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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羡凡)


“首领,阿穆已经去追了。”
“纳尔,让他回来吧。”异族首领摇摇头,抬手示意手下将顺亲王的尸身带下去安葬,“他们并非寻常的外域人。”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形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像一座小山。
纳什垂头:“是,首领。”
北海在世人眼中是寂寥荒芜之地。
汹涌的黑海足矣吞没任何试图驾驭它的生灵。
但他们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北海以东才是海异族领地,在被凿出镂空图纹的洞府宫殿之中,随处可见珠宝与当世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在北海,这些只是再朴素不过的饰物。
数百年前,海异族祖先与为数不多的族人因异常高大的身形,被视为“不详”、“罪人”,王族将他们驱赶到北海。
起初他们不知北海巨浪凶险,许多人在睡梦中被卷入深海,尸骨无存。
在众人尚未从悲痛中回神时,又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降临,本就空旷的北海上空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嚎,犹如人间炼狱。
直到某日,一位僧人途径此地。
这位高僧,便是他们的恩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打开朴素陈旧的锦盒。
里面只有一颗形似豆粒的种子,仔细看会发现,这是一颗袖珍的桃核,摆在它旁边的是雕刻着异族文字的鱼骨,译成外域文字便是。——云戈木。
这是他的名讳,也是父辈代代相传的使命。
云戈木合上锦盒,将其轻轻抵在额前,低声喃喃,古老的语言神秘悦耳,犹如信徒忠诚的承诺。
阿父将此物交给他时曾说过。
“受恩人所托……阿木,你要记住,当咒文再度现世时,便要将这万年桃种交给恩人牵挂之人,我族等待了数百年,便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云戈木转身背上方才整理好的包袱。
“首领!”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见他整装待发,来人立即慌了,“王!”
“……纳尔。”云戈木摇了摇头,缓步行至他跟前,“我要去外域一趟,在这期间,族人便交由你了。”
“王,外域凶险,我族已百年未曾踏出北海。”纳尔跪下,额头紧贴地面,“先祖留下的因果未解,王也未曾留下血脉,纳尔恳请王三四而后行!”
族人一般称他“首领”而非“王”。
一但称他为王,便是表明衷心,甚至愿意以死明志的意思。
“纳尔,或许是时候了该去外域了。”云戈木拍拍他的肩膀,“先祖从未放弃过回到我们原本的领地,即便只听见模糊的字句,我也坚信这一切都是恩人的旨意。”
“等我回来。”——花云间。
山中雾薄,人心晦涩。
自那日后,两人之间便像是隔了层什么。
齐晟并非不想知道对方的过去,但那股冲动终究被他遏制下来。
也许他开口询问,玄九不会隐瞒。
但如今还不到时候。
就像这盘中餐,火候大了焦糊,火候小了不熟。
这时停下慢慢来,才能到“刚刚好”的程度。
于是他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让对方有更多的考虑的余地。
院中的杂草被齐晟清理干净。
他在山中打猎时看见不知名的野花,便每日带上箩筐挖回来些,种在玄九门前的小径边。
一些都还算安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常有小家伙来捣乱,之前捉到的野兔十分机灵,趁着他那日分神从手中挣脱 ,连滚带爬地窜了出去,一溜烟消失不见。
原本想着跑了也就罢了,算它命不该绝,谁料这小祖宗十分记仇,半夜常跑回来将他种好的花草咬的稀巴烂。
齐晟不忍自己辛苦挖来的花草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得想办法将它捉住,原本打算做个机关,又怕夜里兔子扑腾惊了玄九,于是只得半夜蹲守兔祖宗。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家伙气性是真大,当天夜里便又来到院中,被齐晟成功捉拿归案,关进了新做的木笼里。
齐晟吹了声口哨,笑眯眯地捏着一根草逗着笼子里恨不得咬死他的小祖宗。
“兔兄,何必如此记仇。”他用草尖戳了戳兔子脑袋,苦口婆心道。“这心眼子一小过得就容易累,你说说你,那日都跑出去了,还非得回来自投罗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兔兄显然没有闲心同他诉苦,嘴直往草那儿凑。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齐晟忽而叹息一声,在兔兄差点就能吃上的时候忽然抽回手,熟悉的幽怨语调缓缓响起。
“兔兄,你可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兔兄:“......”
