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虚弱却清晰的声音钻入两人的耳朵。
云戈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道。
“你这......该死的色魔......断子绝孙......”
姬叶君神情一僵,旋即暴怒。
“臭小子,你才断子绝孙,信不信我废了你!”
“娘的......差点儿交代在这。”
那人取出怀里已经僵硬的蛊虫,心疼之色溢于言表,“我的猛虎......”
“行了,别号丧了,先说正事。”
另外一人蒙面,腰间坠着子月铃,正是吞云阁,暗卫营影六。
“可探听到什么?”
那人骂骂咧咧,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将蛊虫的尸体放入瓷瓶内。
“求人办事还这般态度,苗疆客听少主号令,可不必看你暗卫营的脸色。”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影六顿了顿,这些年在影十的熏陶下,多少也学会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尝试着放缓语气。
“......章前辈,不知可探听到什么消息?”
章青顿时心里舒畅不少,将瓷瓶放入怀中,正色道:“姬叶君深夜密会一位身份不明之人,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方才那毒针我没能躲过,若非认主灵蛊关键时刻将毒全部揽于自身,又有旁人莫名相助,我恐怕真就凶多吉少,也算福大命大......”
影六一怔,立即开口:“抱歉,我方才......”
“自家兄弟,不知者不怪。”章青摇摇头,神色有些凝重,“也许那身份不明的黑袍人,便是胖鸽来信中提及的另一股势力,此事耽搁不得,我等立即启程,回苗疆禀告少主与仇统领。”
“不过有一点十分奇怪,方才在关键时刻掩护我离开的人,似乎是近来姬叶君独宠的那个孩子。”
“他为何会出手相助......”-
心中郁郁沉沉,一片灰蒙惨淡。
意识缓缓苏醒,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烈。
浑身僵硬酥麻,仿佛被塞入了狭小拥挤的洞中。
齐晟迷蒙地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只巨大无比的蝎子。
巨大无比的......蝎子?
他的意识瞬间清醒。
齐晟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似乎被人绑住无法动作,只得紧绷着心弦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眼前的巨物也许是感受到他的恐惧,慢吞吞往后退了退。
齐晟警惕地盯着它,忽然觉得这玩意有几分眼熟。
冰蓝圆润的眼睛,背部延伸至尾尖覆盖着银甲,身躯呈半透状,尾巴比寻常蝎子长了许多。
几乎长于本体,微微蜷起。
这是......
“冥七?”齐晟喃喃自语。
脑中一片混沌,有些反应不及。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揉揉眉心缓解疲惫。
突然,他面色一僵,终于发现哪里古怪。
自己似乎并非是不能动的问题。
而是......压根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就在这时。
“吱——”的一声轻响。
门被人从外打开。
来人一袭青袍,身形颀长。
青丝如墨披于身后,如同置身雪山碧沼中的青莲,规整干净。
他反手关上门后取下帷帽,一双浅色眼眸朝齐晟看过来。
池州度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他面前,弯腰轻声道:“你醒了。”
那夜齐晟匆匆瞥过这张与玄九略有不同但极为相似的脸。
但由于心乱如麻,没能仔细看上两眼。
如今这张堪称绝色的脸就这么直白地怼在眼前。
他突然觉得那日轻越言之有理。——老妖怪。人老。
长得像是能攫取人心魂的妖怪。
特别是喉结边一粒红痣映衬着清冷的面容,显得愈发出尘,不似凡物。
“......”
齐晟张了张口,不知该先说什么为好,只得沉默下来。一阵死寂后。
池州渡终于看见爬到齐晟身侧的冥七。
它甚至要比“齐晟”还大些。
他认为齐晟可能被吓到了,于是将冥七放到一旁,重新唤道:“齐晟?”
齐晟依旧没有回应,木然地盯着他。为什么。
池州渡看上去......也比他大上许多?
