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一潭池水,只有倒影,却无风惊。
齐晟眉心微聚,又很快松开,扬起笑容道:“贼人我已押送衙门,姑娘接下来要去何处?”
他已经有所准备,兀自琢磨被拒绝后该如何继续留在对方身边。
却见池州渡突然垂眸,轻声唤了句:“冥七。”
齐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只......他从未见过的长尾蝎攀上池州渡的的指尖,背腹覆银甲,娴熟地摇摆锋利的尾巴,紧接着朝一个方向指去。
“云邬雪山。”
池州渡透过廊道敞开的窗扉,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一处高耸雪山。
“嗯......”齐晟的眼睛还黏在虽说不知是何物,但一瞧就是至宝的貌美蝎上,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反应过来突然愣住,“嗯?”
这是......回应?
齐晟心中的小鹿险些将他撞死,眼睛顿时蹭亮。
莫要说是雪山!
即便是刀山火海,他齐晟也去定了!
池州渡将目光放在齐晟身上,见他明显愣住,认为他是在询问为何去,便简言意骇道。
“寻盲翁。”
这后生仍然傻愣的模样。
池老祖拧眉,但还是淡淡解释:“找药宝。”
这嗓音清冷悦耳,着实动听。
“好......”
齐晟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词穷之下蹦出一个字。
池州渡见他回应,便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绕过他离开。
【作者有话说】
抱一丝啊,激动的忘记更新了……
尘世喧嚣不曾入耳,人来人往未曾在意。
如同落入海中的外族,手中抓住一片虚无,最终落得个随波逐流的命运。
海水归处即是去处,在了无尽头的黑水中漫无目的地浮沉百年。
虽不知为何至此,但隐约记得,是位故人的夙愿。
岁月令故人的面容虚散,唯有触碰咒纹时忆起的苦痛犹新。
池州渡抬手轻抚腰间别着的一株不朽春桃。
“姑娘腰间为何别着一株春桃?”
身侧传来好奇地询问。
池州渡一顿,这才想起身侧有人。
他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镇煞。”镇煞?
孤身一人闯荡江湖,竟也会怕这些诡事?
这回答令齐晟沉思片刻,想起昨夜对方受惊之下一言不发垂头坐在床沿的模样,他顿时心生怜惜。
齐晟笑吟吟凑过去,“姑娘放心,有我在,邪祟不敢近身。”闻言。
池州渡冷淡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语气里含着不明的情绪。
“是吗?”
“这是自然。”
池州渡盯着他没做声。
只可惜这株不朽春桃镇的邪祟。——是他。
齐晟恰好转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木屋,没太在意这细微的怪异,“前面应当就是盲翁隐居的木屋了。”
池州渡:“嗯。”
他们将手中牵着的马拴在树上,便朝着木屋走去。
这木屋虽说瞧着破破烂烂,但四周围着紧密的栅栏,相连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池州渡将冥七放到不朽春桃之上,抬手握上腰间的银鞭,抬脚便要朝外院的大门踹去。
齐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顿时闪身拦在他身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见里头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压低声音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池州渡拧眉,但还是回应:“找盲翁。”
你这是“找”?
齐晟望着他认真的面容,语塞片刻:“......得先敲门。”
池州渡沉默注视他片刻,紧接着收回握在银鞭上的手,越过他抬手轻叩院门。
齐晟顿时放下心来。
方才一定是他多虑了,仙子一般的姑娘怎会......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齐晟的思绪,他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就见池州渡不紧不慢地收回腿,方才还好生生的门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齐晟:“......”
“......孽……娘的,是谁!”
