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事并非就此揭过。这大概是于睿心中第一次对于阴阳、情愫有了模糊的认知,很难说她之后的选择取舍,不是受此启蒙的影响。
“云流……”吕洞宾负手而立,身上道袍如仙,三清殿烟雾袅袅,面容看不真切。
谢云流一提衣摆,跪下道:“师父,此事确因我而起,徒儿罪大恶极,亏欠纯阳良多,尤其负了师弟,日后无论做了什么,恐怕也难以挽回。”
吕洞宾不转身,声音听起来沧桑了几分:“你不如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于是谢云流也不起身,将此前如何误会了纯阳;又为了教训李忘生而相助藤原广嗣去康家夺树;打伤李忘生后,心中郁结难耐,怒火与恨意迸发,难以抑制地对他行了禽兽之事。
越讲越是低沉,这如此种种从头解释,实乃将他心中最伤最痛之处重新解离。讲到李重茂伙同藤原广嗣一同以烙刑施加于李忘生身上时,谢云流一手握拳,狠狠砸进地面。
吕洞宾转头看他,虽然是仙风道骨,但神色严厉起来也十分威严:“我且说三件事。其一,你强迫了忘生,事后又语出恶言,此事几乎成了他的心病。这根刺,还是要你来拔除。其二,你交友不慎,虽然一刀两断,但若是李重茂以东海之所见,毁谤你二人乃至于纯阳之清誉,你可有承担之法?其三,烙刑之辱,忘生必不愿告诉我,我可以假作不知,但不能不追究。道家虽讲究无为,却也不是轻言原谅之辈。此事,你好好想想。”
谢云流伏地磕头应了。
吕洞宾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威严中有一丝怒意,细听却还有一分亲切无奈:“忘生性子顺平,恐怕不会对你提出什么怨言。但我作为师父,理当责罚,也算是替他教训你了。你到论剑峰去跪上三天,再禁闭一月。这之后,便听忘生的意思了。我素来说你悟性非凡,你对忘生所做的一切,未尝不是因果。你究竟为何会如此看他、待他,恐怕你自己心里也不尽明白。闲暇时,当仔细思量。”
听谢云流应了,虽声音有些疑惑迷茫,但显然是听进去了。吕洞宾声音便软了一分,终于显出几分温情来,道:“你既是大师兄,便需担当纯阳之责。这宫中事务,眼下大多是由忘生接手,繁琐劳累之事旁人也帮不了他。他这些年来都只说是在替你做事,等你归来。其居功而不恃,谦虚谨慎,广博宽厚之处,非你能及。你虽然见心明性,然而日后终究是要继任掌门的,这些事务,也可以慢慢熟悉起来了。”
谢云流又一磕头道:“师弟的性子胜我百倍,日后换我辅佐他,也没有什么不好。”
吕洞宾摇头道:“忘生行事周全,若他当掌门,纯阳上下大小事务自然无虞,但你武功既胜于他,底下人便未必会服。他不会与你来说,只能加倍劳心劳力。更何况这位子,他从来不曾想过,也绝不会应允。你是师兄,这是你的责任,便不可懈怠。”
谢云流便应了。连师父都知道李忘生不会贪恋掌教之位,自己的确是小人之心了。
论剑峰位于纯阳北部绝顶,终年飞雪飘舞,恍若仙境。当年吕洞宾在此处与天下高手切磋比剑,后在剑松下冥思三载,悟得天道人道剑道,并书于山石之上,以待后辈有缘人能领悟其中奥妙。
这是纯阳风雪最大、积雪最厚、最寒冷之处,若是连跪三天,恐怕膝盖是要冻坏了。但谢云流的确是一言不发,便跪了下来。
洛风三天前去万花找药王首徒了,谢云流归来一事,此前并未书信,乃是两人到了山脚下,弟子才慌忙上去禀告。
是以洛风晚些时候才知道消息,连忙赶了回来,一回来便见到多年未见的师父直挺挺跪在雪中。那真是心疼得要落泪了。
赵云死后被封为顺平侯……柔贤慈慧曰顺,执事有班曰平。
也就是说,温柔贤良又仁慈聪慧叫做顺,管理事务有条理叫做平。
这可不就是掌门吗……
第十章
因李忘生携谢云流归来一事,纯阳上下没有人提前知道消息,洛风还慢了半拍,知晓后激动得不行,匆匆告别裴元便回纯阳了。
洛风心知师父当年叛出纯阳,于情于理必会受罚。但想来也是关禁闭,不料竟然要在论剑峰连跪三日。雪重冰厚,三天下来,膝盖定是要坏的。
他没想到师祖如此生气,也不敢对此有所置喙,又心疼师父,想着二师叔素来宽厚,又和师父感情极好,此次也是他将师父带回,若是请他去求个情,也许会有法子。哪怕是不能求情,听说师父小时候顽劣,常被罚跪,二师叔也是知道的,定有什么好办法。
因此他便来找李忘生了。李忘生还在同于睿讲经,洛风颇有些着急,然而屋里两位都是长辈,无论如何不能打扰,便立在一边干着急。
李忘生抬眸看他一眼,放下卷宗道:“风儿有事?”