像是一座小山。
有些过于荒谬了。
也许是自己尚未酒醒。
正如雁归说的那样,心气郁结。
约莫是思虑颇多,这才生出了梦魇。
齐晟这般想着,缓缓闭上眼,心中微叹。
即便是冷清的暗巷,白日里也是有人来往的,若衣衫不整地躺在地上......他颜面何在?
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若不想后悔,便不能肆意而为。也罢。
难得放纵一回,醒来后便整理好思绪,启程去往......突然。
齐晟只觉得有什么强行扒开他的眼皮。
视线被青衣遮挡,他的眼皮有些疼痛。疼痛?
那似乎不是在做梦。
齐晟极其缓慢地抬眼,恰好能看见池州渡的下颚,他又慢慢垂眼,看见对方清瘦的腕骨。
心里愈发觉得不对,隐约生出些不详之感。
这怎么感觉......是让人拿在手里摆弄呢?荒谬至极。
齐晟张了张嘴,艰涩道:“......放开我。”
池州渡见他开口,眼神明显一亮,依言将他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咔哒。”按理说。
人是不可能发出“咔哒”一声的。
齐晟的目光四下一看,不仅仅是冥七与池州渡,就连四周陈设也变得高大。
自己似乎渺小了许多。
而他依无法感知四肢的存在。
但“眼”与“口”一切如常。
......那他现在是什么?
难不成,傀师一怒之下将他做成了人彘?
若当真如此可就太过于不讲情面了。
他离开之际虽说满心疲惫,但依旧热了粥、劈了柴,一路上甚至良心不安的惦记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方应当不至于下此狠手。
齐晟默不作声地瞅了一眼池州渡。
他眼中并未恨意,反倒十分纯粹。
......不像是。
漫长的寂静之中,池州渡终于看出他眼底的顾虑,有些生疏地开口解释。
“我担心你离开,便暂时将你的生魂安放于泥人之中。”
齐晟莫名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后沉声询问。
“我的身子在何处?”
池州渡将他捧起,行至床边。
“这里。”
床榻之上躺着的人被棉被包裹严实,呼吸平稳,面色红润,任谁看都是酣睡的模样。
若非齐晟正经历着这离奇之事,他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心中微惊,虽说早便听闻傀师实力不凡,但这从未见过的秘术就这么直白地摆在眼前,依旧令人心底发寒。
齐晟心中正思虑着,忽然被人放到一旁的木椅上。
池州渡折身返回,取出被搁置在一边的干净衣裳,朝床边走去。
他掀开被子,齐晟猝不及防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的模样,心弦顿时紧绷。
“咳!”
池州渡回过头,修长的手指还扶在他的肩膀上。
齐晟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开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池州渡停下动作:“昨夜你......有些脏,我便放入浴桶之中洗了洗。”
昨夜是何模样,齐晟心中并非全然没数。
躺在脏污的地上不说,还故作潇洒地抱着酒坛一顿猛灌,想必也撒了不少酒。
“我脏......”算了。
齐晟对此哑口无言,只得将话咽了回去,憋着一口闷气闭上眼睛。
无人开口,四周便安静下来。
唯有衣裳摩挲发出的窸窣声。
齐晟后知后觉。
比起玄九而言,池州度似乎有些变了。
但他此刻无心细想。
不过短短数日便历经诸多变故,此刻定下心神,齐晟难免有些疲乏。
“......将我抓来此处,你有何目的?”他哑声开口。
池州渡方才替齐晟换好衣裳,闻言一顿,缓缓走到他跟前。
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沉默下来。
“扰了傀师大人安宁,是晚辈过错,大人若想要晚辈的命,晚辈也反抗不得。”
齐晟低声道,“如今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什么便不必拐弯抹角,直言便是。”
“我并无所求。”池州渡低声道。
不知为何,齐晟依旧是齐晟,却并非与“玄九”一起的齐晟。
两身一魂,不过皮囊之差,却犹如相隔万里之远。
池州渡眼神黯淡下来。
他的落寞犹如雪中滴墨,鲜明得令人难以忽视。
齐晟心里莫名一抽,许是对残留的在意并未完全泯灭。
他心中烦闷,移开视线。罢了。
眼下受制于人,若对方有意留他,问这些也并无用处。
还是先弄清情况再做定夺。
齐晟叹息一声:“我如今动弹不得,十分不适。”
池州渡犹豫了一下:“我......”