屋中传来急促的脚步,一个老头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摸索着朝外走。
齐晟傻了片刻,愣愣地朝池州渡望去:“......你。”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问起。
池州渡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解,但又不懂他为何不解。
“敲门。”他淡淡道。
显然意思是他敲过门了。
齐晟一口气不上不下,但终究还是在盲翁循声走来之际先一步挡在对方身前。
他抬手拦住盲翁拐杖的攻势,好声好气道:“俆老先生,失礼了。”
盲翁方才用拐杖探到砸在地上的木门,此刻又摸到了缺失的门框,略微一想便猜到前因后果,气得叫骂,抬手就用拐杖用力朝前挥去。
齐晟心里叹气,结结实实挨了两棍子。
木棍打在肩膀上发出闷响,齐晟轻“嘶”一声,捉住盲翁的手:“俆老,待会儿在下一定将门修好,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池州渡目光落在齐晟赔笑的脸上,又看了看对方被打的肩膀,再看看盲翁气急的模样,兀自垂眼,像是在思索。
“如今的后生真是愈发不知礼数!”盲翁气得脸色涨红,拐杖用力跺向地面,发出“砰砰”的声响。
他气沉丹田道,“不论你们为何而来,都给老夫滚出去!”
听到“为何而来”四字,池州渡这才抬头:“来寻药宝。”
药宝是百年前药仙徐恩承留下的传世之宝。
看上去是个其貌不扬的药囊,但实则是一味药引,与灵丹妙药相配服用,能将七成的功效提至十成,带在身边有延年益寿之效,于将死之人有续命之效。
盲翁此刻满心愤懑,不耐地摆手:“不给……你们这些后生……罢了,赶紧滚!”
池州渡:“你若同意,便换。”
盲翁怒道:“不换,给老夫滚出去!”
经过方才的震撼,齐晟隐约有种预感,他觉得池州渡的言下之意是“你若不同意,便抢”。
果不其然,下一瞬。
池州渡上前一步,手已然握上了腰间的银剑。
齐晟拦在两人之间。
左耳是盲翁的叫骂,右耳是池州渡平缓却暗含杀气的脚步。
“好了!”
他不得已大喊一声,一手拦住一个。
齐晟回头朝池州渡使了个眼色,旋即笑着弯腰扶着气哼哼的盲翁朝里走去。
“俆老,你瞧这天寒地冻的,咱们先进屋聊。”
“谁同你聊,谁同你进屋!”盲翁气不顺道,“黄口小儿,岂有此理......听不懂人话不成,还不滚出去!”
话虽如此,他也没再推搡齐晟。
许是觉得踹门之人态度不该如此谦卑,心生疑虑,半推半就地朝里走去。
齐晟松了口气,一面低声宽慰,一面回头朝池州渡眼神示意稍等他片刻。
池州渡目光平淡,垂头用指尖拨弄冥七。
齐晟也摸不准对方是否会意,但眼下也只得先将俆老扶进屋内。
盲翁依旧骂骂咧咧,但没再动手。
齐晟也没吭声,待到盲翁骂累了觉得口干舌燥时,他才适时地起身倒茶,恭恭敬敬地递给对方。
“俆老。”齐晟笑了笑。
盲翁顿了顿,冷哼了一声,摸索着从他手中抢过茶盏,喝了两口润喉。
“方才......”齐晟见他态度松动,这才试探性地开口。
“方才将老夫院门踹飞的,不是你吧。”盲翁再次冷哼一声,出言打断,“那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
齐晟哑口无言,此事理亏,他只得诚恳道:“那位姑娘并无恶意,只是......”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只是......似乎有些不通人情。”
起初他认为池州渡只是性情孤冷,但这些天跟在身侧一瞧,倒更像是不擅与人为伍。
眼前还有正事,齐晟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开口保证道。
“但俆老放心,这门在下定当......”
“罢了,山下有个后生每日傍晚都来问老夫药草,他手脚麻利,比你们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靠谱多了。”盲翁摆摆手,“你也不必动劝人的心思了,即便是拿什么传世之宝来换,这药宝老夫也不会给的。”
“这......”齐晟有些不解的开口:“恕小辈直言,徐老已然隐世,这药宝与您而言,几乎毫无用处。”
“你说得在理。”
盲翁哼笑一声,“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人想从老夫手里取走此物,为何非得今日给你这无礼的后生呢?”
