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呼吸的,虽然很乱、很微弱。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他先喂李忘生吞下一颗护心丹,看他呼吸渐渐平缓过来,然后取出放在西边暗柜的金创药,用棉纱布蘸了,左手轻轻握住李忘生没有受伤的半侧脚踝,右手慢慢地、细致地将药一点一点抹上去,然后仔细包扎。
他自然看到了那个烙印,那个印记。
他竟然不敢去想李忘生醒来会做何等想法,但心里却油然而生一种酸楚、一种恐惧。
这不是印记,这是他的亏欠。
可他却不敢去想,李忘生还会不会愿意去面对他。
可能他不要亏欠,要两不相欠,也未可知。
直到此时谢云流才敢去想,李忘生的表现,的确是,已经无所期待,只求两不相欠。
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怎么能两不相欠?怎么能影不留年?
然后谢云流才有空解开绑住李忘生的绳索。这个时候谢云流的眼睛还是通红,带着一股子魔气,说不出是怨恨多一点,还是后悔多一点。
这绳索,不过是用来警示李忘生,以李忘生的功力,断不会为此所困。只是这三天他真的只是手足被缚,不曾使力断开。
但一直到连藤原家的家兵进来,他还不曾挣脱,这就是匪夷所思了。谢云流自然不傻,想来是饭菜有问题。李忘生这么相信地吃下饭菜,如此曲意求全地不断开绳索,这其中的意味,若说真的是因为愧疚,谢云流反倒不信了。
若真的是蛇蝎心肠,还能沦落到这般境地还不曾反击?
这个中深意,他竟然不敢深究了。
谢云流抱起李忘生,走到自己这两天所居的房间干净的褥子上,将他的冰凉双手都塞进被子,轻轻整理李忘生的头发。
烙刑自古来便有三种,一种最轻,是用烟草烧红了烫一下,过几日便好;一种烫出水泡,过余月才能渐好;还有一种,便是用火钳木炭,伤者轻则重伤昏迷,重则立毙,但哪怕是活下来了,终其一生也无法让疤痕消除。
李忘生现在呼吸尚且算是平稳过来,脉息虽微弱,也并非不可调理。只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这内伤一时半刻恐怕是完全无法恢复了。气海受损,自己渡功给他也未尝不能恢复;只怕境界受损。更怕这右脚的伤,若是终身难愈,影响到了轻功,还不知李忘生会如何心伤。
没有人比谢云流更懂李忘生的武功是怎么来的。若非寒冬抱雪,断不会有今日的境界。
可这样艰难习得的功力,却有可能因自己而一夕尽毁。
如果大夫不是孙思邈,谢云流断不能放心。因此他想着,或许,还是要找个时间,带李忘生回一次中原。
只是眼下,还需要更好的药。自己的金创药乃是应急备用,素来是见效很快,但李忘生需要的恐怕是能够温养的灵药,看来还是要先问问重茂。
再有,这件事情,恐怕不得不和藤原广嗣算账了。
第四章
这两日谢云流一直在照看李忘生,但李忘生大概是伤得狠了,一直没醒。若是冒然去找藤原广嗣,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他未去找藤原广嗣,对方倒先找上门来了。
两日前谢云流去问李重茂要外伤药,李重茂说是药用完了,要照着方子另配,让他且等两日。这日谢云流方拿到了一匣子乌黑晶莹的膏药,才进门要给李忘生上药,就看到藤原广嗣一脸怒容,进门急匆匆脱了木屐便要闯进来,还未进到房里,便被谢云流一把拦下:“我师弟还在休养,不容打扰。”
藤原广嗣重重喷了一下鼻息,怒瞪谢云流一眼,到底还是后退半步,让谢云流出门,走到了庭院最偏僻的地方。
“谢兄,我好心好意为你办事,你一言不发就杀了我十多个勇士,是什么意思?”藤原广嗣双手紧攥成拳,虚搭在狩衣外,显然是怒极。
他是好意听从李重茂的建议,只是觉得没必要杀人才选择了这种方式,替谢云流教训了一下他不听话的师弟,到头来却连累自己辛苦供养的下属死了十多个,这心疼愤怒的确难以言表。
谢云流抱臂冷冷道:“我倒要问你了。李忘生是我师弟,除了我师父和我,恐怕这天下没有第三个人可以教训他了。谁给你的狗胆让你动他?”
藤原广嗣一怔,怒道:“明明是你恨极了那个道士,温王才委托我替你处理!你怎能如此信口雌黄?”
“重茂?你莫要冤枉好人,重茂和李忘生无冤无仇,干什么要下如此重手?何况他素来单纯,怎会想出如此阴毒计策!”谢云流愠怒道,“你若是没有合理的交代,休想从我这里活着回去!”
