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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羡凡)


寒风凛冽,霜雪像是结在心头。
盲翁不知觉间安静下来,令人难窥喜怒。
只是握住鱼竿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攥住了过往早已遗失的怅惘。

临近傍晚,门外传来窸窣的声音,旋即有人轻叩屋门。
“姑娘,饭否?”齐晟含笑地嗓音自门外响起。
池州渡并未理会,长睫微敛,兀自画完手中的符咒放入怀中,这才起身开门。门外。
齐晟笑容灿烂,见他来了,立即停下搓手取暖的动作。
池州渡目光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尖和手指上停留一瞬。
齐晟见状连忙开口,匆匆转身,不愿让对方瞧见自己略显狼狈的模样。
“饭菜已备好,就等我们了,今日我与盲翁......”
齐晟跟在池州渡左右,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日与盲翁的趣事,眉眼温和。
即便身侧无人附和,也说得自在。
池州渡收回暗含审视的视线,依旧没有回应对方,兀自垂首沉思。
两道身影渐渐远去。
一道紧紧跟随,一道无动于衷。-是夜。
齐晟用盲翁扔给他的药囊草草敷了敷冻伤之处,今日伤神,着实有些疲惫,他左右无事,便早早躺下休息。
心弦一点点放松,意识坠入深渊。一片静谧里。
丝缕煞气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五感,编织出愈发缜密的网,将魂灵纳入其中。
平缓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堂而皇之地推开屋门。
一道浅青染白的衣摆轻晃,修长的手指揭开床幔。
来人身形颀长,清冷绝尘。
墨发如瀑,朱唇略薄,露出的喉结边有一粒血痣。
琉璃般流转着光华的眼眸与玄九别无二致,只是更为狭长冷冽些。
清晨他利用离魂之术,将原身安置在附近一处宽敞的山洞,设下障眼法与阵法后,这才回到玄九的身子里。
他垂首盯着沉睡的齐晟,像是在观察一种稀奇玩意。
冥七也爬上主人的指节,冰蓝的眼珠注视着齐晟。
一人一蝎一动不动。
就这么盯了许久。
百年来,池州渡眼中只有两种人。
一类是对他有所图之人。
一类则是不必理会的无害之人。
这些于他而言并不难解,遇第一类杀之,遇第二类则避之。
但眼前之人,非这二者之一。
他此刻未动杀心,也因对方身份令他得以省去不少麻烦,未曾避开。
虽说时常觉得此人吵闹,但多日来,对方似乎又只围着他吵闹。
池州渡垂眼望向冥七,淡淡道:“像你。”
就像对旁人而言剧毒无比的冥七当初只跟着自己一般,分明扔掉许多回,但总能在某日发觉,它又出现在自己的衣摆处,并用钳子死死夹住衣裳。
冥七摆了摆尾尖,似是认同。
池州渡目光落回齐晟身上,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冥七的脑袋。
他的嗓音沾上了月夜的薄凉。
“若听话,收来陪你。”——夜逐渐淡去,光缓缓洒入屋内。
齐晟只觉得昨夜睡得格外沉,懒懒打了个哈气,利落地起身活动筋骨。穿戴整齐后。
齐晟拿起佩剑出门,正打算去寻盲翁,谁料方才推开门,就见一道红色的身影朝外走去。
他下意识开口。
“姑娘这是去哪?”
池州渡行至院门,闻言回首。
齐晟立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就见对方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没有回应他的话,冷漠地朝外走去。
应当是外出有事。
齐晟摸了摸后颈,好在这些天早已习惯了对方漠视的态度,他很快重振精神,朝盲翁的住处赶去。
今日他倒是没勉强盲翁外出,而是忙着修葺院子。木屋内。
齐晟呼出团团白气,正蹲在地上,忙前忙后地重修栅栏。
盲翁不知从何处拿出个躺椅,坐在门前舒坦地哼着小曲儿。
他听着齐晟劈柴的动静,慢悠悠地开口。
“后生啊......”盲翁语气欠嗖,一副倚老卖老的口吻,“要老夫说,那臭丫头有什么好,冷冰冰硬邦邦的,又不体贴。”
齐晟一天要听八百遍挑拨离间,此刻已经习惯,不走心地随口回应。
“是吧,人人都喜爱体贴之人,您瞧我热情似火、无微不至的,那胜算岂不是更大了?”
