病人的主要目的,都只是为了研究和满足好奇心。
他的研究就像是解剖,划开病人的肌肤,将他的出生,他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现下都分门别类地规整好。他会细细品味病人的痛苦和痛苦的源泉。不仅如此,他还会拨弄疯癫的胫,去观察病人是否因此受难,验证自己是否能完全掌握病人。最后,他里里外外地将病人研究得一清二楚了,才会心满意足地合上病人,细细密密地缝合他们的伤口。
得益于裴可之的手段高明,他总是平静地倾听、开导病人,全然没有一般alpha的傲慢和攻击性。因此,直到他辞职,没有一个病人意识到过他的残忍。感激他的,反倒占绝大多数。
‘事实上,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动机,一点儿也不重要,’裴可之说,‘重要的是,你愿意在病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让病人相信什么。’
也许这是某种另类的温柔。我也无法评价。
起先开始,维特有很深的心理防线,他警惕,小心,不愿提及过去。于是,裴可之利用心理医生所处的优势地位,在治病期间有意识地引导维特对他产生依赖、暧昧的情感。当维特有所松动时,他又以‘邀约太多了,你得排队才能约到我的咨询。’为由,冷淡维特。
暂停了医患关系,裴可之显然能做更多。他先是约维特晨跑,再是看电影,接着是旅行。运用那些他得心应手的技巧,他很轻松地和维特拉近了关系。没多久,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睡在同一张床上,吃同一碗饭,在同一条街上散步,甚至养了一条狗。
维特在裴可之有意识的攻势下,逐渐敞开了心扉。每次亲密后,他躺在裴可之的怀里,开始谈起不幸的童年,懦弱的父亲、强势的母亲,还有他遇到的总是予他伤害的形形色色的人。
‘你还真是人渣。’听到裴可之和维特的过往,我感慨。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我以为我能完全地掌握人的心,能将它放在手上把玩。’
按照裴可之的构想,他和维特都是alpha,他们都有生理需求,没有性的感情总会淡忘。到时候,他只需要顺其自然地抽身便好。可他低估了自己对维特的影响力。
维特对裴可之有着极重的精神依恋,像是抱住人生的最后一柄浮木一样,死死地拽住裴可之。而裴可之很难明确他对维特到底是怎样对情感。或许是有喜欢,或许有兴趣。裴可之随心所欲地放任了这段关系。他们成了藕断丝连的情人。
‘最先开始和你结婚,其实我只是想知道有妻子是怎样的感觉,’裴可之很坦诚地告诉我说,‘后来,我真的想要和你有新的生活。’
也就是这个‘和你有新的生活’的想法,使得裴可之和维特提出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裴可之向维特摊牌,为他过去的居心叵测道歉,并承诺会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去正确地帮助维特,直到他痊愈。
维特完全无法接受。他不理解为什么前几天还见面的情人,今天就这么决绝。受到刺激,维特开始采取极端方式企图挽留裴可之,譬如自残,譬如自杀,他想要通过伤害自己来让裴可之停留。
然而,裴可之都无动于衷。他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将维特对他的精神依恋彻底根除。一个困顿于过去,一个想要迈向未来。
被抛弃的不解与恐惧冲昏了维特的头脑,他将矛盾转移到了我身上,认为是和我的婚姻导致了裴可之的变化。愤怒燃烧着维特,最终使得他将我视为敌人。
于是,作为无辜家庭主妇的我惨遭车撞。。
那真的是一场极疯狂的袭击。我拿着裴可之给我的购物清单,提着满满两袋菜从超市出来,一辆黑色的车发疯似的狂飙向我。我躲避到超市内,他直闯而入,噼里啪啦撞碎玻璃,完全一副法外狂徒的模样。他盯准了我,甚至差点碾到一个被吓哭的孩子。
我能做什么?我一个柔软的omega,当然只有抢一辆空车和他对撞。我他妈一个漂移,再来个滑铲,直接把他铲飞。
