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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羡凡)


“眼见这天渐渐热了,我前不久还听村长说不行先让老人家入土为安,不然总这么摆着也不是个事儿。”
齐晟用力将钱袋按进对方手中。
“无论如何还请小兄弟先收下,这些只是一些心意,若......当真是我家长辈,必有重谢,若不是我家长辈,这人生地不熟的,日后也许还要劳烦小兄弟带带路。”
见推脱不了,那猎户别别扭扭地将钱袋收下了。
“公子真是太客气了,我叫张力,大伙儿都叫我大力,公子随意称呼即可。”
“我姓齐,单名一个焰字。”
“原来是齐公子,幸会幸会......”
阎王岭下坐落着不少村庄。
齐晟进入村庄后,便随手戴上了斗笠。
张力担心他着急,特地抄了近道,匆匆来到村长屋前。
“村长,这位公子来寻家中长辈,我带他来认认是不是之前您带回来的老爷子。”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村长一骨碌爬起来,眯起眼打量着齐晟。
“哟,这后生长得真俊。”他说着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随我来吧。”
张力看了看压根看不清面容的人,干笑两声,压低嗓音道:“我们村长是看公子身段好,他说话就是这样,别介意。”
他们来到一个屋子前方,村长回过头来,朝张力笑了笑。
“大力,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先去忙吧。”
张力下意识看了齐晟一眼,连忙道:“啊,我还得......”
“没事,大力兄弟能费心带我回来,齐某已经感激不尽了。”齐晟善解人意道,“方才看你往山中赶,应当还有事要做吧。”
“呃,那——”
“行了,这有我看着,能有什么事儿?”
村长朝他摆摆手,“快去吧。”
齐晟朝张力点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道。
“行,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还想从怀里取出那个钱袋子还回去,被齐晟一把按住。
“不必客气。”
张力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村长朝他瞪眼,这才小声和齐晟到了谢,迅速离开了。
见他走了,村长并未立即开门,而是慢悠悠问。
“小子,你来找的,是位什么人啊?”
齐晟目光掠过他脖子上的刀疤,目光沉了下来。
“您是,萧衡前辈吧。”
传闻中死在几十年前围剿钟啸奎及余孽的那场大乱里。
惊世之才机关大师萧衡。
元泰清的,师父。
他曾在元府中看过画像,萧衡脖子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
加上对方的反应着实有些古怪,他便斗胆猜测了一番。
萧衡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哼笑一声。
“你小子记性眼力倒是不错,像你母亲多一些。”
齐晟眼里多了几分笑意:“看来母亲小时候极为讨人喜欢。”
“那可不,真是便宜了你爹。”萧衡爽朗地笑了两声,“我那傻徒儿可还好?”
“家有贤妻,一儿一女,特别好。”
“那就好。”萧衡眼中闪过些许感慨,紧接着转过头,推开了屋子的门,“你先随我进来吧。”
齐晟步入屋子后便摘下了斗笠。
这间屋子很大,里头放着不少兽皮,萧衡推开里间的门。
“煜儿,出来见客。”煜儿?
齐晟的目光下意识跟了过去,只见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走了出来。
他的右手用绷带缠绕着,像是被人齐根切下。
“我本不打算掺和这些事,老头子我也没几年能活了,就想安安生生的。”
萧衡领着二人进了里屋,反手关上了门。
“你也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卷入纷争里,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我将毕生心血传给泰清,一声告别都没有,就趁着大乱干脆死遁了,我这一辈子都怕麻烦,但也真就躲不过麻烦。”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床榻上盖着白布的尸体。
“我年少还是个无名之辈时,遇上了已经意气风发的公羊,这人行踪诡秘,一出现就准没好事,他也不知从何处学的卦术,时不时出现提点两句。”
“后来他隐居了,我们便再未见过。”
“上一次见,是几十年前,众门派清剿缚魂子余孽,我本不愿参与,那么多高手又不缺老子一个,我一个做机关的跟着瞎掺和作甚,谁料这臭老头突然出现给我支招,说什么让我借此隐世,岂不是正好图个清净?”