盲翁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瞧你,一天天在外奔波,畏寒之人在雪山极其容易冻伤,还得是老夫见你可怜塞点药膏,那丫头呢?”
齐晟劈完最后一根柴,撂下斧子去绑栅栏,喘着气道:“她多看了我几眼。”
盲翁明显一噎,揣着手神情复杂地喃喃自语:“娘的......这丫头是苗疆的不成?”
齐晟:“确实是。”
盲翁立即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作势要给齐晟把脉。
齐晟见状连忙道:“不是.....我并未中蛊!”
“你如何能断定?”
“我......”齐晟险些顺嘴报出左轻越三字,反应过来后立即收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初遇便对姑娘一见倾心,况且他并非徐老所说那般孤冷,只是尚不习惯有人在身侧罢了。”
“哟,说得倒是好听,合着是见色起意,看来那丫头相貌不错。”盲翁乏味地咂嘴,兴致缺缺地躺了回去。
“您这么说话可就难听了。”
齐晟恼羞成怒:“那分明是一见钟情,在下只是肤浅,并非无赖!”
盲翁掏了掏耳朵,又慢悠悠哼起了小调。
“......”
齐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愤怒之下力道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啊!昨天睡眼朦胧没更新出去!

第10章 咒魇
傍晚,齐晟离开之际与山下那位后生打了个照面,两人皆是健谈的性格,便干脆停下闲聊片刻。
那人唏嘘地说,今日临城一家名门望族被人血洗,幕后之人实力可怖,未惊动旁人不说,还是那血渗出府邸,这才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而后几大宗门立即派人前来,愣是找不出一丁点蛛丝马迹。
灭族绝非易事,遑论滴水不漏。此事蹊跷。
齐晟拧眉,打算回头书信一封,让弟子们不要掉以轻心。
他并未多言,附和两声后,便与那后生道别。
待回到院子时,霞光已然昏沉。
齐晟轻捏冻麻的指尖,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随手推开门,一抬眼就见房门大开,池州渡坐在屋中,正提笔在符纸上写画。
屋外落雪,屋内之人犹如冷傲红梅。
池州渡听见动静,抬眼望去。
齐晟这才回神,立即关上院门挡住寒风,笑着朝里走去。
“你回来了,可曾用膳?”
池州渡血肉被煞气侵占,又因诡咒颠倒阴阳形成制衡,以此生存,本不必进食。
但为了不引人起疑,他一直保持着进食的习惯。
“未曾。”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将符收入囊中。
齐晟像以往一样凑过来,一边邀他共同用膳,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的趣事。
两人朝主院走去,池州渡冷淡地目视前方,也不知可曾将话听了进去。
齐晟倒也不在意,兀自说着,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姑娘今日为何外出?”
池州渡:“杀人。”
他说得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齐晟愣了一瞬,旋即失笑:“姑娘原来也会说笑。”
池州渡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齐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愿多谈,便贴心地揭过这个话题,重新说起了盲翁。
两人并未遵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确切来说,是齐晟较为不拘小节,即便池州渡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也能自问自答。
齐晟身为江湖三大宗之首的掌权者,自然并非不识趣的蠢小子。
只是他察觉到池州渡虽说极少开口,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愈发久。
虽说那眼神略微奇怪,若非要形容,那便近似于他第一次在术宗宗主元泰清的院子里,看见幼崽乌雨时的......意识到这一点,齐晟脸色微妙了一瞬,倏地看向池州渡。
池州渡抬眼:“?”