“这样,你不妨先将我放回原身。”
“我明日为你重炼一副身子。”
两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齐晟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以你的实力,即便我回到原身也逃脱不得,何必多此一举?”
“......有人在追踪你生魂的气息,只能如此。”池州渡垂眼。
其实匿咒已下,放回原身也可。
但池州渡没说。
追踪他的气息?
旁人显然没有这个本事与胆量。
齐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将信送到他手中的幕后之人。
眼下兜兜转转又回到傀师身侧,面对咒术他显然毫无招架之力。
只得静观其变,伺机逃脱了。
齐晟认清现实,无力道:“......罢了。”
“池州渡。”他有些认真地念出这个名字。
起初这个名讳便存于心底,即便日日喊着“玄九”。
但他始终知晓,对方的名讳是“池州渡”。
“起初是我一厢情愿,多有冒犯之处。”
齐晟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但我心中惦念之人,只是玄九。”
池州渡薄唇紧抿:“玄九即是我。”
“是你。”齐晟似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嘲地摇头,“却也不是你。”
“我起初只当你是玄九。”
“而如今我知晓玄九不过是你手中的一具活傀。”
“此后这世间,便再无玄九。”
池州渡不解:“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齐晟抬头望向他,轻声喃喃,“若我最初遇见的是你,想必也不会动那不该有的心思。”
池州渡眼中没有失落,更没有复杂的情愫,唯有不解。
“嗯?”
这任谁看都是一副未经人事的模样。
齐晟心中奇怪,纳闷道:“既然你别无所求,又为何将我留在此处?”
“不知。”池州渡沉吟片刻后,又道:“许是......有趣。”
齐晟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罢了。
此人孤身百年,不通人情,有些古怪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如先看看自己是何境遇。
“屋中可有铜镜?”
池州渡目光掠过四周,在一处停下。
“有。”
齐晟心平气和道:“可否让我瞧瞧这泥人的尊容。”
池州渡依言将他捧到铜镜前。
齐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眼压根没找着“自己”,只看见池州渡的盛世容颜。
直到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的手上,这才看见了堪称惊世骇俗的“自己”。
一坨......一块十分丑陋的泥人彰显出手艺人极其拙劣的技艺。
歪眼斜口,呈跪坐怨妇姿态。
衣裳简陋得像是从乞丐身上撕下来一半,勉强裹住身体。
头顶三根粗细不一的秀发直愣愣竖起,像是山里爬出来的野人。
齐晟简直气笑了。
傀师大人不愧是活了三百年见多识广的大前辈。
听见有人顶着这么一副面貌,一本正经地同他说话。
他竟然有本事忍住不笑,当真是人中吕布。
齐晟极少有后悔的时刻,今日,后悔二字在他心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寺庙中求的那支签。——下下签。
那一连串的下下签也没能拦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齐宗主。
“上签也好,下签也罢,佛祖已然给了弟子预示,那么今后如何,皆是弟子咎由自取。”
这句话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之中,仿佛有人兜头甩了他一巴掌。
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佛祖在上,弟子给您磕头来了。
在池州渡隐隐觉得不对时,齐晟已经陷入了抑郁之中。
“齐晟?”
无论他怎样摆弄,齐晟都失去了反应,像是灵魂也从天地之间消弭了。
池州渡将他握在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手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嗓音。
“......给我换个身子。”
短短几字,是齐晟最后的尊严。
池州渡有些踌躇:“如今并无......”