“罢了,即便你不开口我也能猜到,若是有了家室,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夜里晾着妻儿来旁人院子里捣乱。”
齐晟似乎想与他冰释前嫌,打开笼子将它抱了出来:“兔兄,我......嘶。”
兔兄二话不说就狠狠咬了他一口,这一下比先前重的多,隐隐能瞧见血丝。
齐晟悻悻地将它放回笼子关起来,见它直勾勾盯着自己,眼里借了一缕光,活像是四溅的火星子。
他只好出言解释,“我若放了你,就是对不起我院中的花草,总归我也不会在此处常待,你且在忍上几日。”
许是触景生情,齐晟顿时想到了那夜灯火阑珊处偶然结识的雀兄,虽说被他不慎摔入水中,但大致还算是一段缘分。
他拿起草用力戳了戳兔子的脑袋,叹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几口气。
“还是雀兄好,虽说没能回应几句,但好歹也愿意听我诉苦。”齐晟随手将草扔在兔子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郁闷地转身离开。
兔兄眼里倒映着对方可憎的背影:“......”-
窗外的枝丫垂落,半搭在屋檐上,风吹微动,树影便落进了屋中。
案前的砚台落了些灰尘。
心不静,便再难提笔,即便提笔,也迟疑着落笔。
池州渡百年来从未有一日落下过画符,但前些日子心神不宁,一个走神,竟然画废了一张符纸。
即便是初学之际他也只不过是有些生疏,从未画错过。
院中传来脚步声,池州渡眸光微动。
一双温烫的手指慢慢搭在他的额角,试探性地停顿看他的反应。
齐晟站在他身后,见对方没有抗拒,便缓缓按揉起来。
“玄九。“他斟酌着开口,“近来总见你盯着远处瞧,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池州渡下意识皱眉:“无事。”
齐晟的手顿了顿,绕到他的眉心,轻轻一捋。
“那是在这儿待着烦闷无聊了?”他叹息一声,“也怪我考虑不周,早知......”
若早知会在这深山中待上些时日,自己似乎也并不甘心放玄九离开。
齐晟话说到一半,陡然想到这点,默默把话咽了回去,找补道:“事已至此,总之怪我。”
池州渡并未应声,齐晟笑着摇摇头,又开始自言自语。
“我也不知何时能带你离开,符咒现世事关重大,应当免不了一场动乱,我们也只能尽力遏制......”
齐晟说着说着,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
他在这深山中只是看着悠闲,实则心系江湖之事。
他执意亲自来访,一是不愿暴露公羊前辈隐居之处,二是对天机阁提点存疑,这三则是他不走,有些人便束手束脚地不敢动手。
——小心身边人。
他身边的友人极多,但个个都是当初平乱结下的过命交情,知根知底。
身边最为亲近的三位亲传弟子,若非因剑宗定下不分元老的规矩,如今也早已是师父辈的人。
唯一摸不准的......冰凉的触感包裹住手腕,齐晟陡然一惊,从方才的思绪里回神,他垂眼便见一双雪白柔夷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当即愣住。
池州渡目光定格在他手背的咬痕上,用拇指碾了一下。
每每齐晟凑近时,温烫的气息不疾不徐地传递过来,无论是宽阔的肩背还是覆着一层老茧的掌心,都令人不自觉间松弛下来。
这股气息一点点蚕食着四周雾蒙蒙的薄雾,山间的鸟鸣愈发清晰,风裹挟而来的花草气息久久不散,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触手可及。
而这一切最初的源头,便是他握在手中的温热。
如同一潭死水的思绪不知在何时波翻浪涌。
池州渡鬼使神差的垂头,轻轻嗅了一下齐晟的手,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他的腕骨。
齐晟嗓音一紧,下意识手握成拳,错愕道。
“......玄九?”

听见齐晟的声音,池州渡原本放空的眼神瞬间清明,下意识松开手。
齐晟的手僵在半空,继续按揉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沉默蔓延开来,好在两人各自怀揣着心思,并不觉得多么奇怪。
最终还是齐晟干笑两声揭过这一页,仔细替玄九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低声道:“......我粗人一个,没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儿,想必手艺生疏了。”
池州渡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尚可。”
他对玄九的性子倒是摸透了些许,其中最为实用的一点就是,玄九不会说多余的话。
齐晟闻言试探性地抬手,重新在他额角按揉起来。
“这力道可还好?”他询问道。
“......”
池州渡没有开口,但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齐晟见状无声轻笑,目光愈发专注起来。
一室静谧,花草也在这难得的惬意中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池州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看向一旁的铜镜。
镜面倒映着两道模糊的身形面容,一道纤细妙曼,一道精壮匀称,瞧着十分般配。
他望着玄九妙曼的身姿,生平第一次对着自己最为满意的活傀皱起眉头。
心中的躁意翻涌。
活了三百年有余的池老祖,此刻终于遇上了一个令他举步维艰的困境。-
鲁山,三宗汇聚之地。
闹市人头攒动,一道娇小单薄的身影艰难地挤出人群,沉沉吐出一口气。
外域人的领地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十分凶险。
海异族又被世人称为“巨人族”,他们的身量在外域过于醒目。
云戈木只得用缩骨丹暂时变成娇小少年的模样,每隔四个时辰便要服用一颗,十分麻烦。
不过比这些更可怕的是热情的外域人,特别是面容和善温婉的女子,在目光与他对视上之后,便会笑着伸出手捏捏他的脸,紧接着围成一圈像是对待什么稀罕物件似的逗弄他。
云戈木揉了揉发红的脸颊与耳朵,羞赧地垂头,郁闷叹息。
这么一瞧外域人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不过,自己若以真面目示人,恐怕又是另一番境遇。
看向他温和的目光大抵又会变得忌惮憎恶。
明明方才是那样温暖的人。
思及此,云戈木揉脸的动作顿住,眼神也随之黯淡下去。
一位俊俏出众的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之中,头发还是罕见的微微卷翘,很难不引人瞩目。
一行巡卫步伐嚣张的朝影宗走去,忽而有一人眯眼,显然注意到了这一幕,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哎,那边儿什么情况?”