那眼神虽然冷淡,但不难看出疑惑。
齐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没什么。”
一定是他多虑了。-
一连过去多日,齐晟每日都变着法地哄盲翁心欢。
他的身体显然不能适应雪山,冻伤也愈发严重,盲翁看不过眼,每日都扔给他一些药膏。
每每扔过来,都得念叨两句“那丫头不懂事”。
齐晟嘴上附和,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回去便颠颠往人跟前凑。
池州渡对齐晟所表现出的讨好、维护和热诚感到万分不解。
不知觉间,他愈发频繁地将视线放在对方身上,试图堪破齐晟心中所想,但终究未能解惑。是夜。
淡青衣袖不知第几次触碰到床幔,池州渡近来每夜都会来此处待上一会儿。
眼见时辰差不多,他缓缓收回煞气,注视了一会儿熟睡的齐晟,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池州渡举起方才攀上他指尖的冥七,淡淡开口。
“为何?”他询问冥七。
冥七绿豆大小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不知为何,突然叛逆地用毒针刺了他一下。
池州渡拧眉,不悦地用银针扎在墙上,将冥七板正地挂了上去,罚它面壁思过。
冥七不适地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脱离掌控。
“不准动。”
池州渡嗓音冰冷,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冥七:“......”
池州渡冷漠地转身。
丝丝缕缕的煞气溢出指尖,比以往要浓郁得多,在月下浮动,尽显诡谲。
他独自一人朝院外走去,所至之处风止无声,白日鲜活的山川在此刻陷入无边的孤寂,这才是池州渡所熟悉的安逸。
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从紧密相连的屋子到荒无人烟的山林,池州渡行至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内诡谲可怖的符咒以红线相连,汇聚成一道古老的阵法。
池州渡踏入阵中的刹那,体内的煞气喷薄而出,在即将冲天之际四周的符咒剧烈抖动,纷纷燃起,将咒煞牢牢困在其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
浓郁的煞气围绕在池州渡四周,他衣衫半褪,盘腿坐下。
池州渡后颈有三瓣桃咒纹,极小。
紧接着后背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显出如同蝶粉般细腻的纹路,起初是淡紫,隐隐泛着白光。
图腾一点点变得清晰,自尾椎骨处显出一朵绽开的桃花印记,紧接着花蕊泛起碧蓝光泽,流动着显出细长如烟的纹路向上延伸,交杂着诡异的咒纹若隐若现,最终汇聚在肩胛骨上,形似毒蝎的印记显现,步足极长,尾尖由粗到细。
隐秘泛起珠光的纹路在格外白皙的后背上,有种神秘诡异的美。
而在所有图腾清晰的刹那,血色陡然侵蚀光泽。
煞气也如同疯了一般四处乱窜,符咒燃起的明火变成了幽蓝冥火。
池州渡锁骨边一粒红痣平日里被衣裳遮掩,此刻却与喉结边的痣连出一条血线。
那血线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血丝,此刻池州渡的身体如同生出裂纹,即将碎裂的瓷器。
血迹洇出裂纹的缝隙,煞气如同饿了数日的鬣狗,争先恐后地朝皮肉里钻去。
血肉被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池州渡拧眉,薄唇紧抿。
待到最后一缕煞气消散,山洞内的符咒化作灰飞,落在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阵中,池州渡轻抚恢复如初的皮肉,向来冰冷的眼中划过一丝疲惫,而后缓缓仰躺下去,闭上眼睛。
仿佛出水芙蓉般清冷的美人与这破败脏乱的山洞并不相配。
但被煞气余韵包裹着的人浅青色衣摆干净如初。
自出生便置身囚笼的人,连灰尘都近不了身。-
翻涌着血色的梦魇中,是逃不脱的黑沉煞气。
破碎凌乱的画面令人目不暇接。
庄重却处处透露出阴森的祭坛,只能徒劳抓住虚无的海底,苍天古树下被钉在枝干上,血液流干的孩童,如同鬼魅的众人,嘈杂尖锐的叫骂与哀嚎......看不清面容的的女人嗓音悲哀,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孩子,在寻得良人前,愿你无欲无情。”
血液淹没他的鼻尖,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红。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来势汹汹的煞气,侵蚀吞没周遭万物,将他推离尘世的喧嚣,将他按进无底的深渊。
“你要活下去......”