“给我,换个身子。”齐晟咬牙道。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容置喙。
池州渡顿了顿,别无他法,只得在屋中翻箱倒柜起来。
好在此地似乎不是客栈而是民宿,池州渡从柜子里找出针线与布帛。
天已然黑沉下来。
屋中亮着昏暗的灯光,火烛随风摇曳着。
一位青衣公子手中拿着针线,笨拙的对着布帛仔细缝着。
他不远处静静放着一个丑陋的泥人。
泥人神情略显压抑,压着火勉强维持着有礼。
“有劳了。”
池州渡:“......无碍。”
【作者有话说】
烛火摇曳之下,疲倦的灵魂未能抵御住来势汹汹的困意。
亦或说,这片昏暗之下小小的地方,令齐晟感受到久违的安逸。
就像是被人揣进了一处不被打扰的世外桃源。
在这里,他不是剑宗宗主,也不是齐家独子,不是师父,也不是兄长。
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泥人而已。
虽说夜里周遭都是一样安静,但不似在林中小憩,要担心是否有野兽突袭。
因为身侧还有一道均匀的呼吸。
分明被人“挟持”着。
齐晟却在一片困倦中沉沉睡去。
池州渡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眼望去。
那蜷缩成一团的灵像是累极了,依恋地挨着他原本嫌弃不已的泥人,无意识地蹭来蹭去,不一会儿便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齐晟的灵是浅金色,如同火焰尖端最明媚敞亮的色泽。
这缕光倒映在池州度浅色的眸中,比烛火还要亮上一些。
此刻圆乎乎的灵被一根红丝拴住,系在泥人身上,浮动着晃晃悠悠。
池州渡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灵并不像齐晟待他那般冷淡,而是顺势挨到了他的手上,看起来十分软和粘人。
池州渡目光微怔,眼中多出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看了天色,只得轻轻将它推到泥人身边。
灵也并不挑剔,慢吞吞蹭过去,便一动不动了。三百年来。
池州渡见过许多灵,大多是灰扑扑的模样,黯淡无光,似是风中余烬。
这些灵无家可归,只能漫无目的地漂泊着,若遇上有缘人想起往事,便得以释怀,最后消散在风中,遁入轮回。
还有散发着血色红光的灵,一旦靠近,便会张牙舞爪的伤人。
这些被执念浸染,无法善终,最终在天雷下化作一阵灰烟。
更小,十分剔透晶莹的灵,是懵懂纯粹的孩子。
偶尔见过紫中透金的灵,十分亲人活泼。
那是积德行善,等待仙缘的人。
这浅浅的金色,他从未见过,像是得天独厚一般。
池州渡看了一会儿,重新拿起针线。
这次他对着边角绣出一个歪七八扭的字。——焰。-安逸之中。
齐晟久违的梦见了母亲。
随之而来的,还有些他都记不太清的过往。
母亲生下他后便香消玉殒。
起初他并不知晓,只疑惑为何旁人都有母亲,唯独他没有。
后来是府中下人闲聊之际被他听到,这才恍然。
那时,父亲因母亲离世而颓废了许多年,终日闭门不出。
父亲的挚友常来他门前劝慰,日复一日,可那扇门始终不开。
过了好些年,他才慢慢走了出来。
自记事起,父亲的发丝便是花白的模样,他以为父亲本就如此。
后来府中的老人同他说,老爷过去也是一头青丝,这白发是夫人离世后,隔日生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话他记得十分清楚,每每想起,心中便是一痛。
母亲生前极爱吃枣糕,可齐晟却天生不喜此物。
每每他将枣糕推开,下人便会轻声感慨。
“这孩子真不像夫人。”
那时他尚且年幼,尚不明事理,但不知为何就是听不得这话。
每回听到有人这般说,他便会将那一整碟枣糕硬塞进肚子,哪怕口中枣味翻涌,最终难受地全吐出来。
之后父亲知晓此事,便总觉得亏欠了他。
但齐晟始终觉得,其实是自己亏欠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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