“我一琢磨,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结果收尾时被缚魂子阴了一把,那帮只会喊打喊杀的莽夫险些全军覆没,还得是老子拼死救了大伙一命,我那时就知道这糟老头是摆了我一道,算到有这一劫,正拿我破呢。”
“不过也托他的福,我顺利远离了喧嚣,也因此得了不少好名声,就是苦了我徒儿,这傻子以为我真死了,趴在那假货身上哭的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齐晟见他越说越不对,正想清清嗓子提醒,就听对方语气突然低落下来。
“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谁料竟然就那么巧合的让我在荒郊野岭,看见了他的尸体。”
“我这辈子,一头一尾,都躲不过这家伙。”
“我就想啊,这糟老头子每回出现,都得提点我两句,也不知这一回,是不是也和以前一样,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他苦笑一声。
“这烂摊子,若换个人来,我都不愿意插手。”
“这恐怕就是命。”
萧衡回头看着齐晟:“偏生你是齐家的小子,老子欠你祖父人情,不得不还啊。”
齐晟一愣:“我的......祖父?”
“嗯。”萧衡嗓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歉疚与怅惘,“他的死有我的责任,若非我那时太过自负,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你祖母一直恨我,可惜这么多年了......一句道歉也没送出去。”
齐晟突然恍惚了片刻。
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那句“冥冥中自有注定”,在齐晟心里突然有了具象的意味。
兜兜转转,好像总是要相见的。
齐晟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元泰清见面时,他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带着尚且年少的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现在,他似乎能明白了。
就像是透过自己,看见了谁的嘱托一般。
“所以,元泰清之所以对我照顾有加,也是前辈的嘱托?”
“那孩子真性情,即便我嘱托在先,也是你二人投缘,才会对你这般好。”
“我自然知晓。”齐晟喃喃。一片静谧后。
齐晟轻声开口,“萧衡前辈。”
“缚魂子一脉,真的都死了吗?”
“没有。”
身侧的少年冷不丁开口。
齐晟看了过去,对上了少年格外冰冷的目光。
“我去过地下奴狱,那里关押着的,正是当年追随缚魂子一派的人。”
“缚魂子只是个幌子,他的背后还有一位大能。”
“我记得......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供奉着一个画像。”
“青衣墨发,红线萦绕四周。”
“腰间,别着一根蝎头鞭。”
【作者有话说】
标记 未捉虫

耳边聒噪,齐晟忍不住拎起那两只鸡叹气。
“鸡兄,这一路上你二位都不安生,来瞧瞧人家兔兄多沉稳。”
“咯咯咯——”
齐晟无奈地垂下手:“回去就炖了你。”
他背后的箩筐里装满了张力从地里现挖的菜,听闻他要在花云间待一段时间,萧衡给他准备了不少野味,齐晟表达感谢后就婉拒了。
但最终还是没逃过张力媳妇的热情,林翠是个豪爽的姑娘,叉着腰大骂大力小气,回身阔绰的从院子里抓来鸡和兔,利落地绑好往他怀里一塞。
那气势,齐晟都不敢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只好悄悄在门前挂了个锦囊,里头塞了些金银。
“我记得......人骨堆砌的高塔上,供奉着一个画像。”
“青衣墨发,红线萦绕四周。”
“腰间,别着一根蝎头鞭。”
脑中响起那少年的话,齐晟心里发沉。
这画像分明就是池州渡。
“......不知这位少侠是?”