这场对对碰比赛以我把对方的车撞得底朝天作为结束。我付出了轻微脑震荡作为代价,对方则是完全昏迷,直接躺进急救室。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还以为是我的仇人,就下了重手。直到裴可之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一把抱住我,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知道原因。
‘草!我老公也太厉害了,居然还有男朋友!’我大惊。
这次,裴可之再没有和我一块儿大放阙词,他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对不起,冻冬。’
我明白他是在为什么道歉,但我多少有些不甘心,‘你能够放下他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抱歉,这是我的错。我想要彻底纠正它。我不会再逃避了,’他说,‘我们离婚吧,冻冬。’
雪越下越大,远处的灯光变得朦胧,整个世界都沉入了寂静的白色。
道路格外湿滑,我穿着保暖拖鞋,脚底跟抹了油似的顺滑,好几次险些摔倒。裴可之拉住我,让我扶着他走。我抬头,看见一些细小的雪花粘到了裴可之柔顺的卷发上,亮晶晶的。
“像我以前和你说的,他是我犯下的错误。”裴可之说,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彻底纠正了这个错误,我和他都放下了,当然也就离婚了。”

为了弥补遗憾,我和裴可之特地去坐了白象群山的观光缆车。
上次我和裴可之来,是冬天最冷的几天。缆车停运,只得作罢。
缆车的车厢很小,我和裴可之面对着面坐,膝盖抵着膝盖,略显局促。所幸风景不错,随着缆车升高,雪白的山脉依次匍匐在我们的脚下。深浅不一的树林里分布着几块空地,大概是露营者开辟的,这些停顿的间隙中,几只狐狸飞奔而过,嘴里叼着今天的猎物。
途中,遇到一只灰色胖鸟,它拿脑袋撞窗户,我一打开。它就扑棱进来,大摇大摆地坐我腿上,两眼微合,老神在在。
我指了指这鸟,懵逼地问裴可之,“它干嘛呢?”
裴可之严肃观察后,得出结论,“打顺风车。”
合着是懒得飞到山顶了,干脆蹭缆车走捷径来了。
裴可之伸手提溜起这只胖鸟,我以为他是要把人家放出去,结果他欺人太甚,对着胖鸟喊我的名字,“这不是冻冬吗?怎么遛弯儿到这儿来了?”他掂了掂这只胖鸟,“好久不见,成一坨了?”
胖鸟和我一样都耷拉着眼,不想理裴可之这个傻X。
呵呵,我冷笑着发誓,等会儿到山顶了,我掘地三尺都要找到一只狗来喊他的名字!
“没关系,”裴可之包容地说,“我挺喜欢狗的。冻冬见到狗就想到我,我会很开心。”
果然是老狗逼啊,裴可之。我暗恨。
快到山巅,太阳和我们齐平。一圈一圈的光晕围绕着炙热的点扩散开来,光线灼目,不得不带上护目镜。
裴可之问起莫亚蒂,我很意外,“怎么突然问起他了?你还记得他?”
“你和他在疗养院时,他差点儿也成为我的病人。可他拒绝了心理疏导。我有点儿好奇他的现状,”裴可之笑眯眯地说,“更何况他是你的朋友,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沉默了。如今莫亚蒂这个贱人在干嘛我也不知道,距离上一次通讯,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我不好说莫亚蒂靠吃软饭生活,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他挺好的,过着自由的生活。”
果然还在联系。裴可之想。
他看向明显不太想细说的姜冻冬,感叹似的开口,“没想到你和他现在都还是这么要好的朋友。”
见裴可之没有刨根问底,姜冻冬松了口气,他随意地摆摆手,“对啊,他人很好的。”
裴可之笑而不语。
“他真的挺好的!”姜冻冬努力为莫亚蒂粉饰太平。
“嗯,”裴可之颔首,很给面子地捧场,“挺厉害的。”
不是阴阳怪气。裴可之真的觉得莫亚蒂挺厉害的。作为心理医生,裴可之很清楚,莫亚蒂从二十岁便被判定精神世界在滑向崩塌,但没想到他却能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理智,至今没有走向毁灭的结局。该说不愧是An基因等级吗?