齐晟沉默一瞬,冷不丁扬唇道。
“因为徐老未能等到一位合眼缘的后生。”
盲翁的笑容微微凝滞。
“世人传言盲翁古怪,前半生行医济世,被人誉为‘徐药仙’,后半生却性情大变,见死不救,自毁声誉,而后隐居深山,落得个‘诡医’的名号。”
齐晟淡淡道:“即便如此,有客自远方来,徐老也未曾闭门不见,但就如您所说的,皆是失望离开。”盲翁没开口。
齐晟心中有了数,于是接着道。
“在下拙见,斗胆一猜,您莫怪。”
“我猜俆老是在等一人,等一位不信传闻,值得您此生所救的......”
“最后一人。”
了却夙愿后,他才得以放下心结,真正归隐 。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老夫且当你童言无忌,快滚快滚。”漫长的沉默后,盲翁不耐地摆摆手,作势要休息爬上床榻,背对着他嘴里嘟囔,“隐居也没一天安生日子......”
齐晟忍俊不禁,没再继续纠缠。
“那好,在下今日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快滚!哪日也别来了!”
盲翁叫骂了两句,瞧着像个脾气古怪的疯乞丐。
齐晟笑着摇头,转身离去。
“后生。”
齐晟行至门前,忽而听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回过头。
只见盲翁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他的眼睛凹陷灰暗,朝着门口的方向道。
“世人之言,有心之语,听过则过。”
他的嗓音粗粝,像是混杂着江湖的风雪。
齐晟沉吟片刻,礼数周全地朝对方一行礼。
“是,多谢徐老提点。”
齐晟阖上屋门,便着急忙慌地朝院外跑去。
他心中并未抱有多大期望,毕竟池姑娘着实不像是能为谁驻足之人。果不其然。
院门空缺一块,门前也空荡荡一片。
齐晟见状缓下脚步,长长地叹息一声,一只脚跨过门槛。
罢了,左右药宝在此,池姑娘定然会……
冷不丁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齐晟愣住,立即侧目望去。
只见池州渡立在栅栏边,正安静地注视他。是在等他。
那一刹那齐晟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他停下脚步,“你……”
池州渡望向屋内,语气寡淡:“废话连篇。”
哟,这是怪他拦着呢。
听出他言下之意,齐晟也不生气,一边走到他跟前,一边耐着性子道,“姑娘,咱怎么说都不能动手抢啊。”
池州渡微顿:“为何?”
齐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道。
“若旁人这般抢夺,姑娘想必也不愿意拱手让之吧。”
“嗯。”
齐晟欣慰地点点头:“是啊……”
他正要继续劝慰,就听池州渡忽然道。
“一人是抢,二人是夺,万人是取。”
一人抢伤天害理。
两人夺不讲武德。
万人取则天经地义。
齐晟品出他话里的意思,嘴唇张开又闭上,哑口无言。
池州渡也没有给予回应,留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便转身离去。
他的语气并非讥讽嘲弄,倒更像是事不关己的叙述。
齐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兀自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加快脚步跟上。
“姑娘……”
他在人眼前晃悠,清了清嗓子。
“姑娘不如信我一回,或许徐老会将药宝给我们。”
池州渡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几成把握。”
齐晟沉吟片刻:“六七成。”
“……”
池州渡也不知答应与否,总之没有回应。
两人在山下找了处民宿,这户人家行商,热情好客,齐晟多给了些银两,与池州渡住进了一个院子,与外互不打扰。
池州渡抿了口热茶,余光里有一道身影正忙前忙后。
齐晟给他倒完茶后便开始献殷勤。
“这被褥略薄,待会儿我去问问可有厚实些的。”
“屋子虽说常年有人打扫,但平日里还是得通通气,我这就去将门窗打开。”
“嘶,眼见就午时了,姑娘可需用膳?”
池州渡拧眉,眼神暗含审视,像是不懂他为何如此。
“不必顾我。”闻言。
齐晟慢慢晃悠到他身前,状似不经意地瞄过去一眼,见对方确实没有动怒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下。
“那先用膳可好?”