萧衡:“这位是顺亲王的孙儿,先前被你已经知晓的那帮人迫害,他的父亲拼死将他送了出来,但其实他们早已身中剧毒,煜儿本也活不下来。”
“谁料阴差阳错的,顺亲王久居之地是北海,也就是海异族的领地,那里的首领是位极好的人,意外救下被毒蛇咬中的煜儿,大方地喂他服下海异族独有的至宝鲛人泪,那东西不仅可解百毒,更有破咒之效,可遇而不可求啊。”
齐晟有些讶异,重新望向少年。
“煜儿公子可否告知在下,你在地下狱城,都看见了什么?”
“那里很奇怪,除了被割掉舌头的缚魂子一派追随者,还有许多无论男女都生着同一副面貌的人,以及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都自称奴。”
“里面还有一道暗门,我曾不小心瞥过一眼。”那少年的脸色忽然有些白,“里面......挂满了酒坛子,酒坛子里露出婴儿的头颅,他们的眼球皆被摘去,头顶钉这一根粗而长的针,喉咙侧边皆有一块烂肉,有些已经慢慢收口,似乎化为了一颗血痣,那里四周的墙壁也都是用婴儿的头骨堆砌而成。”
喉咙侧边的血痣?
齐晟眼前闪过池州渡喉结边的血痣,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我......我只看了那一眼,便被吓得愣在原地,那帮畜生发现我在偷看,就将我打的昏死故去......身上的疼痛倒不算什么,就是觉得浑身发冷,这种手段,简直,简直残忍至极!”
“前辈。”
少年的唤声拉回了齐晟的思绪,他立即应声:“怎么了?”
“那些人会死的,对吗?”他的声音有些急迫,“江湖绝不会任由他们践踏肆虐,对不对?”
“煜儿!”萧衡皱眉,呵斥他一声。
“嗯,不会让他们嚣张太久的。”
齐晟朝萧衡摇了摇头,轻笑道:“萧衡前辈总说自己讨厌麻烦,但想隐居真正的目的,应当不是为了避世吧。”
“那时候元泰清天赋异禀,身后有元家和前辈,惹得不少人忌惮,树敌无数,前辈走后,元兄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也没再崭露过头角。”
“无人知晓前辈早已将毕生心血传授给他,只当您走的突然,而这位旷世绝才也因此陨落,多亏了您,他才能在最为消极的那段日子里遇见嫂子这样的好姑娘。
“最终还是因为有人不断找麻烦,这才重新登顶,他并未陨落,才华也没有消减半分,只是学会了平凡而已。”
“您老总说怕麻烦,其实心里真正想的,就是让元兄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吧。”
“萧前辈本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切身体会过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所以自然不愿让元兄步你的后尘,因此也算煞费苦心。”
萧衡哑口无言,沉默了许久,哼笑一声。
“你这小子,要蹚浑水就要知道后果。”
“无论是什么后果,也都只有这一条选择。”齐晟低声道,“前辈也有在意的人,人一旦有了牵挂,不论再苦再难,也得守着它。”
“我们都在这一片江湖里,再退,便无处可去了。”
萧衡沉默片刻,点头。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便不多说了。”
“用婴孩替灾,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邪术,百年前的江湖,没有如今这么多像你一般心诚坦荡之人,更没有多少饱读圣贤书的孩子,我是在曾祖父身边长大的,知道的要比旁人多一些,他常给我讲故事,那时候的江湖,重戮,戾气......”
那时候的江湖,强者为尊,但不似如今点到即止,而是至死方休。
抢夺、掠杀都不是什么罪名,反而是荣誉。
想起初见时,池州渡对盲翁的态度,齐晟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自己说“怎么样都不能动手抢啊”这些话的呢。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出那样的话呢。
他那个时候,其实在无意识地用自己的想法妄图改变池州渡吗?
