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给藤原广嗣和李重茂都敲了警钟,谢云流心底不知为何还是有点隐隐不安,是以这些日子都直接睡在李忘生旁边。本就是在地上铺褥子,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李忘生惨白着毫无生气的一张脸,心里竟然觉得被什么狠狠攥住了,好像难以呼吸,喘不过气来。
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夜晚,谢云流忽然听到动静,以为外头有人,连忙睁眼坐起,却见是李忘生一头冷汗,呼吸急促。
谢云流心里一紧,连忙把住他脉搏,却是还算平缓。但李忘生的状态显然很不好。他这些日子没有醒过,但都昏迷得还算平稳,这一次却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头冷汗,浑身发抖,双手冰凉。
谢云流连忙扶他起来,一手搂住他肩膀,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抚摸着他消瘦的脊背。好一会儿,李忘生才慢慢平复下来,好像还是没什么意识,但总算是从梦魇里出来了。
谢云流觉得自己的肩膀有些潮湿,低头看,却见李忘生双目紧闭,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喃喃的叫唤着什么。
东瀛的隔门透进月光,回廊上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谢云流慢慢把脸埋进李忘生的肩窝里,久久没有动作。
他听到李忘生在梦中呢喃着:“师兄……师兄……”
第五章
李忘生已经醒了,只是脚上伤势太重,还不能走动。
有时候谢云流会抱着他坐到回廊上,东瀛的院落精巧,但毕竟是没有纯阳的远山深云。所以李忘生往往收回目光,只是抚着他的剑。
剑光凝结,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坐一立,却好像各自独立,彼此不在一起。
李忘生这些日子里,对于谢云流,几乎可以说是一言未发。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好像那个夜晚的那场梦呓,是谢云流的一场梦,醒后只有灯影绰绰。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所以谢云流无从道歉,无从挽回,无从辩白。只是从此不再同谢云流交谈,也没有眼神交汇,更不可能有心意相通。
谢云流有心解释,逮着机会提过,又不好说是李重茂干的。谢云流的朋友一只手掌就数的过来,李重茂恰是其中一个。因此谢云流无论如何不想让李忘生对他的朋友心有芥蒂。
他很在乎。
若是别的什么人,纵然李重茂做下什么事,一力承担便是,谢云流偏就要护住他。尽管恨,尽管骂,尽管找上门来,谢云流不在乎。
除了李忘生。
谢云流悲哀地想,只除了李忘生。
所以谢云流有意识的隐隐把这件事导向藤原广嗣。
那时李忘生正翻着一卷道经,闻言头都没抬,轻轻道:“我何德何能,让他动那么大干戈?”
谢云流脸上本来装作云淡风轻的脸到底还是凝住了。他不知道是该回答李忘生的提问,还是应对他话语中的隐隐不信任。
自从那日听到李忘生梦呓,谢云流心中难免有些异样,见着李忘生一脸疲倦的样子,心里不时会想起那夜拥他入怀,等他一点一点平静、为他揩干泪水的样子。
李忘生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有很坚强的东西,所以醒来时绝不会吐露一分一毫。谢云流以前觉得他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后来觉得他心思诡谲,可怖至极。
所以那天,听到李忘生梦中呼唤,他竟然心头一酸,几乎要相信这些年李忘生在真心实意地思念他了。
李忘生太温柔了,可他偏偏有软肋,就是谢云流。若不是相信谢云流,他不会吃下混有药物的饭菜,更不会遭受后来种种。他是被这种感情拖到人间,超脱不得,看起来再是淡然,其实被缚紧了,无法挣脱。
可是现在,他好像忽然不再在意他的软肋。
他会变得更八风不动,更宽厚温和,但不会再拘于旧事。摆脱不开,不如就让它在那里。时间久了,绳索也会烂掉。
谢云流知道这事不能埋着,不能烂掉。他宁愿撕开李忘生的伤口,告诉他这一切。
他要痛得清楚,也想李忘生痛得清楚。
谢云流从头开始说,从李重茂听了他的气话误会开始,想要说到结尾,却只开了个头。
李忘生把卷宗阖上,放回几案:“师兄不必多言。既然恨我至此,多说何益?”
谢云流一愣,愠道:“我没有恨你!我虽然气急了口出恶言,但怎么会想用如此酷刑对你?”