洛风行礼,又向于睿行了一礼,方道:“师祖罚师父在论剑峰上跪三日。这天寒地冻的,师父就是内力再好,可膝盖却受不住啊!”
李忘生微微一怔:“论剑峰?”
他不知道吕祖问出了什么,谢云流又说了什么,只是论剑峰乃华山最寒处,确如洛风所言,连跪三日,怕是要出事。膝盖冻伤看似是小事,若是影响了轻功,可就不好了。
但此事自己真的不便出面求情。李忘生心中踟躅,想了一想,对于睿道:“师妹,今日就先讲到此处,你可自行琢磨。你天资聪颖,但功法还是需勤加练习,方能有所进益。”
于睿眼珠子转了转,很想留下来听,但又觉得一定会被拒绝。李忘生虽平素极好说话,但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因此也只好遗憾地离开了。
李忘生等于睿把门阖上,感知到人已走远,这才对洛风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师兄这次回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不便出面。”李忘生缓缓说道,“你且等下。”
他站起身,移步到放经卷的柜子。柜底乃是一个小抽屉,李忘生拉开那乌木清漆的抽屉,取出一样物什。
质地棉厚的青色松江布,上面绣着白色云纹,绣功超绝。一整片的布包裹着厚厚的棉花,两边各有一条绑带,针脚有点歪歪扭扭,但极为细密,想来缝制之人很是用心,但对此道颇不熟练。线头有些褪色,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
这是一对护膝。
李忘生递给洛风道:“你不如将这个给你师父,若是绑上了,想来便没有大碍。只是我东海之行,与你师父有一点不愉快,你只别说是我给的便好。”
洛风心中纳闷,不敢想象谢云流和李忘生也能有“不愉快”,何况还出自李忘生之口,那是得有多大的不愉快。所幸洛风一向乖巧,不该问的不会多问,只长揖谢过,急急忙忙想要拿去给谢云流。
李忘生等他走了,才一个人缓缓坐下来。这屋子几月不见而已,竟然恍如隔世。那个抽屉也是许久不曾打开。
抽屉里都是些旧物件。有时李忘生也会随意翻翻,这个护膝真的是几年没有动过了。
李忘生想要执起坐忘经,满篇满眼竟是看不进去。只好叹一口气,放下卷宗。
纯阳刚建立不久时,后山来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年龄比师父小上不少,脾气有些怪异。这女子名叫何潮音,按理说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武功却是出奇的好,也是使剑,说话间常以长辈自居,甚至于敢大骂吕洞宾。
师兄很不服气,便常常出言顶撞,每每惹怒了这位女子。有一次,也是在论剑峰,谢云流忍不住动手,何潮音大怒,二三十招间竟把谢云流压制得不能动弹,跪在地上。
李忘生吓坏了,想要去解救师兄,没几招就被何潮音击退,还听得她怒道:“吕岩教管不厉,我就替他教训你们这两个顽劣之徒!李忘生,看你平时还算听话,赶快滚蛋!我要教训谢云流,轮不到你插手!”
谢云流一边被内力死死压着,一边还大声对李忘生说:“师弟快走!别管这个疯女人!”
何潮音更怒,手上一用力,谢云流整个人都陷下去三寸。
李忘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声说:“前辈!我虽然打不过你,但师父一定不会看你这样欺负师兄!你快放了师兄,不然我就要找师父了!”
“哦?”何潮音一听,大笑道,“好啊,你若真能把吕岩揪出来,我就放了谢云流!”
谢云流不断扭动:“师弟别听她的!咱们学艺不精,告到师父面前也太丢脸了。日后我必勤加练习,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
可是李忘生担心谢云流的膝盖,还是去搬了救兵。没想到一向护短的师父却摇了摇头,叹息道:“她不会把云流怎么样的。就让她去吧,让云流长个记性也是好的。”
李忘生心里十分疑惑,但也没办法。只好回房间赶快给谢云流缝护膝。他以往最多只是缝补衣服,没有完整做过针线,所以有点歪七扭八。还没有缝完,何潮音就把谢云流给放了,听说还给了他上好的药膏,让他“快滚回去上药,两天就没事了”。
所以这个护膝就没有缝完。
可是李忘生怕再有类似的事情,事后又花了好几天仔细缝好,塞了很多棉花,鼓鼓囊囊的,想着万一有事,可以马上给谢云流。