齐宗主笑眯眯道。
“嗯。”-
翌日清晨,雪山脚下雾气缭绕。
池州渡推开房门,一封信函掉落在地,他目光掠过齐晟紧闭的屋门,弯腰捡起。
略过前面大段的废话,池州渡径自看向最后一句。
——我与盲翁相约垂钓,傍晚归,姑娘勿念。
池州渡垂眼望向冥七。
冥七会意,尾尖动了动,正要朝一个方向指去,就被主人捏住了尾巴。
引路三百年,从未被打断的银甲长尾蝎子明显顿了一下,它冰蓝的眼睛盯着主人,愣住的姿态透露出一丝滑稽喜感。
池州渡脑中闪过齐晟种种古怪的行径。
孤身行走百年的人眼前忽然掠过一道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不解之余,又多了几分探究。
“......过几日。”
池州渡轻点冥七,紧接着回身走向屋内反锁上屋门。
他从怀中取出符咒,躺在床榻之上,缓缓闭目。
丝缕如烟的煞气溢出,很快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帘洞中。
一双流转着细碎光华的眼睛缓缓睁开。-
雪山,冰湖之上。
“你这后生......”
“嘘。”
盲翁气急败坏的嗓音响起,紧接着就被打断。
“俆老,别惊着鱼儿。”
齐晟气定神闲地道。
盲翁扔了鱼竿,怒道:“老夫说了不出门,你硬生生将我拽到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总在屋里闷着不见光,人心性就会变得古怪。”
“这与你何干?!”
齐晟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叹息一声:“有事相求,自然得哄着您老舒心。”
盲翁被他一噎,气得哆嗦:“那你倒是瞧瞧,老夫究竟哪儿舒心?”
齐晟好脾气地起身,将他的鱼竿摆正,压低嗓音道,“这钓上来的鱼,待会儿命人煮好给您送去,那多新鲜啊。”
盲翁爱鱼,人尽皆知。
果不其然,盲翁神情微顿,嗓音明显弱了下去:“......谁稀罕几条破鱼。”
齐晟但笑不语,紧接着专心盯着眼前凿出的冰窟。
盲翁兀自嘟囔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耳畔传来细微的动静,齐晟侧目望去,只见盲翁动作娴熟地收杆,一只肥美笨拙地鱼翘了翘尾巴,被他扔进木桶。
“不回去了?”齐晟欠嗖地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道。
“滚滚滚,别碍着老夫兴致!”
盲翁不耐地怼开他,齐晟偷笑,慢悠悠坐直身子,拉长语调。
“是是是。”
雪山的雾气散了些,日光落入冰湖,如金丝浮沉。
一片静默中,盲翁忽然开口。
“那女娃娃......是你夫人?”
齐晟脸热一瞬,连忙否决:“自然不是,我与池姑娘清清白白!”
“她瞧着倒是清白,你嘛......”
盲翁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
齐晟哑口无言,拖长的语气显得吊儿郎当:“既然如此,俆老不妨做做好事,助在下一臂之力。”
盲翁嗤笑着摇头:“到底是后生,稍加思索一番便知,若她当真因药宝与你成亲,倒也非良人。”
齐晟侧目:“非也。”
“若她能因药宝一笑,我许是能配上她良人的称谓。”
“动心者是我非她,为何要因自己一厢情愿的善意,反倒责怪对方的不是?”
齐晟并未将盲翁的话放在心上,随口辩驳道。
“傻小子。”盲翁明显一怔,旋即嗤笑喃喃。
“在下只是认为……与其一厢情愿地意图占有,倒不如坦率些追随。”
齐晟并未因此觉得有失颜面,反而显得真诚,嗓音逐渐放轻。
“既然是我意图与人共度余生,又如何能恬不知耻地要求对方为我驻足?”
“无论怎样看,都该是我匆匆追上去,先瞧瞧他眼中的万物,等时机合适,再诚心邀请对方回头,朝自己所在之处走走。”
他说得随意坦荡,也不指望有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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