下了缆车,灰色胖鸟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冻冬和裴可之按着工作人员的推荐,绕了个弯,绕到雪山东面的树林里,找到隐藏其中的茶馆。
十块钱一杯茶,姜冻冬点了红茶,捧着暖手,裴可之要的花茶。老板提来一壶热水,要他们随意加,水壶外是竹编的保暖套,木头塞堵着口,充满了常绿星这颗古老星球的原始气质。
姜冻冬好奇地摸了把竹编套,随后他就被扎到了手,“嗷嗷嗷!”
“你是小孩子吗?什么都要去摸。”裴可之说,他抓着姜冻冬的手,帮他把刺拔出来。
“没有见过嘛。很好奇啊!”姜冻冬吹吹被扎红的掌心,“而且我要是小孩的话,应该是拿舌头去舔才对吧?”
“你想拿舌头舔?”裴可之规劝姜冻冬道,“什么都舔只会害了你,冻冬。”
姜冻冬懵了一下,以为是自己没说明白,“没有!我是说小孩,小孩才会去舔!”
“你还要舔小孩?”裴可之痛心疾首,“太令人发指了。”
确定了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裴可之隔这儿选择性耳聋逗他玩,姜冻冬无语了,“……你去死吧,裴可之。”
两个人胡言乱语,互掐对方一通,嘴皮利索得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好在茶馆的大厅仅有他们。杯子里的茶添了三杯,颜色从浓渐变到淡,彻底没有味道时,姜冻冬和裴可之捞上外套,往外走去。
作为白象群山最高的山峰,高脚象山上除了一条环山而建的步道,其余地方都积着雪。离开东面的树林,到处都是光秃秃、白茫茫的雪景。
裴可之偏头去看身边的姜冻冬,他穿着厚厚的冲锋衣里,挂了个毛茸茸的护耳罩。比起只穿了一件毛衣和运动外套的裴可之,他简直是把自己裹成了个球。这么多年过去,姜冻冬早已对这具修缮缝补的身体适应良好,仿佛他生下来便是如此。
裴可之想起往日作为姜冻冬心理医生的时光,二十九岁的姜冻冬接受了自己下滑到C等级的身体,却完全没有适应。他的行动迟缓笨拙,连拿起水杯都会全身发抖。
每次心理咨询,裴可之会特意选在午后阳光灿烂的草坪上。他观察到姜冻冬喜欢晒太阳,这会让他放松。他们聊着聊着,姜冻冬总会毫无预兆地结束话题,要他离开。裴可之也总会顺从地离开,但有一次他好奇原因,便折返了。站在安全位置上,裴可之看见姜冻冬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淡黄色的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出裤管,直到赤裸的脚踝滴落——他无法控制地失禁了。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与过于脆弱的身体,导致姜冻冬的心理出现了问题。裴可之曾听他当时的上司们讨论过,是否要对姜冻冬进行机械改造,使他成为半人半机器的生命体。
未免太可悲了。裴可之想。
基于那点儿说不清的怜悯,在姜冻冬的心理报告中,裴可之故意修改了精神世界稳定性的数值。最终机械化改造计划不了了之。
回想起来,裴可之仍觉得,曾经的造假是他不道德的职业生涯中再正确不过的行为。
雪落得越来越大,裴可之轻车熟路地脱下手套,递给姜冻冬。姜冻冬自然地接过,穿戴起来。
裴可之看着他把每个拇指都套进去,等他下意识把手揣进兜里前,裴可之无比自然地拉住姜冻冬的手。姜冻冬毫无觉察。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往山下走。
裴可之看着掌心里的手,这样熟稔的亲密,似乎也是得益于心理医生的身份。
在过去,裴可之会通过倾听、拥抱、牵手来安抚他的病人,乃至是适度的抚摸和亲吻。老师曾警告裴可之:不要在心理咨询时与病人构建亲密关系的氛围,否则迟早会陷入情感的风波。