藤原广嗣这下如何不知道自己被李重茂耍了,但他还真不敢判断谢云流的威胁是真是假,当下冷笑道:“我虽然和康家有仇,但李忘生和我却没什么干系,若要说起来,温王才该忌惮他——你若一言不发跟他跑了,还有谁来保护他?梅剑雄吗?还是他那些个姬妾小厮?”
谢云流摇头道:“不可能,重茂素来劝我不要记恨师父,他心地善良,绝不会对我师弟有什么看法。”
藤原广嗣懒得照顾谢云流的友情,直白说了:“温王可是告诉我,你对李忘生愤恨已久,早就想除掉他,只是顾念师门之情,不愿下杀手罢了。李忘生害你背弃师门,成为要犯,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谢云流一愣。他一开始的确是恨极了李忘生,甚至于在言谈间不无狠戾地说过要让李忘生好看,但心里恐怕从没有想要下杀手过。
藤原广嗣没空体会谢云流的心理变化,接着说:“你既想要对付他,又不愿背杀害同门的债,温王看出来了,想要为你分忧,便找到了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谢兄,这普天之下怕是没这个理吧?”
谢云流打断他:“你说重茂要为我分忧,是什么意思?怕不是你误解了他吧!”
藤原广嗣简直气笑了:“他明说了要我帮你教训一下李忘生,难道是让我饿他一顿?你们大唐的宫廷我不知道,但听说是处处险境,步步杀招。温王自小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谢兄就一定知道?”
谢云流怒极挥袖道:“你闭嘴!重茂虽是皇室,但从来不计前嫌,与世无争,还特意配了药给我师弟。你最好别故弄玄虚,不然绝不放过你。”
藤原广嗣早在记恨自己被李重茂算计,他算是看出来了,谢云流对李忘生根本就是宝贝得很,哪里是随随便便的小姓?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李重茂对李忘生怀着好心,便道:“谢兄不信我,不妨试试温王的药!我且找个人来,你给他敷上,若真是良药,那还真是我对不起贵师弟,明日便将我府上的珍材奉上,给李道长养伤!”
谢云流皱眉:“这药配置不易,何况你哪来的伤患?”
藤原广嗣道:“恐怕谢兄看不惯我马上烙个人,那我叫个受过一样的伤的孩子来,你看如何?这药虽珍贵,温王想必也不会藏私,何况我藤原家经营多年,要治好一个李道长,总还是拿得出点东西。”
谢云流这才点头应允了。他倒不是怀疑李重茂,只是事关重大,若不是新添无辜,找个人试药也是好的,况且他既然相信李重茂,便对藤原广嗣的药材势在必得了。
藤原便找人带了几个少年过来,都是清清瘦瘦,有几个还曾经被他送给谢云流,都被退了回去。原来这些孩子身上也都是有印记的。
谢云流取出膏药,藤原接过来,闻了一闻,道:“都是好药,可惜了。”叹毕便叫人上药。
谢云流怕藤原糊弄自己,干脆就立在一边,大有观察个把时辰的意思。可惜半个时辰才过去,这些人的旧伤便开始溃烂化脓,红肿不堪,乃至皮痒难忍,呼吸急促,出现幻觉。
藤原广嗣一挥手,便有人将他们拖下去处置了,看谢云流难以置信的样子,笑道:“谢兄也不必过于伤心,温王殿下的本意毕竟也是为你好,只可惜了我的这几个孩子。此事虽是温王引起,我毕竟也难咎其责,明日依然会让人送药材过来,谢兄意下如何?”
他深知已经得罪了谢云流,虽然现在真相大白,到底还是要卖个人情。
谢云流一脸恍惚,挥袖让他滚。藤原广嗣也不多作停留,得意的离开了。
这几日谢云流一直陪着李忘生。
他的确有去找过李重茂,李重茂一脸震惊悔痛,言谈间说起是谢云流自己说要“取了李忘生的命”。自己怕他背负杀害同门的罪名,才出此下策。言语恳切,又是谢云流自己说过的,倒也不好再责怪对方什么。何况毕竟多年患难至交,谢云流终究只是郁郁离去,只让他不要再管李忘生的事了。
此事虽然揭过了,但双方都知道,那种无可保留的信任毕竟还是没有了。谢云流心境自然说不上好,李重茂更是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一切都在李忘生的计算中,自己竟然又低了一筹,却暂时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
真正烦恼谢云流的是李忘生的身体一直没什么起色,虽然藤原广嗣送来很多药,却一直昏昏沉沉,未曾醒来。他每日运功想要助李忘生修复经脉,都觉得甚是困难。以往在纯阳时彼此若有谁受了内伤,因功法相通,疗伤起来都很是顺遂。如今却觉得困难重重,好像李忘生的身体已经不再接纳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