“孽畜!邪祟,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州渡是个好名字,在一片苦海中,终能寻得令你休憩的山川,渡你此生平安。”
“不人不鬼,天煞孤星,定当诛之!”
“......保重。”
“杀!擒住那池贼......”
——混沌嘈杂的尘世从未有片刻停息。
躺在塌上的红衣女人倏地睁开双眼。
冷淡的眼中沾染了未曾消退的戾气,池州渡下意识摸了摸后颈,这才发觉是在玄九体内。
不过瞬息之间,眼中的血丝消退,又变成毫无波澜的模样。

“既然觉得问心无愧,那便早该闭门不见客。”
齐晟前半句说得随性,紧接着忽然收敛了神情,话锋急转,语气微嘲,“嘴上说得倒是潇洒,实则早已被愧疚所累,俆老来这云邬雪山......”
“与其说是隐居,倒不如说是逃避。”
“还是俆老觉得,只要自己活得足够凄惨,便就是对过去的交代了?”
“你后悔却不甘认错,愧疚却不愿承认,心被困在虚无缥缈的过去,身被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岭,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能听你忏悔的人早已入了轮回,而一切转机都被你所谓的颜面蹉跎殆尽。”
“物是人非,无法挽回,你最终陡然发觉,原来被困在原地从未有一刻放下的人就只有你......”
“砰——!”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
盲翁手扶着门框,指尖用力泛白。
齐晟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仿佛是两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眼前的人不在是性情古怪的盲翁。
而是曾意气风发,行医济世的“药仙”。——俆雁山。
俆雁山一生救人无数,因一身本领被权贵相中,各各都想收入囊中。
于是被卷入了一场权势斗争,流言蜚语不断。
是非黑白有时并不那么重要,世人并不愿去探究所谓的是非。
他们想要的只是茶前饭后拿来消遣的谈资。
故事要精彩,要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各人都自有独到的见解,众口相传,按喜好添油加醋,再精细地打磨一番。
说者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听者唏嘘互看,小声交谈。
再一瞧不远处的戏台之上,是被众人推上行刑台的“角儿”。
这时不必谈论是非,也不必失态着急的自证清白。
因为台下皆是为其扣上枷锁之人。
俆雁山曾与权贵之女情投意合,却因这无妄之灾而成了众矢之的。
从小被养在闺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自那以后便不愿见他。
俆雁山心灰意冷,并未挽回,选择回乡避世。
不料数月后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他先是狂喜,待知晓对方是因兄长重病,无奈之下亲自请他一救时,只余下满心疲惫。
他并未答应,留下几句伤人至极的话后便离开此处,一路游山玩水,仿佛找回了江湖的肆意。
而就在这时,俆雁山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姑娘自尽的消息。
他这才知晓,原来那日姑娘前来并非只是想让自己救她的兄长。
而是父亲将她许配给另一户人家,她心中还惦记着俆雁山,恰好兄长重病,从未踏出闺阁的姑娘带着丫鬟四处打听,放下身为千金的矜持与高傲,壮着胆子来到此处,想让自己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的迎娶自己。
谁料话方才起头,便被俆雁山打断,对方的神情冰冷厌恶,一点也不似她记忆中的如意郎君。
姑娘最后也没有嫁给权贵之子,而是自刎于闺房之中。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地方。
而那位许诺带她走出此地的良人,再也没有回来。
俆雁山无数次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姑娘从不狰狞可怖,反倒娇媚如初。
温婉地靠在他身上,哼着悦耳动听的小调。
但不知为何,竟比任何梦魇都要令人挣扎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半生,耳边的骂声听多了,今日倒还真是第一次被叫醒。
这一场梦太长,长到姑娘已然走了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俆雁山松了力道,喃喃自语着缓缓背过身,干瘦的身躯比过往显得脆弱。
齐晟只是安静地望着,并未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俆雁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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