李忘生微微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倦容,精神并不太好:“这我便不知道了。”
谢云流气得火起,但看李忘生眼下的样子,还是强压“打他一顿让他清醒一下”的欲望,只是怒道:“你不要先入为主。这虽是我的印,但却是藤原摹了去遣人造的。不明真相就责怪于我,难道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忘生幽幽叹一口气道:“可师兄,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谢云流愣住。那一瞬间好像天地俱静,只有李忘生淡漠看着他的双眼。
他本以为李忘生是被烙刑伤了心,原来是对自己一再失望,以至于干脆不再容纳自己。李忘生从来通透,只是不说。一旦开口,果然直逼要点,功力非凡。
谢云流知道自己万不该再引得李忘生提起旧事。他已隐隐觉得当年事另有隐情,可李忘生不愿说,他更不敢问。每次一旦李忘生想起,绝不会就此同他解释,反而更为默然,想来是又想起了在东海自己对他所做之事。
若真要说起来,对于那件事,谢云流倒并没有太过后悔。他一向随心而行,若说对李忘生刀剑相向时心中难免痛苦,那害得李忘生消了守宫砂换了太极,却竟然没有太多迟疑。
可李忘生不觉得。每次不慎提起旧事,虽然不发一言,但神情总是恹恹的。
这下时机正好,虽然后悔,但谢云流想着不如说透,便开口道:“师弟,我不明一事便随意猜忌,大约是我错了。那照你说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
李忘生摇了摇头,不去看他,一双眼沉静无波:“我更不明白,当年究竟是所为何事,能让你打伤师父,叛出纯阳。不过凡事必有前缘。忘生自知无缘,虽不明师兄误会了什么,但想来是师兄从一开始便不信任我,才能笃定忘生谋算计划了一切。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看谢云流脸色不好,李忘生又温言道:“师兄也不必过于在意,这些年不过是忘生错付了,师兄尽可放心。只希望择日能放我回纯阳,从此便再无瓜葛,我亦不会再涉足东海,白白碍了师兄的眼。”
谢云流心中一慌,脑中那些自东海一事后便有些微醺的、旖旎的情绪,被迫一点点退去。像铺满大雪的山峦,空无一物,凉意彻骨,瞬间清醒。
他好像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李忘生所言句句属实,不是欺哄。
从前八年哪怕心中含恨,亦有个念想。
找到他,报仇,问问他到底为什么。
那么,如果,从此再无瓜葛……
山河岁月,还有谁能共行呢?
第六章
黄昏的雾气笼罩着远远的山峦,仿若华山千年来的哀荣。庭院寂静无声,谢云流那双永远闪动着浓烈色彩的眸子风起云涌,似乎不敢置信。
他逼问着李忘生,述说着当年在殿外听到吕洞宾与他商议放弃自己,于是自己难以自抑,悲愤入骨,乃至于打伤师父叛出纯阳的故事。
李忘生听罢,呆呆看他一眼,在长久的静默中艰难寻回自己的声音:“师父所言总要有人承担,乃是替你向圣上请罪。你竟然……”
他握紧双手,修剪成椭圆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声音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我也曾责怪你行事莽撞,还是师父劝慰于我。却原来你连师父也信不过。”
他的脸上是谢云流从未见过的落寞。
谢云流从不曾知,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原来会有这样哀凉的悲伤。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可是这样天大的误会,谢云流又怎么敢相信那是真的?
转眼又是月余。李忘生已经可以走动了,只是功力有点受损,每日便打坐调养,或自己练剑。谢云流想替他喂招,屡屡被客气地拒绝。
谢云流虽则苦闷,但一直不敢细思当年旧事。毕竟无从考证,他在心里已然相信李忘生所言,但这么多年的心结也不是说解就能解。
这日庭院外有人叩响门扉,李忘生打开门,见一布衣男子,面容平凡无奇。
男子见到李忘生,似乎毫不惊讶,作了个揖,微笑道:“在下是谢兄故友,可否劳请代为传达一下,就说许久不见,无名甚为想念,意欲择日一聚。”
李忘生没见过这人,不过谢云流交情遍布天下,不认识也是正常。便告知谢云流。谢云流一愣,起身走了出去,竟是几天未归。
李忘生有一念差矣。谢云流交情虽广,能被他认定成朋友的一只手都不到。无名恰是其中一个。
谢云流不知道无名的底细,但早年还在纯阳时便志趣相投,只是无名似乎并不愿意多透露自己的信息,谢云流自然也没有告知李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