就因为一己私欲。
齐晟心坠到了谷底,他以为自己对的事,随着愈发了解池州渡后,都变成了错的,那日后......这个缝隙会越破越大,直至成为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罢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见他久不言语,萧衡摇头叹息一声。
“对上他们,便将心中的仁善藏好了,那帮人虽恶,但却有着旁人没有的毅力与执着,只要给其一丝希望,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卷土重来的机会。”
“斩草除根,否则,必有大患。”
“而想要斩草除根,最好的法子,就是待到双方元气大伤,伺机一网打尽。”
“这的确是较为稳妥的办法。”
齐晟面上不显,话锋一转。
“......但前辈就没有想过,也许另一人是无辜的吗?”
萧衡目光深沉:“牺牲一人,可换江湖太平,可换更多无辜人平安无虞,更何况,一个恶名傍身的人,又怎会是无辜的呢?”
他看了看齐晟冷峻的脸色,眼中闪过玩味。
“怎么,这是不认同我的话?”
“我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竟可以这样衡量人命了,按前辈的说法,更像是衡量物件的价值,从而判断该丢掉哪一件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按理说是如此,老头子我说话难听,大局当前,唯有舍去......”
“人们的呼救声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们想活下去的呐喊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齐晟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衡量取舍的标准是什么,是有父母的人,更有权势的人,还是更有名声的人?”
“而代替他们做出选择的又是什么人,我想总之不是只活在传说里的神明,那么既然都是凡人,凭什么去决定别人的人生,凭什么去剥夺他们的选择?”
“是因为人数吗,因为多数人的利益吗?”
“如果被舍去的是自己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家人呢,也还是能这么干脆的进行取舍吗?”
萧衡冷哼一声:“所以让你作壁上观,伺机而动,你这小子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即便那人当真是无辜的,你出手相助,不也是插手其中了吗?”
“前辈,你真的觉得那所谓替灾的邪术已经失传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辈觉得悟出此等邪术的鼻祖,是怎样制作出第一个替灾傀的,他是怎么想的?”
齐晟目光沉静。
“牺牲他一个,可保我一生平安,牺牲这两个,能保我家财万贯,牺牲这三个,可保我族昌盛......”
齐晟的嗓音轻缓,“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欲,是邪术,数万人‘捍卫江湖安宁’,它就成了顾全大局的取舍。”
“就像您方才已经忘了,无论是缚魂子一脉还是他背后的大能,都是残害了无数生灵,板上钉钉的恶人,前辈您甚至参与了清剿余孽的大战,这一点,本就无需我来明言。”
“任由这样的人在江湖煽风点火,甚至引起大乱,我等不仅坐视不理,还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完成计划,美其名曰顾全大局。”
“这样......真的是所谓的顾全大局吗?”
“他本就是穷凶极恶之徒,退一万步来说,若最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晓的底牌,妄图拉着所有人下水,到了那时,我们又当如何呢?”
“岂不是闹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前辈,那所谓的邪术从未失传,它甚至就藏在你我心中。”
“对恶沉默,就是对它让步。”
每让一步,欲望凝聚成的巨浪就能触碰到脚尖。
只要迟疑一瞬,清凉的浪花就拂过小腿,尝到甜头的人总会想起这个滋味,起初并没有什么,直到巨浪没过口鼻、头顶。
最终吞噬掉那微不足道的善意,彻彻底底成为它的傀儡。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萧衡没有动怒,只是沉声道。
“我只问你一句,另一人,当真无辜吗?”
齐晟攥紧了拳头,无话可说。
他对池州渡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很想大声说出一个“是”字,也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因为他不信池州渡,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让其他人相信池州渡。
“......前辈,我不会袖手旁观。”
“古时正派崇尚惩恶扬善,庇护一方,衡量对策没有错,但底线,我等寸步不让。”
齐晟没有多言,上前一步。
“今日叨扰了,我先将公羊前辈带回去,日后再来拜访。”
“罢了罢了......”萧衡摆摆手。
“公羊的后事就先交给我吧,他的尸身有些古怪。”萧衡掀开白布,“这个把月过去,尸身竟然没有一点腐坏,我探了探,他体内似乎有一股有回春之效的内力,这功法有些邪门,老夫打算近来再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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