领头的人不耐地回头:“少东张西望,先回去复命......”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见身后几人皆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目光也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在看见云木戈的刹那,领头人的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
“老大,这个看起来可不错啊。”
“恰好近来门主心情不佳,不如就将这个捉回去,说不准还能邀邀功?”
“你就不怕马屁拍到马蹄上,万一门主不喜......”
“门主的喜好你还不清楚?不过这距离有些远,待我去验验是个什么品相。”
那人话音未落,便抬步朝少年走去。
其余人相视一眼,也慢悠悠地跟上。
云戈木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来者不善的气息,他心中一惊回过神来,谁料下一瞬有人轻佻地掐住他的下巴,用了些力迫使他抬头。
“唔......”云戈木吃痛地闷哼一声,他手握成拳下意识想要反击,又想起自己已经来到了外域,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只得硬生生忍了下来。
“哟,这品相可不多见啊。”
一片阴影笼罩住他,轻浮的声音令人作呕。
“......你做什么?”
云戈木侧头,狠狠拍开他的手。
只可惜服下缩骨丹后身形变得娇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也水润润的,即便冷着脸,也只让人觉得心痒痒。
那人摸了摸被拍疼的手,也没动怒,反而意味深长的笑了:“劲儿还挺大。”
后边几人见状加快了脚步,毕竟李三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暴戾,被人这么忤逆按理说早该反手抽一耳光了,今儿倒是意外的好说话。
“李老三,你验出什么名堂来了?”领头人扬声开口。
李三侧目:“自己看呗,老子还能看错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少年身上。
云戈木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他们。
这帮人都身着藏青色的服饰,领口有三点如同暗器的图纹。
云戈木一愣,这些他好像在哪儿见到过......此前有一行外域人硬闯北海,似乎就是身着这样的服饰,虽说实力不怎么样,但看那嚣张的架势想必非富即贵。
就在他愣神的这几息之间,影宗的巡卫对视一眼,其中两人山前一步,从腰间取出绳索。
云戈木心中暗道不好,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围望去,心中正琢磨该如何脱身,就听眼前人嗤笑一声开口。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逃跑,能入我们门主的眼,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
云戈木动作一顿。门主?
那日他差一点擒住擅闯者时,有人大喊了一声“门主”,紧接着便十分恶劣地投来许多暗器与毒,逼得他连退三步。
莫非他们就是那日的擅闯者?
看着四周外域人退避三舍的架势,这帮人想必身份显赫,若是今日硬碰硬被下了悬赏,那么自己的处境就会难上加难,说不准还会连累好不容易逐渐被世人淡忘,过上安宁日子的族人。
与其冒险,倒不如暂且先跟在他们身边,说不准还能摸清他们擅闯北海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对外域并不熟悉,只有先安稳下来,才能去探听符咒的消息。
云戈木并非愚钝之人,不过瞬息之间便捋清利害关系。
他抬头迟疑地望向来势汹汹地两人,紧接着慢吞吞伸出手。
还好外域人都较为脆弱,实在不行等缩骨功失效后,他应当也能顺利逃跑。
已经准备好上演一出强抢戏码的两人一愣:“?”
其中一个哼笑一声,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带上了几分鄙夷:“软骨头就是软骨头,不过也算你识相,这样能少吃些苦头。”
他说着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一步捆住云戈木的手,突然有人按住绳索。
“方咎,你又有什么事儿?”那人不耐道。
被唤作方咎的人自方才起便没有开口,拧眉看了一眼云戈木,面露不忍,低声道:“二哥,这个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
二哥甩开了他,嗤之以鼻:“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是被门主带在身边,如今都失宠了还改不掉这软骨头的毛病!”
方咎脸色一白,垂着头没再开口。
二哥手里随意攥着绳子,一行人迎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打道回府。
突然,有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方咎的衣袖,他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灰眸。
云戈木朝他眨眨眼,小声道:“多谢。”
方咎愣了愣,旋即腼腆地朝他笑了笑。
云戈木叹息一声,收回目光。
外域确实古怪,畜生横行霸道,良善之辈却成了软骨头。-
影宗与其他两宗不同。
既不似剑宗威严,又不似术宗清雅。
自踏入门槛起,扑面而来奢靡的气息。
这一路不少人用微妙的视线盯着云戈木,他忍着毛骨悚然的滋味,安静地垂着脑袋。
“门主。”
方才嚣张的领头人在门前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唤道。
里头传来一声慵懒的嗓音:“嗯。”
几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李二回过头,低声嘱咐:“待会儿机灵着点儿,若是得门主青眼,少不了你的好处,但若是惹怒了门主,这后果自然也是你承受不起的。”
云戈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姬叶君侧躺在塌上,许是近来没什么闲心,便没让美人在身边伺候着。
“什么事?”他头也不抬,闭目养神。
几人对视一眼,领头的谄媚一笑:“门主,我等前来复命,您吩咐的事已经准备妥当。”
姬叶君态度冷淡:“嗯,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领头的迟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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