他年轻时不以为意,认为对自己和他人的情感都能把玩在手心;他以为自己能收放自如,掌控一切。最后证明,他的老师是正确的,他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将近四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裴可之先后在两个人身上栽了跟头。
一个是维特,他低估了维特对他的精神依恋,他无所谓的放任,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乱麻的感情纠葛。一个是姜冻冬,他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控制。他爱上了他——直到发现,他再也无法用最得心应手的暧昧手段去解剖病人了,他才后知后觉。
姜冻冬的心理防线并不重,他很友善,和每个人都能聊得开。但老实说,他是裴可之遇到的最棘手的人。真诚是唯一与他构建联系的敲门砖,别有用心的靠近、另有所图的暧昧都会引起他的紧绷。
为了剖析姜冻冬的内心,裴可之必须也将自己剖析。一物换一物,姜冻冬对裴可之说起他的家人,他的青梅竹马,他死去的老师;裴可之也对姜冻冬谈论他的母亲,他的初恋,他的难以忘怀的长辈。
他们像朋友那样闲聊,偶尔在午后的草坡玩无人机。裴可之帮他偷渡烤鱼和啤酒,后来发展到帮姜冻冬溜出疗养院。这种逃跑发生在两人认识的第二年。那时姜冻冬已经能跑能跳,但还未达到出院标准。他们通常上午逃逸,晚上回来,一整天的时间,两个人去爬山,去看展览,去最火的餐厅吃饭,去海边散步捡贝壳。
裴可之的运气好,老是轻而易举地捡到完好又鲜艳的贝壳。这时,姜冻冬会找着法的占为己有,‘你这个贝壳不太行,得送到我这儿让我保管保管。’
每一次,裴可之本来想逗他,说不给的,但他低头,他看见姜冻冬脸颊上沾的沙,那些细腻的沙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他亮晶晶的眼睛一般无二,裴可之总是选择交出那片贝壳。
他们几乎做了所有情侣会做的事。然而,那个时候,姜冻冬和裴可之谁都没意识到。
如果他能够更早遇见姜冻冬——比认识维特要早,比他犯下错误要早,那么他们大概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吧。裴可之不止一次做出这样的假设。
就在裴可之心生感慨,姜冻冬拽了拽他。
“橘子诶!”他拉着裴可之往机子前走,橙艳艳的砂糖橘装在红色的果篮中,产自常绿星的水果色香味俱全,隔着老远,姜冻冬都能嗅到它的甘甜。
待看清楚橘子下的标价后,姜冻冬咂舌,“好贵……”一篮橘子都能抵上一顿饭了。
想吃橘子又不想花钱的姜冻冬想了想,“裴可之!”他拽了拽旁边的裴可之,指着橘子,大言不惭地要求,“这个橘子好贵,我舍不得买。你买了请我尝尝味儿!”
“贵就我来买,你来吃?”裴可之笑眯眯地反问。
“那不然呢!”姜冻冬摆出小人嘴脸。
裴可之瞥他一眼,付了钱。满满当当的橘子出现在裴可之的手里,他挑出最小的一个,剥开橙色的皮,在姜冻冬期待的眼神中,塞了半个进姜冻冬的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徜徉,姜冻冬非常满意裴可之的上道,嚼吧嚼吧,咂咂嘴,他偷瞄裴可之手里剩下的橘子,“还挺甜的哈!”
这次裴可之不上他的道了。“甜就好,我还担心是酸的。”说完,裴可之把剩下的半个橘子吃了,边吃边向姜冻冬展示他手腕上的橘子篮,“没有冻冬的份了呢。这袋子剩下的都是我的。”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无比嫌弃,“幼稚!”他大步走向售货机,“我自己去买!”
可惜的是,售货机显示没有库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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